标题 | 我那条“老灰”哟 |
正文 | 东山老杨 听别人说,狗对主人最忠诚,我属狗,从小就喜欢狗,在我的身边也发生过不少关于狗的有趣的故事。 在那个年代,虽说治安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也不用专门派人维护人们生活的秩序,治安主要靠狗,一个村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听到谁家的狗叫,就会知道有异常情况,要是没有了狗的叫声,那村庄就沉寂得让人心慌。 我们家喜欢养狗,我们苗家人喜欢养狗。我家养狗,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记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幺叔家喂了一只灰色的母狗,下了很多崽,那些小狗崽很讨人喜爱,它们很喜欢咬架,一旦咬起来,简直没有办法拆开,记得有一次,两只小狗咬在一起,最后是爷爷提着一只的后腿,像杂技演员一样横着甩了几圈,才将另外的一只甩脱。当时就听爷爷说,这样的狗口紧,好看家,好辇山(打猎)。等到狗崽满双月以后,就从中选了一只很健壮的,留下来自己喂,那是一只灰色的公狗,我们一家人都叫它“老灰”。 老灰对于食物,极其分明,只在我们允许的前提下吃它食盆里的。其他的,就算是它最喜欢的肉,半把斤也好,一两斤也好,十多斤几十斤也好,无论放在什么地方,哪怕逢年过节吃饭不小心掉个鸡骨头在地上,只要你不示意,它就知道,那“非吾之所有”,决不睥睨一眼。 爷爷喜欢辇山,也很会训练猎狗,在爷爷很有素的训养之下,幺叔家的老母狗早就具备了一整套辇山的本领,老灰跟着爷爷去做农活,很快也学会了辇山,怎样根据地形判断会有什么猎物,怎样利用嗅觉辨别不同猎物的不同气味,跟踪追击,从窝中赶出猎物,在追赶猎物的途中怎样避开人们设置的罗网、铁夹、陷阱,等等,做得似乎比人还要熟练。 当然,这其间,老灰也是付出了沉痛代价的。有一次,它犯了老经验的错误。平时它独自行动,见到一些小的猎物,一下口就能咬住要害。一次,老灰赶上了一只刺猬,凭老经验一口咬去,殊不知,那刺猥老奸巨猾,一竦身,全身的利刺迸射出来,不少扎在老灰的身上:肚皮、腰杆、下嘴唇、耳朵、额头、前脚、甚至尾巴尖上,到处都是,有十来棵。那时候,一家人一连几天都在想办法为老灰拔刺,最难拔的,是前脚上的那一棵,从它脚杆的皮里射穿出去还足有半卡长。在它疼痛难忍的时候,连家人都不能接近,我们只能趁它不注意的时候,看准了才下手,一次只能拔掉一棵,它还误认为是我们弄痛了它,要躲我们好远好久。大概经过三四天,趁它吃饭的时候,还用连架(一种用棕绳连接两根长木棍做成的用来在地上打黄豆麦子等的农具)夹着它的四条腿,才把它前脚上的那一棵拔掉。从那以后,老灰小心多了,也明显变得懒了,太阳大了就不出山。 但老灰的贡献确实很大。 在饿饭的那一年,因为粮食紧缺,大人根本吃不饱饭。记得那时我还很小,也就两三岁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严重不良,抵抗力极差,动不动就生病。母亲没能带我和她一起去上班,也根本不可能背着我在大山里走村窜寨做那艰难的农村工作,只得把我留给外婆。外婆个子要高大些,体力也很好,哪怕是在吃不饱饭的年代,也整天背着我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到头来分到一小碗饭,里面还掺杂了很多野菜,我得到的就更少了,为了保证我能够长大,外婆和外公总是把饭里的野菜选吃光了,才把饭给我,他们吃的,大都是野菜。所以后来外公常对我说:“不要忘了,你那时脑壳只有锤头(拳头)大,还歪在脖子上。”政府为了让人们能够多吃上饭,不让人们喂狗,公社还专门组织了打狗队,到各村各寨捕杀。打狗队到我们村的时候,遭到了全村男女老少的反对,大家都一致地说,我们宁可少吃一口,也要把这两条狗喂下去,你们不知道啊,我们种的包谷,都快熟了,那野猪一出来,只一晚上,一整坝全倒下了。自从有了这两条狗,野猪才不敢出来糟蹋我们的庄稼,这可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啊!就这样,我们家的两条狗在全村人的保护下活了下来,也一直为全村人守候庄稼防范小偷。 后来老灰总是跟着爷爷上山,遇上小的猎物,在饿极的时候,咬着了就自己吃;遇到大的,咬死了,不吃,就爬到高岩上对着地里干活的人们拼命狂叫,爷爷知道了它的这种习惯,一次,叫年轻人上去拿猎物,年轻人不以为然,还和爷爷打赌才上去,果然在老灰呆的地方得到了猎物。