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中元祭 |
正文 | “奶奶,快来尝尝我煮的汤圆。”我手捧一个破碗,里面装几个搓得圆圆的泥团,上面撒上几片撕碎的野草,屁颠屁颠的朝奶奶跑去。 “慢点,慢点,小心摔了!”见我跑得跟阵风一样,奶奶立即迎了过来,带着一脸的笑容,上面写满了关切。 我把“汤圆”递到奶奶嘴边,奶奶深深地吸一口气,说:“嗯,真香,奶奶一定要尝一口。”说罢,奶奶假意吃了几口,还一边假装嚼着汤圆一边不住地点头,“好吃,真好吃,盼盼真乖,我们盼盼长大了,都会煮汤圆给奶奶吃了。”奶奶一脸的陶醉和满足,仿佛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美食,我也心满意足的咯咯笑着,一半是因为得到奶奶的夸奖,一半是因为看到奶奶阳光般温暖的笑容。 没错,我在玩儿办家家酒,这就是我奶奶秦朝云,人称云大娘,我一直以来最忠实的食客,从来不会否定我的劳动成果。上学以前,我们每天都会上演这么一段对话,却从来不会觉得腻烦,奶奶的夸奖和鼓励使我对“做饭烧菜”充满了兴趣,我也尽可能地变换着不同的“菜式”让奶奶品尝。 我觉得自己的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她宠我、爱我,总是给我温暖和希望,我甚至觉得,就算我失去包括父母在内的其他人都没什么要紧,只要有奶奶陪着我就好。 “奶奶,我会写我的名字了。”上幼儿园的我回家对奶奶说。 “奶奶,我来教你写你的名字吧。”上学前班的我回家对奶奶。 “奶奶,我考试考了第一名。”上一年级的我回家对奶奶说。 “奶奶,我学会打算盘了。”上二年级的我回家对奶奶说。 “奶奶,老师把我写的作文当作范文读给全班同学听了。”上三年级的我回家对奶奶说。 “奶奶,我被评为市‘五号小公民’了,奶奶,奶奶,你在哪儿呢,奶奶?”小学四年级,回到家,第一次不见了奶奶的身影。 我找遍了家里所有的房间,还是不见奶奶的踪影,大伯不在,大娘也不在,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又跑出家门,心想他们可能在山上干活还没回来。我从山下跑到山上,又从山上跑到山下,边跑边喊:“奶奶,爷爷,大伯,大娘,你们在哪儿啊?”没有人回答我,我再次回到家,家里还是空无一人。 太阳已经收敛起最后一缕光芒,完全隐匿在山的背面,火烧云布满大半个天空,不断变换成各种形状,一会儿是四处奔逃的羊群,一会儿是层峦叠嶂的宫殿,一会儿是翩翩起舞的仙女,一会儿是奶奶的慈祥的笑脸……但无论这些云彩怎么变化,他们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燃烧,消失的已然化为灰烬,刚出现的正在火焰中挣扎。 火烧云越来越红,天越来越黑,家里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回来。我的心里也开始慢慢害怕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可就是怕,而且越来越怕,眼泪也开始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四周的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山脚下的房子里透出黄色的灯光,我坐在门槛上,不停地擦着脸上怎么擦不干净的泪水。泪眼朦胧中,那些亮着灯火的房子,就像一个个庞大的怪兽,虎视眈眈地望着黑暗中的我,害怕正在变异成恐惧向我袭来。 奶奶,爷爷,大伯,大娘,你们到底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就在自家的门槛上,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是被饥饿叫醒的,那时天刚蒙蒙亮,启明星在东方一闪一闪的,很是耀眼。奶奶依然没有回来,我翻箱倒柜地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刚刚睡醒又饥饿万分的我,似乎连昨晚的恐惧也被暂时抛在脑后了。搜遍了我认为会藏着食物的每一个地方,没找到一点可以下肚的东西,我不得不承认一个真理,饥饿会使人变得强大,我决定自己做饭吃。于是,我人生里做的第一顿真正意义上的饭就在这样的情况诞生了,所幸平时奶奶做饭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还时不时地帮奶奶烧烧火,至少可以保证这顿饭是熟的,只是自己也说不上来我做的是干饭还是稀饭,很多年以后,我把它命名为“干稀饭”。 天大亮的时候,大伯和大娘回来了,紧接着爷爷也回来了,可是爷爷后面并没有跟着我的奶奶。 我跑到爷爷跟前:“爷爷,爷爷,奶奶呢?奶奶去哪儿了?” 爷爷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我,那从来没有过的温柔的悲悯的眼神, 我想我一生都会记得。“饿了吧,爷爷给你做饭去。”说完,爷爷朝厨房走去,还是没有我的问题。 我跟着爷爷走进厨房,爷爷揭开锅盖的那一刹那,转过头满脸震惊地望着我,不可置信的同时,我分明看到有种晶莹的液体从爷爷的脸颊滑过。 