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千金辞 |
正文 | 【一】 自打那些事发生后,我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嫁得出去。 而且,还是这般风光大嫁。 洛阳城中的鞭炮绵延响了三日,抵得上正月热闹。只因人们都在庆贺京中两大祸害结为连理,省得再来祸害他们。 祸害之一的程凌初,生了一副好皮相,惹了一身风流债,京中几多少女贵妇为他垂泪痴狂,艳妓歌女不逐千金只爱程郎。 而我,谢妙音,与程凌初一般生在豪门世家,是个不受宠的庶女,口不能言,性格却凶悍异常,时常对人拳脚相向,更因那些事成名京中。 能让这两大祸害凑到一起,倒也难为了月老。 几重霞帔裹得我腰软,红盖头晃得我眼晕,索性闭上眼假寐。 门忽开,一阵穿堂风过,听得一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慵懒醇厚中带几分沙哑,呼退那些喜婆婢女。我便知晓是那传闻中的千金程郎来了。 又听得一阵衣裳窸窣声,我猜想他是喝多了酒后要解衣歇下,刚要放下窥听的双耳,盖头却被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掀起。 程凌初身着红绸衣,侧卧在水红的鸳鸯被上,一手支起墨发松散的脑袋,一手正挑着那红盖头把玩。 我的目光不可遏制地停留在那敞开的领口,以及白皙精壮的胸膛上。 见我看他,程凌初薄唇一抿,桃花眼聚了秋波向我送来,微一扭腰,扯得那胸前风光又露了几分。 这一系列动作,不轻佻,极风流。 又听他极轻佻地说:“娘子,怎的还不过来?” 我愣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新婚之夜,我竟被人这般轻浮地色诱了。而我被色诱的本源,或许在于程凌初听过那些传闻,误以为我是那等贪恋美色之人。 那些事,便是我与三皇子萧子梁闹得满城风雨的传闻。 为了表明我只受萧子梁的色诱,我奋力把那鸳鸯被一扯,又施一脚,将程凌初掀翻在地。 窗外窥听的人群发出一阵吸气声,不几日,京中就传遍千金程郎与那谢妙音的洞房是何等惊天动地了。 【二】 接连数日,在打发走一个谎称有孕的歌姬,撂倒两个带着家当要来做妾的戏子,踹走几个哭得梨花带雨的风尘女后,我终于见识到了程凌初何以被称为千金程郎,实在不愧京洛第一风流儿郎的名头。 程凌初不是良配,却有怜香惜玉的天性,对我还算不错。可我却不懂温柔待人,总将他从床上踹下来。他便在屋内放置一方小塌,正对我的床,每当我躺在床上,他便侧卧在榻上,撑着头,一双眼贼亮贼亮的。 我被他盯得不自在,便恶狠狠冲他比画着,你要是想看姑娘,去那些个花街柳巷,少在我面前晃悠。 他就笑:“花街柳巷的野花看多了,还是自家的鲜花美。” 我自知只是一朵哑巴花,毫不留情地拿我的拳头教训他。 夜里,又做了那个梦。 谢家重重院落冰冷如往昔,古树名花在寒雨中恍若鬼魅,我穿上大红嫁衣奔跑着,花鞋被泥水裹了也不在意,一直跑到城外的莫愁湖边,登上那座破败的横波楼才下停脚。 我带着信物,在等人。 湖上仅存的画舫上点了香烛彩灯,雨点敲在船舷上,歌女和着玲珑琵琶声唱着时兴的曲子。 有人自那画舫探出头来,说横波楼上隐约有艳鬼的影子。 又有人笑:“那横波楼上吊死过不少艳妓歌女,后又破败,兄台此言倒也不枉风流。” 凄风骤雨侵入破败的楼阁,打湿一身衣衫,我一动不动,神思渐渐恍惚,甚至记不起来我在等谁。 终于,他来了,拭去我脸上的雨水,让我看清他的模样。 竟是程凌初。 “娘子,可是做噩梦了?”紧蹙的眉头遮去几分轻佻风流的气质。 我忽视他关切的神情,也不答话,只把锦被一裹,倒头向里睡去。 而方才那梦的结局却是这般凄惨。 那夜,我没等来萧子梁,次日被人发现晕倒在横波楼上。那所谓的信物是萧子梁的贴身衣物,更有一封还没来得及送与他的肉麻情书。我被带回谢府,家法处置下一口咬定我与萧子梁的关系,坐实了花痴与淫奔的恶名。 然后,因这桩丑事,萧子梁与定国公独女的婚事作罢,失去了定国公一派势力的支持。皇帝龙体渐衰,经此变故,三皇子与五皇子的储君之争,变得越发形势难明。 这些,作为萧子梁亲信的程凌初怎么可能不知道? 萧子梁不傻,不信我是真的痴恋于他,怀疑我是陷害他,与他最大的对手五皇子萧成栋有牵连,便叫程凌初娶我,借着程凌初的风流名声羞辱我,也来探我的虚实。 