那个年代,没有粮食,喂不起猪,根本吃不上猪肉,能够时不时地有点野物,尽管没有什么佐料,只用清水煮了,醮辣椒水,总去不了那种腥味,但和其他人家相比,我们家的这种日子也算好过的了。要在猪肉“科技”含量很高的今天得到了,加上各种佐料,稍用点烹饪技术做出来,那就美得无法形容了。 又过了几年,大概是文革前的一两年,开始修连接邻县的公路,在那个年代,挖土方要容易得多,开山炸石很费工,也很危险,装雷管炸药点引线,把握不好,是要死人的。说来也怪,我们村子附近的这一段全都要开山炸石才能修出来的危险性很大的路,就被一个完全是苗族的村子抽上了。他们来了,都知道我们家条件极为艰苦,但不住别家,就只住我们家,用他们的话说,“都是我们家人,好说话。”住别家,怕人家瞧不起他们,那时候我们苗家被别人瞧不起,是常有的事。全村的男劳力二十几号人,只带了粮食、几杆猎枪、几床被子和一些修路必需的工具,没有带菜,也没有垫床的。那时候的粮食都是定量的,他们不会占用我们的口粮。我们家没有床,住的很简单,他们也是知道的,大房子后面扩出来的小土墙房里,不漏雨却很潮,晚上把用具顺开,泥地上铺上稻草,就成床铺了,白天把稻草收起又把用具放回去,草被压碎了再换新的。菜,我们家种得有,多点少点,也可以过;更重要的是,我们家有两条猎狗。老灰也把他们当作家人,因为他们说的是苗话。他们轮流着每天由三四个人背着猎枪带上我们家的两条猎狗出去打猎。岩羊、野猪、野牛、黄麂、獐子这些大的,每天少则一只,多则两三只,他们有的歪歪斜斜地抬着猎物,有的背着几支猎枪牵着猎狗,一路有说有笑地回来,那情形,像打了大胜仗一样兴高采烈;小的像野兔、野鸡之类,是拿回来配味道的,根本不算数。我们一家,也和他们一起,天天有肉吃,尽管做法极其简单,没有油,只用水煮了,醮上辣椒水就吃,但总是那么香,因为那毕竟是肉啊。就这样,直到那段路修完,他们和我们一家,共同度过了半年多艰难而开心的日子。 老灰很通人性,在很多方面,都明显地表现出它受我们的影响。我们村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它都很友好地对待。只对一个爱招惹它的人怀恨在心和从不放过,那人家离我们家还不到两百米,也算是邻居了,可只要他从我们家坎下过,老灰发现一次就追着咬一次,出去干活的方向,要一直追出村寨,回家的方向要追到他家屋檐脚;那人和老灰也真是死对头,过一次也要逗一次,直逗得老灰呲牙咧嘴歇斯底里。尽管这样,始终还是一个不伤一个,这其实也是一种和谐,一种充满着矛盾的和谐。老灰很精灵,也很刚烈,老灰不认识的人,只要接近我们家,就拼命地咬,不准生人靠近我们的房屋。远处的亲戚来了,必须在很远的地方就和我们家打好招呼,管好老灰,要是没有我们主人打招呼,生人根本进不了我们家。老灰在的时候,那些梁上君子,一直不敢光顾我们家,就连光顾别家,也要先找好一条不从我们家附近经过的路线。 那时父亲在外,工作很忙,几个月都不回一次家,连记性很好的老灰都不认识他了。记得有一次,父亲回家来,刚踏上院坝下面的石梯,老灰发现了,就呲牙咧嘴歇斯底里,死活不准父亲走上来。好在父亲还知道老灰的习性,用苗话平淡地说一句:“你瞎啦。”老灰立即匍匐着,五体投地,一改狂吠而为亲昵的尖叫,遍地打滚,迎接父亲回家——它分明从那句苗话中知道了,父亲是“我们家人”。直到最后,老灰都和我们一样,把会说苗话的当作“我们家人”。 老灰对我们主人很忠诚。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人们不认自己父母的事,我倒还时有耳闻。可老灰始终没有嫌弃过我们家。记得有一次,老灰离家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我们作了种种猜想,老灰被人拐走了,老灰走远迷失回家的路了,老灰遇到歹人或者猛兽遭到不测了。就在我们一家对老灰几乎彻底绝望的时候,老灰回来了:拖着疲惫的身体,饿得精瘦,舌条伸得老长,眼里充满着企盼。一到家中,用头轻微地逐个拱着我们,仿佛向我们诉说着它离家以后的百般艰辛;用老长的舌头干涩地舔着我们伸向它的一只只手,仿佛倾吐它回到家以后的万般温暖。从那以后,老灰就再也没有长时间离开过我们家。 可有一次太出乎我们全家的意料,也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了。我已记不清是哪一年。七月半,在我们苗家,可是一年之中重要的几个节气之一,是仅次于除夕的祭祀祖先的日子,管他有吃无吃,总要弄点什么,烧几柱香和几张稻草纸,唱着祭歌,给祖先进贡点拿得出来的美味,让他们歆享。临近七月半,一位表叔说,很久没有改善生活了,就带着我们家的两条狗,去辇山。 