爷爷走到我面前,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蹲下来,把我们的眼睛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说:“盼盼,这件事情,本来你奶奶不让我们告诉你的,现在看来,我们的盼盼长大了,有的事情还是让你知道的好。”爷爷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你奶奶生病了,现在在医院里,医生说,是——肺癌晚期。”说出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爷爷应该是用了很大力气的,因为我看到有细密的汗珠从爷爷的鼻尖和额头渗出。 “肺癌晚期,很严重吗?比非典还严重吗?”我不知道肺癌晚期是什么病,但看爷爷的神态,应该是很严重的一种病,甚至比非典更严重。 不久前,学校突然来了个叫“非典”不速之客,弄得全校师生都人心惶惶的,老师一会儿让我们上课戴口罩,一会儿让我们喝各种汤药,一有感冒发烧的老师同学就立即隔离,尽管我们都不知道非典是个什么东西,但看学校严阵以待的阵势就知道,这个东西很可怕很可怕。饶是如此,这个非典除了给我们家添置了几袋板蓝根以外,并没有给我家里带来什么影响,大家该吃饭就吃饭,该干活就干活,该说笑就说笑,生活的列车在它原有的轨道上,稳稳地向前开着。可是现在,这个肺癌晚期却让爷爷那么害怕,那么无助。 爷爷点了点,又摇了摇头,一把抱起我,朝门口走去,我趴在爷爷的肩上,浑身颤抖,眼泪就像刚刚凿开的山泉水,汩汩地往外流。 刚刚冒了个头的太阳又缩了回去,天空阴沉沉的,空气潮湿而沉重,我知道,要变天了。 我们家,也要变天了。 不久后,学校下了停课通知,这就意味着,我们有一个为期三个月的暑假,在非典的阴霾笼罩下,这无疑是在大多数学生的头顶洒下了一片明媚的春光。可我们家的阴霾,却是越来越重,随时都会遭遇暴风雨的袭击。 奶奶在医院的时候一直放心不下我,所以没在医院待多久,她就自己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家休养。这段时间,家里客人不断,都是来看望奶奶的亲朋好友们,奶奶和每一个来探望她的客人都有说有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们看见奶奶这么积极乐观的样子,也跟着笑,把来之前准备好的所有安慰奶奶的话又原封不动的带了回去。但是,这种打破平时宁静的热闹,和热闹后的异样的安静,都让我们觉得无所适从。 停课对我来说也算一个好消息,至少我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奶奶,照顾奶奶。 现在奶奶每天晚上都会咳嗽,常常咳得气都喘不过来,憋得眼泪直往下掉。奶奶一咳嗽,我就会立即醒来,我一边帮奶奶端着痰盂,一边拍着奶奶的背帮奶奶顺气。这时候,爷爷也很快赶来,扶着奶奶帮奶奶顺气,但奶奶一平静下来,爷爷总是一把抓过柜子上的烟斗和烟叶,做到外面的门槛上去狠狠地吸着他的旱烟。 叔叔和姑姑也从外地赶回来了,大伯和大娘整日地守在奶奶旁边,只有我那传说中的父亲,奶奶最疼爱的小儿子,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鬼混。 为了给叔叔和姑姑接风洗尘,奶奶不顾大家反对,非要亲自下厨。我,姑姑,大娘,我们都来给奶奶打下手,厨房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一起围着灶台打转的混乱情形,回头准备舀水的奶奶和刚舀好水准备递过来的姑姑转个满怀,水泼了姑姑和奶奶一身,但大家都爽朗地笑开了。 饭桌上,大家都沉默着,只有筷子碰到碗和盘子的声音。奶奶看看爷爷,爷爷正在刨饭;看看我,我把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又看看大家,大家都端起碗开始低头扒饭。 “盼盼,你不是说你在学校得了个什么奖吗?快跟叔叔和姑姑说说呀,让你叔叔和姑姑好好奖励奖励你。” “齐良(我叔叔的名字)啊,你这些年在福建怎么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呢,大家都很挂念你呀,知不知道?看看,都晒得跟块黑炭似的了。” “齐敏(姑姑的名字),玲玲(我表姐)现在读书怎么样了?成绩有没有提高啊?你看盼盼,我每次去开家长会,老师都夸个没完呢。” “齐杰(我大伯),燕儿(我大娘),你弟弟妹妹这么久没回来了,也不知道问候问候,怎么就知道吃呢?” “老头子(我爷爷齐少军),你说齐俊(我爸爸)在外面都做些什么呀?女儿都这么大了,还不定性,你这个做爸爸的,也该说说他了。还有你,燕儿,侄女儿都这么大了,你什么时候才肯生个大胖孙子给我抱抱啊?” 奶奶自顾自地说着,大家只有在奶奶点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才抬起头来看着奶奶,听完后又兀自低头扒饭。只是不知道,大家手中的筷子扒的是米饭,还是落在碗里的泪水。 农历七月十五是中元节,又叫“鬼节”,有句俗话说:“七月半,鬼乱窜。”每年的七月十五晚上十二点,奶奶都会叫我和她一起祭拜先人,也顺便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烧点纸钱,说是这样不仅会消灾解难,身体健康,祖先们还会保佑我聪明伶俐,成绩优异。