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回苗寨 |
正文 | 回苗寨 文/张凤菊 这次回苗寨,我不走车路,我走老路,我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出来的,我今天也要怎样一步步走回苗寨去。我的苗寨就在大山深处的水湾湾里,苗家人都生活在大山脚下的水边上。那大山里的水路,丈量不了,好像没得源头也没得出口,水路很长,很弯。 我朝着那条九十九道河湾一直走,河水静静的流淌着,我默默的走着,我只要溯源而上,闭着眼睛走,就能找到家,我晓得苗寨的山很高很大,是连绵起伏的那种,需要仰望,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山人,一辈子都读不懂一座山,一道河。山形走向模糊,弯弯曲曲,如一条条龙盘踞。放眼望去,宛如蛇爬行的河道,在大山里迂回盘旋。清流或刀削般把大山劈开,或利剑洞穿,飞瀑流泉,高山跌落,让人望而生畏,演绎着阴柔克刚的壮举。这样的冬日,我是一个人走的,河道有的地方断流,有的地方还潺潺的流着。我卷起裤脚,我投石架桥过河,到了河对岸,前面是一个大水潭,我在潭边小坐一会儿,绿潭里的水草慢悠悠的游着,见底的鱼儿欢腾着,笑看我的清狂,我看见那些水鸟在水里的这座山里捉住了好几条小鱼吞下了,大的有白鹭、野鸭,就像白仙鹅,白水鸭子,小的有露水鸟,小蜂鸟,很小很灵巧,它们在浮出水面的高石头上呆望,或在一根摇摇晃晃的芭毛草上荡秋千,它们都不屑的朝我瞟一眼,我不敢动弹,就这样,保持一种姿势,看它们与鱼虾嬉戏作伴。我断定它们还笑我孤单,在这里,我确实就是多余的。水潭的水是调色盘上的绿颜料,绿的很深也很亮,鸟和鱼虾就是调颜料的书画大师,要流走也随时可以流走,不需要代价,我不想看手表,太阳还在头顶上,我足足坐了半个小时,我想反正是回家,我越走越开心,我的家就在前头。 我这次走寨后门,古时候的前寨门,我走过那座桥,我才想到,这桥不是当年的那座木头桥,不晓得是哪家人做好事,把木桥换成了两块光亮的水泥板,我觉得还是没有原来的桥好走,大圆木铺上去,再盖上一层厚土,走上去有弹性,如上了弹簧,小时候上学走在这里,大伙伴准会蹦两蹦吓唬胆小的我们,桥边上有人家烧的纸钱和香柱子,还有几粒糖果。过了这座桥,高高的土地堂就在坡上,大大的龙洞就在眼前,果然,我从拐弯处就瞧见了,一个大大的洞悬在断龙山的龙肚子上,龙肚下有一坝大大的田畴,有的浸在水里,有的晾在冬阳里,那些草木灰烧尽的稻田里,还残留有稻草的香味,稻草根子长出了细嫩的稻苗,我们小时候就是在这里放牛,这样的冬日,我们懒懒的坐在霜打过的马包莨上吃着断龙山冲冲里摘来的红棘,看着悠闲的牛群,它们在吃水田里的水草,大部分人家的牛都瘦瘦的,吊着个空空的大肚子,我们也不在乎这些,反正每到冬天全寨子只有我家的牛是肥壮壮的,我阿婆或者阿娘送猪饭的时候,都会给它送上一餐饱饱的。问这事,猪群生过阿婆和阿娘的气,特别是那头养了几年的老母猪,有一天,趁牛去山里吃草的那空挡,它撬开猪栏门,带着猪崽子们,钻进隔壁家的牛栏里耍了一天,它们往干净的牛槽和牛床上拉屎拉尿,等阿娘赶牛回来,它带着它的崽子们早已回到猪栏里,假寐在猪栏板上给猪崽喂奶,虽然表面上做足样子,装得若无其事,但是,良心上还是过不去,也提心吊胆着呢。这次出乎它的意料,阿娘没哼一声,先给它们送猪食,然后把牛栏打扫清洗一遍,把牛赶进栏,再慢条斯理的替它们把门装牢固。