自从踏入程家的门起,我便告诉自己,这是一场较量,较量我与程凌初谁更会做戏。 只是,我从未想过程凌初做戏也做得这般周到。 他带我参加贵族名流的聚会,在嘲讽我的贵妇面前牵起我的手:“娘子,莫要生这位夫人的气了。她不止说话犀利,文字也很是精准。她曾把对为夫的爱慕之情诉诸笔端,写了不下二十封情书。” 他还写了一首打油诗,编了小曲,教给洛阳的孩童唱,每次我出门,总有天真无邪的声音将我逗笑:“打是亲,骂是爱。骂出爱来也成哀,不如娘子亲一亲——又找打!” 他又带我去元宵灯节。行至一条热闹的花街,那在楼上招摇的烟花女们忽然齐齐掏出七彩丝绢,举在头顶热情挥动。定睛一看,七彩丝绢恰好组成一个妙字,惹得众人欢呼。 从未有人这般对我。即使是做戏,也是无数幕好看的戏。 【三】 再见到萧子梁是在数月后,我陪着程府中的一位姨娘去城外寺庙礼佛。 那姨娘淡眉秀目,有几分像我故去的娘亲,更难得是程府中不与我作对的人。她要去向一位大师问禅,请我在厢房等候一番。我在厢房中饮下一杯清茶后感觉头脑发晕,手脚发软,这才察觉到事态不妙。 我扶着墙想要走出厢房,却因浑身无力跌倒在地,一直爬到房门口,见一双靴子停在我面前。 萧子梁。 许久未见,他依旧那般英俊挺拔,微蹙的眉头显示出他对我的出现是多么不满。 我扶着墙站了起来,想去触碰他,却被他一手挥开,险些又跌在地上。 “听闻你嫁了程家四郎。”他的语气冷硬,丝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 我的眼里渐渐聚起雾气,挤出几滴泪,冲他比画着,我也是身不由己。 萧子梁冷哼一声,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做戏!” 我心一凉。 恰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萧子梁一惊,立刻松了我的手,将我推到门外,自己进了厢房。 来人甚多。 我扶墙看向他们,有这寺庙的僧人,更多的却是程家男女,更有几位德高望重的主。 这般巧,都来此处礼佛? 自那群人中出来一人,跌跌撞撞跪在地上,我看清那是程府派给我的贴身丫鬟。 “奴婢方才分明听到一男子与四夫人交谈甚欢,还以为……”丫鬟一面说着一面叩头。 “果真是四夫人?她哪能与人交谈,你可休要胡说!”那姨娘替我说话,脸上却是一派幸灾乐祸的神情。 原来是程府众人对我设的圈套。 我心一横,打算施苦肉计,刚要捧腹哀号,却见不远处那树丛一颤,走出一男子,正笑得春风荡漾,不是程凌初是谁。 他将我的腰一揽,让我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在我鬓角落下一吻,坦然做出这些亲密动作,面皮甚厚。 “新婚夫妇,一刻也分不开,各位见笑了。” 自知我与程凌初是明媒正娶,佛也挡不住,姨娘等人面露不甘愤愤而去。程凌初低笑一声,将我打横抱起,凑在我耳边一字一字地说:“娘子,回家吧。” 我有些失神,娘死后,再未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路上,在马车里,他极不正经,借着颠簸与我贴近,忽又装作不经意问我:“娘子,你果真那般爱他?” 他? 他是谁?被我陷害的萧子梁?我效忠的萧成栋? 我无法回答,忘记用凶悍掩饰,愣在那里。 他却趁机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与我十指相扣,说着些不相干的话:“往后,你要用这样的手势称呼我,我是你的夫君。” 夫君? 我喉咙一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喉头上与心上都压了千斤重的巨石。 却又想程凌初纵使风流,也无法将一顶绿帽子戴得熨帖。这般神情款款的模样,也不过是做戏罢了。至此,心中巨石仿佛可以卸下。 【四】 程凌初何苦在意我爱谁。 我不能爱任何人,在我复仇成功之前,所谓感情只能是累赘。 谢家这代人丁不旺,我娘本是京中歌姬,在莫愁湖画舫上卖笑,诞下我后才进了谢家大门,不甚光彩,我自幼时起便跟着她受尽歧视侮辱。 娘柔弱,任人欺辱,我只能养成凶悍的性子,保护自己,有时也像其他人那样瞧不起她,对她恶言相向——不过是一个卖笑的歌姬,借着男人讨富贵。 我并非生来无言,幼时有副好嗓子,她欣喜我继承了她的优点,时常教我唱些曲子。这便是我与她唯一的美好回忆。 