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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入学
正文

四叔家的哥哥和三叔家的三姐同岁,我比他们小一岁。哥哥是奶奶的宠儿,大多数时间被居住在村北的奶奶看管着;我和三姐是最亲密的玩伴,除了吃饭睡觉外,几乎都是泡在一起的。我们在胡同里拾活络、跳方、踢毽子;到树林边高高的沙堆上“跳悬崖”、挖陷阱、捉小昆虫;到河中涉水、拣鹅卵石、小贝壳。也折柳枝拔长草编草帽、编高塔、撑大锣……

那年夏天,四叔家的哥哥已上小学。上学,天经地义是男孩子的事情,跟我无关,我没在意。几天以后,此哥哥说带我去学校玩,娘和四婶都笑嘻嘻的表示支持,我就接过娘递给我的小板凳,让哥哥牵着手去了学校。

教室当中一条过道,两边是好几排木板,木板很宽,两头各用两根木柱撑着。孩子们坐从自家带来的小板凳上,还没有书本,只几块石板凌乱地放在木板上。每块木板前都坐着两三个孩子,哥哥在最近门口的木板当中坐下,我进去靠着墙坐下。看着满屋子都是愣头愣脑的男孩子,大声地叫喊着、在木板上下拼命地追赶打闹,有两个扭打在一起,一个扯着对方的耳朵,另一个抓着对方的头发,呲牙咧嘴,鼻子眼睛都变了形,死命压住对方的胳膊,还得瞅机会踢一脚打一拳……周围是兴奋的围观者,说风凉话的,叫好的……有这么多围观者,没有英雄气魄,以后就很难做人了,所以他们死命地扭打着。我胆怯地呆缩着,无表情无语言无动作,我怕惹他们过来闹腾,误伤了我。

突然谁喊了一声:“老师来了。”顷刻间教室里变得井然有序、鸦雀无声。接着进来一个大男人,这人竟如此可怕?把一群疯子似的孩子吓得瞬间老老实实呆坐着,这人一定非常可怕!于是我迅速离开板凳藏到了木板底下,大气不敢出,窥视那老师到底哪地方吓人:瘦高个儿的大男人,胳膊腿手脚正常、脸上皮肤光滑鼻子眼正常,嘴巴不大,里面不朝外流血、没有獠牙、舌头不大不可能从嘴里伸出来耷拉到胸前。后脑勺上只有短短的头发,没有油搭子盖住的后嘴,也没长后眼,总之不是“红头发、绿指甲、眼里血水乱滴答” 的妖怪;也不像四叔铁塔般高大常年黑衣阴沉着黑脸,随时有可能抡起他铁扇般的巴掌(只是感觉,其实我从没见过他抡巴掌)。我正奇怪:他靠什么吓唬小孩的?

那老师感觉到了什么,谁的示意让那老师朝我看来,我害怕极了,想藏得好一点儿,可哥哥使劲拽我,让我起来坐板凳上,我坚决不肯,我还没找到那老师的可怕之处,还不知如何防备呢。那老师一侧身一低头真的看见我了,我以为大难临头了,他却并不来抓我,对着哥哥说:“下次不许带孩子来上学,上学就上学,不能一边上学还得看孩子!”哥哥咕囔不清:一会儿说大娘说的,一会说自己妈说的,是领来上学的。老师打断了哥哥吞吞吐吐的话语,命令我:“赶紧出来,坐板凳上!”我怕他突然凶相毕露只好照做,老老实实坐着听他说话。

可我还没听明白老师要说什么,老师突然不说了,瞪着眼看我后边的小孩,突然更气愤了,抓起讲桌上的一本红色的《毛主席语录》扔了过来,“嗖”的一声,紧贴着我的脑袋落到了我的身后,我立刻重新缩到木板底下去了。哥哥告诉我不是打我的,可明明差点儿就打到我了,所以我是坚决不出去了。老师继续说话,哥哥规规矩矩听老师说话去了,没人再理睬我,我就一直藏在木板底下,听老师说怎么坐着怎么站着怎么举手,看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横的杠、竖的杠,学生用石笔在石板上跟着画杠,慢慢地画、画直。我什么也没有,躲在木板下因无聊而好奇地看着这些无聊的举动。

一下课教室里马上就恢复了课前的糟乱:没出够气的又开始扭打,没看够热闹的继续挑逗……来到了这么可怕的地方,我好好藏着,哥哥叫我上厕所我也不去,我宁愿憋着也不出去。

放学后,隐隐约约听四婶跟娘说:“老师说了,上学的不能看孩子,不打算好好上学的,买来书本也不发给他。”总之,我再去学校就会连累哥哥发不到书?我一直跟哥哥在一起呢,我怎么就没听见老师这么说?四婶劝说娘:“小妮子家,上什么学?长大了还不知道叫什么人家娶去了……身体那么赖歪,学校里那么多小孩,老师看不过来,吓出……”娘还在坚持:“就因为她身体赖歪,干不了活儿,在家没用,放学校里还能识个字儿……”娘说这些话时理不直气不壮,一会儿就不说了。然后哥哥自己上学去了,不再带我去学校玩了。不过,学校很可怕很无聊我根本就没打算再去,四婶的话是公理,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了。那一天娘不再说笑,只是干活干活,不知疲倦地干活。