后来,它们发现猪食牛草份量渐渐增多了,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家畜们只晓得坐享其成,从来都不要为生计发愁。人跟家禽家畜一样,投胎给了好主人家,一辈子都不用担心住不好,吃不饱了。它们不晓得这个干冷的季节,离水草丰腴的夏季还很遥远,更恶劣的天气还没有来临。它们不晓得我阿娘去霜打的大山里捡回了好多麻袋葛藤叶,堂屋地板上铺满了,吊脚木楼板上堆满了。它们不晓得我阿娘还去了很远的大山里割回了一捆捆青牛草,把寨门前小河边的一个小水潭潭都堆满了。这样,阿婆或者阿娘来送猪饭或送牛草,牛也不眼红猪,猪也不眼红牛了。这个季节,照样乐癫了我们这群放牛娃,冷了我们就去草堆树挤油,记得大个子三哥阿强一上阵,我们好不容易修筑的人墙稀里哗啦就倒下来了。玩累了,我们纷纷扯来一捆干稻草,放在自家的牛面前,让它们充饥解馋。最后,牛便开始偷懒了,我们把牛一赶到这里,它们就一个个立定,磨着大嘴巴,垂着长涎水,眨巴着那双大眼睛,傻呆呆的望着我们,我们就分头去田坎的草堆树继续扯稻草喂牛。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偷偷做的这件“好事”没做多久,就被家里大人一一发现,一个二个都被扎扎实实的训斥了一顿。那次,我们一个个才深刻理解了大人的话:草堆树的稻草是下雪天和过年时候留给牛加餐用的。也怪,通人性的家栏牛好像也晓得我们一个二个受罚被骂,一赶来下河,都噗通噗通钻进水田坝子里乖乖的吃草去了。每天,我们都会在草堆树旁边烧一堆大火取暖炸包谷花。有一次,大家忙炸包谷花,忘了控制火势,一阵子大风刮来,我们看见火苗张开嘴巴,伸长舌头,撑开大喉咙一下子就把那个圆鼓鼓的草堆树给吞没了,最后,化为灰烬。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逃得远远的我们,眼睁睁的看着草堆树烧没了。心想:那家人的牛就得挨饿一个冬天了。于是,先前老阿公早早晚晚敲面铜锣大喊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还有大人天天告诫的 “火不留情!”根植在了我们心中。苗寨人就是这样小心谨慎,代代相传,一寨木楼青瓦,屋檐挨着屋檐,干檐岩接干檐岩,一个寨子可以随意走通,落大雨串门可以不用带雨伞。苗寨从古到今都未曾发生过一次火灾。站在远处吓得心惊胆战、腿脚发软的我们还没回过神来,顽皮胆大的冬狗赶紧跑去草堆树灰堆那里炸包谷子,他朝我们这群小不点手一挥,把包谷子往草堆灰里一丢,半升包谷籽儿都炸开了花,他挥舞着那把长长的竹片夹子,娴熟的捡起灰堆里的包谷花,一粒粒丢向一旁的草地,最后是一草地的包谷花,我们不再被火烟子熏得泪流满面,都围坐在草地上,悠哉悠哉的捡吃现成的包谷花,这时,好像大家把刚才那一幕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一个个脸上都绽开了花。那天,大家是吃撑了包谷花。吃完了包谷花,我们正在担心犯傻的时候,不晓得是那个懂事的孩子早就跑回寨子告知了家人,我阿爹第一个来了,他赶紧跑到下寨子人家,报告此事,我们辛辛苦苦背上土地凹的那两个草堆树,有一个就是那家人的了。问这事,我跟爹赌了几天气。我终于回过神来,揉揉眼,仔细查看,眼前的河湾田还是原来的河湾田,只是没有了牛群的影子,也找不见那田坎边上的一个个草堆树了。 