一两天过去了,表叔没有回来;三四天过去了,表叔没有回来;五六天过去了,表叔还是没有回来;到临近几个村寨中有来往的亲戚家问了,表叔没有到过他们家;七八天过去了,把方圆十里八里的亲友都问遍了,还是没有表叔的踪迹;甚至派人沿着表叔辇山的路找了,还是不见踪迹。表叔的父亲、我的姨公,可是远近闻名的老魔公,自己会打卦,会测算。按照他的卦相和测算,表叔是平安无事的,他一直坚信这一点。可正如俗话所说,自家的手抠不了自家的背,自家的药医不了自家的病,自家的端公治不了自家的神,这次,老姨公失算了!完完全全地失算了!谁会知道,这一失算,竟给他的一生带来了那样巨大的伤痛和那样深重的灾难啊! 老姨公毫无办法,到单位上去找到父亲,父亲一听,马上意识到问题的极端严重,一边立即请假,一边骂着找的人的粗心,一边跟着老姨公赶回来,又在寨子中找了几个特别细心的人,再次沿着表叔走过的山脊,仔细搜寻,走过了四五个山头,父亲看到了表叔的踪迹,禁不住一声长叹:“完啦!就在这里啦!”——一块被踩翻的石头,一溜向着山下延伸的被什么压倒过的草丛中,已冒出一棵棵鲜嫩的蕨菜。大家顺着那被压倒的草往山下找,到了一处悬崖边,什么也没有看见;大家又从悬崖中找到可以攀援而下的地方,小心谨慎地下到悬崖脚下,再回到刚才在上面找的大致位置,眼前的一幕让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表叔被衣服高高地挂在悬崖上,一只脚尖刚点着地,另一只脚蜷缩着,两只手弯向后面摸着后脑勺,又仿佛是想去解那悬挂着的衣服,整个脸被烈日晒得干枯了,周围飞舞着很多绿头苍蝇——表叔分明是在他出门的当天就遇难了的!老灰和那条老母狗,还坐在表叔的旁边,竭尽忠诚地守着,筋疲力尽,长伸着舌头,已经喘不出粗气,只微微地呼吸着,连口水都流不出了,见到了前来的人们,想表示什么,却已经无能为力。哦,十来天了,在七月间烈日的暴晒之下,在夜寒的侵袭之中,没有进食,没有滴水沾唇,竟还一动不动,守着自己的主人,要不是人们这时找到,它们还将继续守下去,定要守到地老天荒,仿佛要守到主人复活!身临此情此景,人们想到的,会是什么啊!痛惜主人的不幸?敬佩猎狗的忠诚?慨叹逝者的教训?解悟牲畜的灵性?芸芸众生有几多味?与这相比,应该都乏味了吧! 什么都来不及想了,大家七手八脚,砍来木棍,扯来藤条,胡乱做成担架,一些人抬表叔,一些人抬两条狗,沉默着,凝思着,慢慢下山,走到了山路上,脚步仍是那样的沉重,肩上的担子更是那样的沉重。 一直过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老灰它们才恢复元气。而它们的忠诚和坚忍不拔,被人们赞叹了好久好久…… 到了晚年,老灰思维有些错乱,有些不听使唤,有时乱咬村里的熟人。母亲就想把它卖给烧狗汤锅的。买主交了两元的定钱,第一次来拉,有我们主人招呼,老灰还是老实的。可是,没有我们的帮助,他们根本接近不了老灰。是啊,自己喂了十多年,立过不少功劳,对我们一家,甚至对“我们家人”,都无限忠诚的老灰,怎么忍心将它束缚着送给别人去千刀万剐烧汤锅啊!第二次,买主找来铁夹,让我们把房门关上,在堂屋中放上一盆饭,在饭和门洞之间狗钻过门洞必定要踩的地方放了铁夹,哄老灰进屋吃饭,我着实为老灰捏了一把汗。老灰钻过门洞,可它太精灵了,没有踩在铁夹上,绕开了,也没有吃饭,一转身,从另一边跑出去了——老灰平安无事地跑出去了!老灰可是和铁夹、罗网、陷阱之类打了不少交道的老经验啊,怎会轻而易举地上当呢?我又为老灰的平安无事感到无比的宽慰。第三次,老灰根本不听我们主人的招呼,死活不让扛着套狗工具的买主走上我们家院坝。听人们说,牛接近经常杀牛的人,闻到牛血腥味,是会流泪的,所以从古到今,都会有人“不忍其觳觫”而远离庖厨。老灰大概也闻到买主身上的狗血腥味了吧?不过,面对屠杀者,老灰不是流泪,而是施展了它的无比狂放和凶悍,奋起进攻,不惜以生死相搏,从而保住了自己的生命。这正是老灰更耐人寻味的地方。 后来,母亲只好退了买主的定钱,嘱咐我们,严管老灰,以免它再咬伤人,从那以后,老灰也没有再伤过一次人。就这样,老灰活了十四年多才老病死去,我们把它埋在了村边的小山上。 我那条老灰哟,消逝已近四十年了,可是,段段故事,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 一次听同事上巴金的《小狗包弟》一课,和朋友谈及我正打算写这篇文字,朋友开玩笑说,人性有时还不如狗性,想来,这句话是不错的。 2011年10月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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