一年后,突然听到娘跟三婶说:让三婶家的三姐跟我一块儿上学去。为什么要上学?娘和三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上学才能认识字,进城的时候能分辨男女厕所;上学还能看称会算账,长大了买东西或卖东西都方便……”一年前我跟哥哥去过学校,没发现学这些东西呀。大姐二姐是去过识字班的,哥哥、三姐上过学的,可教他们的老师早就被批斗走了,现在的学校是干什么的呢?

正在上学的小五姨和大爷爷家的二姑过来了,我便问她们上学的事情。小五姨和二姑一唱一和地讲解:你今年入学的话,那就和我们一班,都由庄乾厚教着,每天他让学生爬黑板。我问:“什么叫爬黑板?”她们争着讲解:“让小孩到黑板上写字。”我问:“写什么字?” 她们说:“他想叫你写什么你就得写什么?”真蛮横!我又问:“我不会写怎么办?”她们又争着说:“不会写就用黑板擦或者小树条抽你的手。”我吓坏了,因为我什么字也不会写。

她们又充满关切地补充道:“你这么矮,得抱着小板凳站小板凳上才够得着黑板。”她们开始边比划边争着讲解:如何把小板凳放到黑板跟前,踩上去,不能离黑板太远,那会占太多讲台的空间,因为讲台很小,黑板对面就是老师的讲桌,老师就站在讲桌前,有时对着黑板看爬黑板的写,有时背对着黑板看下面同学写……我想:“老虎”就在身后,稍有差池就“用黑板擦或者小树条抽手”的。

她们看我很重视“爬黑板”的事情,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争着向我讲解:“你不能像老师那样朝着同学,得背对着黑板……”另一个说:“不对!背对着讲桌!”一个指着东墙当作黑板,另一个指着大门当作黑板,又蹦又跳,你推我拉,抢着示范、抢着纠正补充对方的讲解:“老师背对着黑板,你是反着的……”最终我想像着:我抱着小板凳,紧靠着黑板下墙根放下,背对着黑板,摇摇晃晃地踩上去。老师让我写字,我本来就不会写字,手拿粉笔从肩膀上朝背后的黑板上写,一定写不好的,凶恶的老师便用黑板擦或者小树条打我的手,我当然很疼,疼得从小板凳上跌落下来,讲台很小必然会碰到附近的讲桌或墙上,再倒在讲台上,或者再从讲台上继续跌落,滚到地面上,再碰到讲台下面的学生的脚上或者木板棱上……碰着眼会怎样,摔断腿会怎样……总之,太可怕了!

我决定不去上学,可娘一口回绝了我,没有回旋的余地。

那天早晨早起,我和爹一人一个板凳坐在大门外乘凉。后来爹上工了,我继续坐着乘凉,冷不防看见南边走来一个人,边走边在本子上写什么,那正是“可怕的庄乾厚老师”,他正朝我家走来。我立刻跳起来,把两个板凳扔进大门里,飞跑到三叔家,三姐正出来拿柴禾,我劈手夺过扔地上,拉着她就朝外跑,最后我们藏在了胡同尽头的一个小角落里,大气不敢出,尽管里头有几堆粪便,很脏,却感觉有些安全。

好像有人喊过我们,但我们呼吸都是压制着的怎么敢答应?藏了很长时间了,藏到何时为止?我们一片茫然。三姐实在受不了了,硬是闯了出去,回家吃饭了。我也无奈地回到家里,一家人正在吃饭呢,告诉我吃了饭去上学。我坚决地声明:“我不上学!”娘说:“不上学就不给饭吃。”于是我就饿着。后来三个姐姐一齐来劝说,都说上学识字还不用干活,多么让人羡慕的事……反正娘和姐姐们都铁了心了,爹一脸平静一句话也没有,哥哥弟弟吃完饭就出去了,全家没一个保护我的了,呜呼——我只能去冒险了。

吃了饭,娘由着我挑选了我们家的小板凳:不高不矮最宽大最稳当的一个。娘背起我,又去三婶家领上三姐去了学校,一路走一路嘱咐:听老师的话……当我们老师的这位大叔,与我大姥娘家的大舅一样,都是真正的文化人。我心情沉重一切都处于麻木状态,只问了娘一句话:“什么是文化人?”娘说:“真正的文化人会用毛笔写字,写的字也好看,他们家有祖传的墨,墨里又麝香,在砚台上磨墨汁,写了字就有墨香;现在卖的墨汁没有麝香,都是臭墨……”