再上来就是断龙山龙洞流出来的清流,我要走进冲冲去看看,那片火红的救济粮,小路已经走不通了,多年没人来这里了,我走小溪,溪水如儿时的样子,依旧浅浅的流着,还没反应过来,前面就是日思梦想的红棘林,树冠都很高了,冬阳洒在小树上,我沉醉在冬阳穿射的红棘林,一粒粒诱人的红果子圆鼓鼓的垂在头上,我感觉自己似乎来到了苹果园。寨子人确实信守老班人讲的话,没有砍伐消灭这一冲冲救命树,我还想多看一会儿,一大群小麻雀飞来了,唧唧喳喳的在偷食果子,我也抢着摘上一捧手放进嘴里,白头霜打过的红棘酸涩里有一丝甜甜的味道,一种梦里吃红棘的味道,一种想家的味道。 喝一口深涧边的井水,沁着心的凉,我把这口无污染的鲜果咽下肚里去,我怕哪天,我会忘了这种感觉。在这里,什么南泉北水,鲜果子,都是胡扯,这里岩沙土里的山泉水那才叫甘甜可口。岩沙土里种出的果子才是天然矿物质丰富的无公害水果。我走出来,我怕我走进去就不想走出来了,我出来了,我出来的时候是有点舍不得,我往这些小树旁边崖山的老树古藤都看一遍,我怕我有一天失去记忆,忘记这段酸涩甜蜜的童年时光,我也不晓得它们是否还记得我。我走红棘林的时候太阳有些偏西了,圆圆的挂在龙肚子上,龙洞的正上方,我多想爬上去,看看现在洞里鱼肥景致是不是还在,那些石钟乳,石笋,还有水潭子里的游鱼细虾,那是我们这群猢狲儿时的水帘洞。洞口边上的枞树林里老是爱长枞菌,一堆一堆的长,层出不穷,我们小时候一来这里就可以捡一背篓。我再抬头仰望天边的龙洞,我看清了,和太阳一样圆,一个在顶上一个在顶下,还有一个在我身边的水潭里,红绿交相辉映。我一个人是没胆量爬上去看了。于是,我和我那个长长的影子走着,我走上了土地凹的那丘腰沟田,往下一看,田坝子浸泡在水里,就像一面面大镜子,亮晃晃的,把我瘦小的身影也照进去了,田的后坎,阿婆就长眠在那里,我想她的时候,我就想她一定在做一个轻松快乐的梦,阿婆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她说年轻时最远去过所里,所里就是今天的乾州,那时候,阿婆是步行去的,去那里卖织好染好的家织布。阿婆心灵手巧嘴甜,一寨子就数她生意做得很好。通车了没福气,老爱晕车,赶场都很少去。我们一天天长大,阿婆一天天变老,担子却一天天加重,一年365天,天天为家里那几头牛和几栏猪奔波劳碌,阿婆狠着一颗心,咬着牙关给我读书的机会,我想,要是有来生,我不选择读书,我要让我的阿婆早一点休息,我替她养牛喂猪,让她早一点儿享福。时光是不会倒流的,我的这些想法都是痴想。人生不能彩排,能彩排的就不是人生。 我走在田坎上远望,阿婆的那座坟掩映在枞树林里。巍巍的断龙山就在头上,我开始爬那道小土地凹陡坡,几棵松柏树依旧苍劲在路旁,我再爬就到高高的土地堂了,我探头往下看,下面的三丘水田是我家的。大田里油菜绿油油的,爹娘做庄稼的功夫还是一如当年,比上丘下丘的都长势好。水田里,一水田的鸭子,白的黑的花的麻的,它们在找鱼虾吃。我晓得那是我阿爹阿娘养的。 站在土地堂高高的土墙上,远望来时的路,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是大河的方向。小时候发誓要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大都一辈子走不回来了,就像我这样的人。苗寨老班人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射出去的箭是拉不回来的,世上没有后悔药。