上学前,我完全相信奶奶说的话,也觉得这样很好玩儿,所以拜得很是虔诚。上学后,老师说这叫迷信,迷信是害人的东西,出于听话,我还是会跟着奶奶一起祭拜,但心里再也不似以前那么虔诚。 今年的七月十五,奶奶已经双腿浮肿,下不来床了,但奶奶还是没有忘记嘱咐去我祭拜先人。我拿着三根香,两支红烛,一叠纸钱,跪在祖先的牌位前,把香和红烛点燃,一边撕纸钱一边说:“齐家的列祖列宗,齐盼求求你们,保佑奶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还有,如果你们知道我爸爸在哪儿,麻烦你们想办法通知他赶快回来,回到我和奶奶身边来,我们都需要他,齐盼谢谢你们了。”眼泪滴在撕纸钱的手上,顺势流到纸钱里,晕湿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纸钱,我将纸钱点燃,对着燃烧的火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回到奶奶床前,拉着奶奶的手,眼泪止不住的流。突然,奶奶又剧烈的咳嗽起来,我急忙伸手去扶奶奶,可是这次,无论我怎么使劲儿,奶奶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贴在床上,我丝毫都搬不动。 “爷爷,叔叔,你们快来呀,我扶不动奶奶了。”我吓得一边哭一边大喊大叫。 叔叔听到我的叫喊声,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赶了过来,看见剧烈咳嗽的奶奶,叔叔立即将奶奶的上半身扶起来,可是奶奶还是喘着粗气一个劲儿地颤抖。叔叔将奶奶靠在自己身上,轻声说:“好点了吗?,妈?”奶奶轻轻地点了点头,刚准备躺下,又咳嗽起来,我马上捧着痰盂站到奶奶跟前,奶奶哇的一声,吐出来的竟然是一口鲜血。看着痰盂里暗红的鲜血,我捧着痰盂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吐完这一口血,奶奶逐渐平静下来,叔叔又把奶奶重新放回床上躺着,这时,除了父亲,其他人都已经围在奶奶床边,红着眼睛不住地抽泣。 “妈恐怕是不行了,大嫂,你去把妈的寿衣拿来给妈穿上吧。”叔叔一边流泪一边转过头对大娘说。大娘擦着眼泪跑了出去。 “盼盼……盼盼……”奶奶睁开眼睛,轻声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在,奶奶,我在这里。”我一边哭一边紧紧握着奶奶的枯枝一般的手。 “别哭,盼盼,奶奶告诉你,刚才有一帮人要拉我走,可我放不下你,就使劲挣脱了他们逃了回来。他们很快就会追来的,奶奶的时间不多了,盼盼,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以后要好好孝顺爷爷,叔叔,还有你姑姑,大娘,大伯,还有你爸爸,你不要怪他,他也是个好孩子,只是……。” 我使劲儿地摇头,“奶奶,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说这些,你赶快好起来,我只要好好孝顺你。”我打断奶奶的话。 “傻孩子,奶奶总是要走的,乖,不哭,奶奶给你讲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老太婆要出远门,她的孙子问她:‘奶奶,你什么时候回来?’奶奶说:‘等到石头开花马生角那天,奶奶就回来了。’”奶奶微笑着,眼神开始涣散。 鞭炮炸响那一刹那,纸花四溅,房间里哭声震天,大人们进进出出,乱作一团。 奶奶走了,躺在棺材里的奶奶枯瘦如柴,嘴巴微张,似是还有什么未完的话要交代一样。 奶奶走的时候只有68岁,大娘给她穿了七件寿衣,五条寿裤,办丧礼请的是一条龙服务:置办宴会、搭灵房子,租花圈,请戏班子、送葬开路。这是我们的习俗,遇到寿丧嫁娶,无论家里有钱没钱,都要大操大办,这样才不失了体面。尤其是丧事,办得越是热闹,逝去的人越有面子。有人说,人都没了,还要面子做什么?我想,对奶奶来说,确实是这样的,即便奶奶活着,也不是个好面子的人,可作为活着的人,这是我们能为奶奶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有人说,人死后会在头七那天回门,我们应该在门口和停过灵的地方撒上草木灰,这样逝去的亲人就会在草木灰上留下脚印,我们也就知道亲人投胎变作了什么。对这个传说,我觉得是矛盾的,既然已经重新投了胎,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前世的事情,怎么可能还想着要回前世的家门? 但到奶奶头七那天,我们依然照做了。那天家里没有开灯,我们撒上草木灰以后,都去暗处躲了起来,偷偷听着屋里的动静。不知道过了多久,大人们说好了,我们才从暗处出来。我们迅速赶到草木灰旁,想看看奶奶在草木灰上留下了什么样的脚印。大人们说,他们看到了人脚印,可是我记得我什么都没看到。 文/凌江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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