到了学校,娘和老师说了一通话,老师笑嘻嘻地说笑,就是个正常人,一点儿也不可怕,他把我们领进了教室,教室里的孩子们规矩地坐着、自然地说话,看着一点儿也不野蛮。他为我和姐姐安排了座位,娘在窗外看着我们,我看着窗外的娘,娘示意我看黑板,我发现黑板上有三个很漂亮的大字,在方方正正的方格里。我听见有几个孩子读“人口手”,我想黑板上写的就是这三个字了,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按顺序读的,也就不确定哪个是“人”,哪个是“口”、哪个是“手”。

老师又进来了,一进来就宣布上课,他把两只胳膊藏在身后,叉开两腿,跟木偶似的僵硬地晃动着身体,样子很滑稽,他问我们:“看我的样子,像黑板上的哪个字?”有几个孩子喊“人”的,有说“左边那个”的,也有说“右边那个”的,很多左右不分的,一派茫然,在老师的示意下,我们“用手指指”黑板上的字,老师也用手指指着那个字反复领着我们读:“人——”然后老师把嘴巴张得很大、嘴唇都朝外支棱着,很丑的样子,这便是他突出的“口”了;像很多树杈的就是老师举起来晃动着的“手”了。

哈!我一下子就学会了三个字!我也会写字了,黑板不高我能够得着,这么好写的字即使背对黑板我也会写的,何况我的小板凳又宽大又稳当,我不再害怕了。老师让我们在石板上写,写不好看的擦掉再写。我就一直在写呀写呀,但怎么写都不如老师写的好看。

老师的办公室就在教室隔壁,老师说: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他问。并且他不断地进出教室,弯下腰听孩子说话,笑嘻嘻地解决孩子的事情,我感觉心里很踏实,不知不觉就放学了。

放学后我找不到娘,被姐姐硬带着回家见到做好了饭的娘,才相信娘其实早已经回家了。娘说:“我不回来做饭你吃什么?你爹干活累了,回来没饭吃也不行吧?”娘说得在理,我便不再怪娘,高高兴兴吃饭。我们听老师的话:吃了饭后赶紧回学校读书。虽然老师并不可怕,但我还是很听话:他讲课我认真听,即使前边女生老把腿倒过来踢我,我得始终缩着脚不敢伸腿。老师让背过的地方我就一定背过、背熟,生怕万一被提问,吞吞吐吐地让人听着很烦。

老师教我们一阵子,然后让我们写字、算术,再去教小五姨和二姑他们读书,等他们写字算术的时候,再来查我们写得如何……很快,三姐辍学了。慢慢地我结识了新的伙伴,其实我们家只隔几百米的距离,但上学前我们却不认识。小五姨二姑只和她们一般大的孩子玩,我也不屑听她们兴奋地胡扯。除非课间一块踢毽子、夹沙包、打线球,其余时间我只是老实地坐着读书、写字、画画、想事情……小五姨不久也辍学了,两年后二姑毕业了不知去了哪里,老师便只教我们一个年级的十七个孩子。

整整五年,他多次打过学生,却从没打过我,连一句呵斥、瞪眼也没有过。他经常拿着我的试卷讲课,把小伙伴嫉妒得一次次约着几个女生都不跟我玩,使我终于明白无法与她计较,于是我习惯了独自安心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老师教我们读书、算术、画画、唱歌、劳动……

他的确经常让我们爬黑板,却从未见过站在小板凳上爬黑板的,也不是背对着黑板写字。

他一次次笑嘻嘻地对我爹娘夸赞我,以至于无论我家多么艰难,爹娘从未打消供我上学的念头。

他送我去邻村比赛,我被邻村的、用泥土和小麦壳做的、像极了大锅灶台、有大大小小好几个洞的课桌,深深地吸引了……收试卷了,我连试卷是否正反面一共几道题都没看到呢!老师笑嘻嘻地抚摸着我的头,跟人家解释说:“太小了,见识少,出门见什么都好奇。”那几个人也笑嘻嘻地看着我,竟然还夸我好孩子呢!老师仍然笑嘻嘻地领着我回家,仍然对娘说我很棒,嘱咐娘以后多带我出门长见识。

他智慧地审理案件,使大姐送我的钢笔失而复得;他批评很凶地骂我的同学,此同学回来后亲亲热热地喊我侄女,摆着叔叔架子大模大样地向我道歉。

大忙季节,他放下手中的活儿不干,步行几里路,去解决我去初中上学的问题

……

他是我的第一位恩师,是我终生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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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2:58: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