苗寨老班人还说,从这里走出去,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的人才是好角色。我是被他们的糊涂话弄糊涂了,我不晓得是苗寨先抛弃我,还是我先抛弃了苗寨。我要静下心来看一眼这里的每一棵树,从树根一直到树巅,它们是否也记着我的模样,我确信,它们记得我,微风拂过,它们沙沙作响,最大的那棵枫树可能我们要几人合抱了,树根子一直往寨子里钻,我家的牛栏围墙上就有它的一条大根系,阿婆交代我们不要砍,砍了会流血,那是祖先神灵的血脉。土地屋大平场上落叶叠成了一块厚厚的地毯,我踩上去,软绵绵的,走几步,我就想撤回来,生怕踩脏了这一尘不染的红地毯。我抬头往树冠上看,光光的树上,几个大鸟窝,几个窝都在树枝桠上,几只大鸟开始扑腾翅膀,它们似乎看见我走在它们的领地,我寻找儿时的大石板,没见了,那长长的石级不见了,岩板路变成了水泥路面。修路的人把苗寨老祖宗辛辛苦苦从断龙山冲冲搬来的石块给踹哪里去了呢。水泥路面被雨水冲刷毁坏,全是沙子。我一直走下去,下面是椿树林,椿树林再走下去就是我家边上的千年古井,娘还是一把钩子棍挂在吊井上,一个桶子挂在井边的树蔸蔸上,井上一棵落光叶子的大梨子树罩着,我走进去,往井里看一眼,还是水汪汪的一井水,我照见了我的影子,这面镜子照了好多代人的容貌,大的小的,窄的宽的,还有方的圆的,一辈子生活在这里的苗家人从小脸庞照成了大脸庞,又从大脸庞照成了小脸庞。有的人照了一回就走了,那个人是经过苗寨的过路客,有的人再照一回就老了,那个人就是我。镜子还是那面镜子,是一面摔不碎,打不烂的镜子,这口永远不干枯的井,有提不完的水,提了一桶子马上又涨一桶子。苗寨没得一个人能读懂它,看透它。我小时候老爱偷偷的跑来照镜子,吓唬照看我的阿婆。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学着阿婆的口音轻轻唤我的名字,井也跟着我学阿婆的口音轻轻唤我的名字。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我钻进水井,我看不见我的影子,我就对着水镜子喊我的名字,我越喊越大,它也越喊越大,我越喊越起劲,它也越喊越起劲,被正在床板上纺线线的阿婆给听见了,阿婆慌忙提个水桶跑过来,这次,我被逮了个正着,我是被阿婆揪着耳朵拖出水井的,阿婆说,不懂事的小屁孩不能往里钻。水井有井神爷爷井神婆婆,大声喧哗,瞎转悠瞎吵嚷会影响他们休息,惹怒了他们老人家,水井会干枯。我看阿婆提水,我发现木水桶里装着个明晃晃的月半弯,好奇天上一个缺月亮,木水桶里一个缺月亮。我欣然去木水桶里捧月亮,捧也捧不上来,我急哭了,一旁的阿婆咯咯的笑了,逗我月亮摘下来了,把我抱回家,阿婆说,月亮早就给你摘好了,看,在这里。阿婆从一口椿木箱子里取出一个亮晃晃的东西挂在我胸前,我仔细一看,胸前的月亮跟挂在天上的月亮确实是一模一样的。我不哭了,每天晚上抱着银月牙胸佩睡觉,从那晚开始,我在月亮船的星空里做了一个个甜美的梦。水井的右手就是我家的大粮仓,还有牛栏猪栏,牛栏是没牛了,爹怕牛冷着,照样围得好好的。猪栏里一群小猪崽子,在活崩乱跳,啾啾乱叫,另一间猪栏两头大肥猪在狂咬猪栏板子。母猪在另一个猪栏里嗷嗷的叫,它在叫唤它的猪崽子们。 我走进猪栏,我不敢碰它们,怕它们咬我裤脚扯我衣角角,像小时候一样,吓得我掉了魂,我准备去报告我的娘,它们饿了。没想到,早就应该给娘打电话,我不想打,我一打电话娘就早早的在家等我,等我到屋里,娘就说:我又耽误了一天工夫。我晓得娘就是个劳碌命,喊她少做田地,她就是不听,我再歇斯底里都斗不过娘。娘坚强又脆弱,过年过节等我们都走了,她在家里就得拆铺盖,洗几天被子,一边洗还要一边哭,孩子们回来了就像土地堂老枫树上的几个窝窝,翅膀长硬了都飞走了,把被子洗好铺盖收好,忙几天农活,才渐渐淡忘儿女。我这次是偷偷回来的,我看看娘在做什么,我走到大门外,大门紧闭,我走在偏房,偏房也锁好了,我想,我上楼去看书等他们回来,楼上的门也锁好了。我记得小时候不用锁门,到处都是门,我要开哪个就开哪个,我还记得家里藏钥匙的几个地方,我先看墙角,没见,再看偏房门,顺手往里一摸,也没见,最后,我看看摇杆上的吊绳子的地方。小时候藏钥匙的地方都没找见,我想,我只有打电话了,“阿菊,你回来了,没得钥匙?”“你阿娘送了一捆柴回来,现在又到山里去了。”“婶娘,没事,我打电话。”我解下背包,瞪眼一看,婶娘怎么是一头白发了呢?我说:“婶娘,你的头发不去理发店染染。”婶娘说:“要不得了,我的头发染多了,身体差了,不敢再染那些化学药水了。”“您没去打工?”“回来了,我们几个在省城包装槟榔,手都被药水咬烂了。”我一看,婶娘眼睛红肿,那双手也确有溃烂。婶娘说家里正煮着鸡蛋,喊我去吃,我招呼婶娘先回家,她转一个屋檐角,不见了。一群狗来了,一群鸡来了,我晓得,这些家伙都是我家的半个宠物。跟着我走,问我要吃的,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只是,这些狗和鸡群全然不是当年的鸡群狗群了,模样神态还是没有改变。只是,它们也是一样的热情,知道我是主人。狗摇着尾巴,大大小小的鸡尾随着我走。 正准备打电话,爹抬着一根大干柴回来了,我喜出望外,我看见爹,爹还没看见我,我喊一声:“阿爹,您回来了,找不到钥匙,正要给您打电话呢。”爹把柴慢慢竖起来,回过头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裂开嘴,开心的笑着说:“回来要先打电话,我们才好在屋里等。”斯文的爹还是穿着一套迷彩服,像一个瘦歪歪老兵,我想笑,却笑不出来,爹一头稀疏花白的头发,佝偻着身体,昔日身材高大的爹一下子变矮小了,他全然不是当年穿着一套中山服在学堂里给孩子们教书的爹了,唯一可喜的是,爹的性格还是没有改变,慢性子爹一辈子做事用心摸索,性子急的娘是一辈子催促爹。爹一慢,我就开心,爹一快,我就担心,我一直担心爹被娘催成前面这屋的急性子“小陀螺”大叔,他过早的被苗寨的黄土给吃掉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爹还是坚持自己慢里出细活的风格,记得有一次,爹在大门外的那块大大的磨刀石上磨柴刀,娘要去山里砍柴,等得急,爹说,摸摸索索/财主婆婆,急急迫迫/要吃不得。为人处事要小心谨慎,心平气和。做事做人不能急迫,急了会坏好事,急了会伤好人。我就跑到厨房把爹的话转述给厨房里洗碗的娘。娘是好气又好笑。娘还是不改脾气,照催不误,爹还是不改初衷,慢慢来。爹给我把房门都一一打开了,我走进屋,爹说:“家里的椪柑,沙甜柚,蜜柚在楼上箩筐里,自己想吃什么就取吃,我先去土地凹田里赶鸭子,等一下,你阿娘要回来的。”爹走到屋头又大声问:“你想吃鸭子还是想吃鸡?”我说:“我哪样都不想吃,我只想吃我阿娘按的稻花酸鱼。”爹拿起一根长竹竿迈着踩云步朝屋前面长长的干檐岩那边走去,爹是要赶鸭子去了,爹渐渐远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那道拐角屋檐的斜阳下。 我爬上楼,看看我的小窝窝,那个卧室,“哪个没关门?”是娘的声音,我高兴极了,跑下楼,只见屋后门壁板边上多了一捆大大的干枞树柴。娘又转到哪里去了呢,没见了人影。鸡群跑来我身边闹食,我赶紧撮了一撮瓢谷子来到门外,谷粒往地上一撒,一个寨子大大小小的鸡都来了,外围全是别人家的,中间吃得最认真的肯定是我们家的。人和鸡就有共同点,自家就是自家,胆小的再馋再饿也只能傻呆呆的张望着,胆大包天的即使再有狼心熊胆,也只有乖乖找机会,看时机,也断然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提着步子走偏一点儿,别人家的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它们又开始蠢蠢欲动,特别是那只嚣张的大公鸡,一走过来,一跳过去。我们家的大鸡公也向它示威。它在外围扇扇翅膀,动动脚,“咯咯咯”的叫着,它们还是不敢轻易靠近我家的鸡群。娘把那根生柴放在坪场的两个大石头上,在那里削啥子,我跑近看是削香桂皮。我站在娘边上,看娘削,我怕她吓着,于是,轻喊一声:“娘!”娘双手握着一把柴刀,扭头往后面一看,咯咯大笑起来,我反倒吓了一跳,我第一次见娘这样笑,真的,娘一辈子都是背着碾磨过来的,她总是一张苦瓜脸,忧愁脸,这张脸已深深的刻在了我们的心里。我心中的那道忧患城墙是从娘的那张消瘦枯黄的脸上慢慢修筑起来的。娘边削皮子边激动的说:“我的个天,我以为是三叔家阿莲回来了,站在屋头上发呆,我自家的女儿我不认识,我老眼昏花了!饿吗?等我削下来,明天削就没香味了,这桂皮树是前门阿公砍来熏腊肉的,放在这里晾干,这个年头还有这好东西。我还没见过。”娘还说:“每次都是你爹剥了皮子拿回来,自己不晓得这香桂皮树的长相。”削了一阵,我也感觉那树皮子有淡淡地香味,我说:“莫削了,赶场去市场买点儿回来。”娘说:“场上卖的没有这个好,可惜现在不是剥皮的季节,香气上树淡味了。”娘最终还是坚持把桂皮子削完了,她把削好的碎皮子放在岩平场的大簸箕里晾晒。这时候,夕阳下,穿着苗装瘦小的娘就像一尊古铜色雕像,陌生又熟悉,熟悉又陌生。就像做梦看到的一样,也很唯美。 我要去背井水,娘说,九洉麑冲冲引来的自来水也干净,夏天还是都喝屋后面的后寮渥水。我走在斜斜坡上,狗群跟来了,它们走在我后头,领头的是我家的那条大黄狗。我小时候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的提着热水瓶子,跟着爹来到这里,走在这条陡坡小道上,我们一寨子学挑水的孩子都在这里摔过跤,摔碎过暖水瓶子,撞坏过木水桶,今天想来,哪里晓得,我们走出大山,曾今摔过的跤,那才是这般弥足珍贵,这才叫“记住乡愁”。我一步一步走着,上气不接下气爬到大松柏树跟前,这里曾今是苗寨的后寨门,这条路通乾州城,也可以到酉水,到洞庭。我的老太爷人称“马脚”,高大魁梧,日行千里,是个出名的盐客商,据在世的阿公们说,我们这里原来叫竹坪,是远近出了名的集市。我老太爷供应了几条河的盐。后蜜茶就是当时的集市场地,沿河的那大坝田,在美女赛花的庵下,酿的酿酒,开的开染坊,织的织布,熬的熬糖,打的打豆腐,炼的炼铁,榨的榨油,做的做银器……几条河的人都会来这里购物,没事都会来一遛一逛,每年的三月三准会在高高的云挽槽上,那个与白云相接的高山顶上举行盛大的苗族节日,三乡五里土家苗寨都是倾寨出动,舞狮子,比拳技,赛山歌……那个万人修筑的大圆山包包还在。据说,站在圆包包上,向东南远望,可以看见茫茫东海,静观龙王喜怒颜面,向西北远观,可以瞭望京城,坐看皇帝天子治理朝政,我站在寨后门俯瞰,整个寨子就像水边边的一个鸟窝窝,静静的睡着。我走进后门山,芭毛草吐着长长的白花,弯弯的垂在那里,大山里的芭毛荡,在微风中悠悠摇晃,是一道景观。我向那个水井走去,远处的青山,头上的断龙山,就在眼前,我默默的走着,山路下面是几丘水田,夕阳从断龙山上洒下来,暖暖的,水井就在眼前,井口很大,井口边上有一个小口,一股清流从这里流出来,冒着热气,像一位古稀老人,慈祥的张着一张嘴笑着,我拿起瓢舀起一瓢,喝一口,甘甜可口,我如一只迷途羔羊回到了温馨的家,我舀水往水壶子里倒,水壶子冒着热气,水壶灌满了,我打开我家的水井边的那块小菜园,白菜全部都卷芯了,红头蒜还青油油的,我扯了一棵大白菜,和几株蒜,摘去它们的根须,我用瓢浇水洗净泥巴,我把水壶放在背篓里,它们放在水壶边上,我一步一步往家里迈,不晓得自己的脚步提得就是那样的快,一下子就来到松柏树下,我要在这里歇一口气,这时候,一轮火红滚圆的夕阳从断龙山的西边落了,我屏住呼吸,冬日的霞光唰的一下,整个天幕都是橘红色,一朵朵白云染成了一道道橘红色的丝绸,从西山那边飘过来,飘过来,整个苗寨都染成了红色,炊烟四起的苗寨,若如人间仙境一般,我闻到了苗寨的烟火,烟火里有白米饭,有香辣肉的味道,还有稻花酸鱼酸辣椒,我背着水赶回家,趔趔趄趄的走在下坡路上,几条狗走过来了,在给我摇尾巴,它们早早的就回家一趟了,我知道那是我家的狗带着寨里的狗站在前面接我回家,这次,它们走在我前头,我走在它们后头。 娘和我捞起夜饭,我们在灶房里分头行动,娘炒腊猪肚子,我给她添柴加火,娘还给我炒酸鱼酸辣椒,爹回来,我们吃了晚饭,娘说爹在山上烧炭,过两天要去山里看火,我不高兴的说:“讲到莫做了又做起了,您们咋那样倔呢?人有几辈子活,您们要滕出命的做,我们在外头累死累活,不是想您们在屋里头清闲自在,都老了,不比年轻。开春,您们还要死抱那些田地不放手,您们还要这样苦,我们在外头也不要苦了,反正您们不要我们养,反过来还要养我们几家人。”我越说越伤心,爹娘就在那里咯咯傻笑。娘说:“我们看见别人家那些抛荒的田地都觉得可惜,都想借来耕种,可惜没力气做了。自家的好田好地,我们怎么舍得丢呢,我们做得起一年做一年,做得起一年给你们送一年,我们种放心粮油送给儿孙吃,心里很满意。”我气气的说:“真是天理不容!我们是坚决不会再要您们送了。”我们一个个成家了,爹娘还一直坚持给我们送粮油,我们不要,娘就说,粮仓里的陈谷子翻不动了,每年就往上面倒,我们不要油,娘就说,那丘大田每年产出的油菜籽比我们小时候的产量高得多,一年几百斤油吃不完,旧油桶都装满了,没地方装。米油都是纯天然的,比市面上的要好得多。我们清楚,爹娘年岁增高,早就不堪重负,应该是好好在家休息的时候了,爹娘还一如当年我们上学的时候苦着累着。他们为的是,要让我们一个个都能赶上伴,为的是熟悉的土里每年都长出壮壮的庄稼,结出累累的果实。我想,爹娘除了跟我们亲,还跟土地亲,跟庄稼亲,特别是娘,小时候我们还没起床,天边还挂着个圆月亮,娘就背起背篓扛起锄头,去田间地头锄草施肥了,晚上,星星月亮出来了,娘背着一背篓猪草或者柴火才回来。娘说,庄稼人一辈子跟土打交道,人吃土三尺,土吃人一生,人总有一天要被土吃了。我想,这是爹娘要抓紧时间吃土的原因。吃完饭的时候,我一再叮嘱爹不要再累了,做点儿养身的功夫是可以的。爹一个劲的答:“好。”我晓得是顺口回答。 吃完饭,坐在沙发上闲聊,还没聊完,时针就指到了12点,我催促爹娘早睡,我来到我的卧室,娘早给我铺好了铺盖,小时候的书桌还干净整齐的放了一排长长的旧书,爹和娘常来这里看照片打扫卫生,我打开抽屉里的相册,那一张张发黄的黑白照片,全都长满霉,我们小时候臭美爱照相,城里照相馆的人一到屋前屋后金色油菜花开,满山满岭红杜鹃绽放的春天他一准会来苗寨,在那个年代,那人一来,我就带头吵着爹要照相。有一次,爹正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我冲进去扯爹的衣角角瞎嚷:“爹,我要照相,我要照相,那师傅马上要去下寨子了!”爹被逼无奈,下了课,给全寨孩子在河边那丘大油菜田边照了一张大合影,爹把它贴在办公室里的墙上,大家一下课就跑进来乐呵呵的看,笑得像一朵朵鲜花,我见爹看了也笑了,孩子们是看了一个春天,笑了一个春天。我在油菜田照得最多,有一张,头上两条羊角辫还各戴一朵花,看到这里,想到家里照相会摆造型的女儿,想笑了,是的,臭美也遗存。我在棉花被子里暖暖的躺下,我静静的聆听苗寨夜的轻音乐,鸭子们在鸭笼子里,挨挨挤挤的声响,鸡群在鸡笼子里,也睡觉了,夜深了,月亮悬在土地堂那棵最大的枫树头上,鸟也睡了,只有几只猫在夜里喵喵的走着,看家狗蹲在各家干屋檐下,也没声音了,只听屋后阿叔悉悉索索,他肯定又摸黑,撞见我家的大黄狗,大黄狗动了一下,没有了声音,这个寨子的人没几个,大黄狗都记得很清晰,远远的就闻着他们味道,晓得对面黑乎乎的家伙是谁。苗寨畅然入眠了。苗寨的夜是文明的,有秩序的,在那些自以为是文明的城市里,随处都可以见到不文明的行为,我这个喜欢安静的人终日都要陪着这些不文明的生活节奏煎熬着,广播站刺耳的大喇叭新闻广告交织着歌声,惊醒了我的晨梦,还霸占了我的午休;前面的大酒店隔三差五就结婚乔迁生子摆喜宴,敲锣打鼓飞歌,震耳欲聋;午夜时分,那些喝得醉醺醺的汉子还在使劲放开嗓门唱跑了调的《喜欢你》。 想到这里,鼾声四起的苗寨已深睡,摇篮似的苗寨浸泡在水汪汪的月色里,一个甜甜的梦里,我确信,这个梦里,只有我一人在喃喃呓语:归去来兮…… 翌日,天还没亮,爹就在屋檐下喊我:“快起床,等一下,没有车了。”来到寨码头小河边的公路上,司机催促我上车,我再回头看一眼寨子,圆月定格在寨头高高土地堂大枫树那边远远的断龙山上,寨子还在安然晨睡。我钻进车里,我晓得要等到放假拜年才有机会回家了。爹和娘都送到河边的大桥上,在晨曦的寒风中,站在那里像两棵落了叶的枫树。车开动了,娘还要最后叮嘱一句:“记到,多吃饭,不要做豆荚条,风吹就会倒,听到没有?”我一个劲的答:“好,放心。”说完,车已经驶出了寨子,为人儿女,有家不能回,有老父老母却不能带在身边孝敬,晓得我们图啥子清欢。弟弟说,爹娘离不开这里,这里的花草树木,一块石头,一块瓦片子都是他们的命。说完,我们都沉默了。 汽车在泛有薄雾的公路上奔驰,离苗寨的脚步远了,熟悉的河湾远了,一只鸟飞回家,又飞走了,留下一个瘦瘦的鸟窝,还有寒风中那两棵苍劲的老枫树。 作者啊菊(张凤菊)谢绝一切抄袭下载转载!望尊重原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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