我永远忘不了她去世的那天,只因谢家老爷在天寒时遣人送她几件冬衣,当家夫人就派人送来一壶酒,说是以酒御寒,让我们饮下。我察觉到异样,不肯喝,她却说,她替她的妙音饮了,还请夫人多照拂小儿。说罢,将那壶酒一饮而尽。 我从未见过那样勇敢的她,一生任人欺辱的女子,为了保护她的女儿,成了这世上最勇敢的人。 娘呕出的血,鲜红而温热。她说,妙音,对不起,娘没有给你一个家,让你开心,让你骄傲的家。 我扑在她身上痛哭起来,感觉怀中的身躯渐渐冰冷,只想割下一身血肉为她止血。 次日,谢家一妾室饮酒过多触发旧疾身亡的消息就传遍京洛,做了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只一口薄棺裹了娘苍凉一生,不入谢家祖坟,就连葬礼也因与某位小公子的生辰冲突,草草了事。谢家处处张灯结彩,我被迫脱下丧服,穿上喜庆的衣裳。 分明是一身艳丽的红,站在灯火最亮的地方,却仿佛没有一丝色彩。我默默发誓,总有一天要向谢家讨回这一切,哪怕我必须与他们一起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可现在,有人说要带我回家,而这个人,我该称他夫君。 我的心有些松动,却很快被拉回现实。 我是无家可回的。 被谢家夫人毒哑的嗓子,连像寻常女子那样叹息都做不到。于是,我只能在心里默叹一声,剪了剪灯花,打开手中的蜡丸,将里面的密信读了,记下几个时辰地点。然后,迅速将密信凑到灯上,又将灰烬埋到花盆里。 这些做起来,已是得心应手。 【五】 照着那密信上所说的时辰,我出了程府,进了城里一家绸庄,曲曲折折进了一处院落。有人在那里等我,未着戎装的背影依旧英挺,正把玩着手中一方锦盒。 听闻我脚步声,他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与萧子梁有几分相似的脸,脸上线条却更为硬朗。 上个月自北疆班师回朝的五皇子,萧成栋。 在三皇子萧子梁因与我的事失去定国公支持与皇帝器重时,他自北疆带回丰硕的战果。 这一切,皆如我与他所愿。 萧成栋与我有一桩交易。 我替他办事,牺牲自己的名节和终身幸福,陷萧子梁于不利,增加萧成栋在这场夺位战中的胜算。而他,则答应在夺得皇位后替我办一件事,将谢家这棵大树连根拔起。 我知道自己此生无法撼动谢家,便将赌注压在萧成栋身上。说与他交好的谢家,虽兴旺了百年,根却已腐烂,需要修整,也告诉他我对谢家的仇恨。 萧成栋是理解我的,他的母妃也死在后宫阴暗的斗争中,他对那座宫殿的恨意,比我对谢家大宅的憎恶,只多不少。 只是,他选择推翻重建,而我没有他那般本事。当初与他交易,他令我服下一味毒药,防止我叛变,我也只能认了。 如今,我已做到所能做的所有,应该得到解药。可当我将他交给我的锦盒打开,却只发现那里面躺着半颗药丸,以及一枚精巧的凤钗。 我脸色一变,却听他道:“妙音,你还需替我做一件事,事成后,你就能解脱,甚至得到更好的。” 那枚凤钗横插在我发间,是威逼后的利诱。 我不信萧成栋对我有多大的情义,顶多是一丝出于相似身世的怜悯。在他心里首要的永远是抱负,以及报复。 我垂下头去应了,将那枚凤钗交还于他,示意我会完成那件事,然后来取。 【六】 中秋前夕,程家宗族欢庆,唯独少了程凌初的身影。 我作为程家媳妇,被程家老爷训斥一顿,带人出门去寻程凌初。 终于在掀翻了洛阳两家最大的花楼后,找到了莫愁湖中的画舫上。 胡姬丢了琵琶跑开,艳丽小婢打翻盛满瓜果的水晶盘,红绸裙摆的撕裂声被这群莺莺燕燕的惊叫声掩盖。 最后,只剩下那叫玲珑的舞女站在那里,笑得风情万种。据说,她是程凌初的老相好。 程凌初见了我,也不吃惊,更不恼,只贼兮兮一笑:“娘子,你终于来寻我了。”说着,走近了,将耳朵凑到我跟前,“快来带为夫回家罢。” 玉琢磨成的人啊,拆云和风做了骨,看多少遍也不会厌,此刻衣衫不整的模样更显风流。 然而,却有一身盖不住的酒气让我生厌。我瞧见一旁的玲珑,再不客气,狠劲拧住他的耳朵,拖着他走到船舷上醒酒。 寒风中,他衣衫不整瑟瑟发抖。我冲他打了个手势。等着,今晚就在这儿晾着,醒醒酒。 他还想讨饶,被我毫不留情地掀翻在地。画舫上的歌姬侍婢看得心惊胆战,玲珑却叫人为我抬来一方小塌。 我侧卧在榻上,越发看那玲珑不顺眼,便把目光移开,看向岸上。 月光明亮,那座破败的横波楼不知何时已开始修缮,四角挑了明亮的灯笼,好似远天星光。 我的意识也随着这光飘远,想起我与这横波楼的渊源。 在我陷害萧子梁之前,也曾把横波楼当做一处私人领地。那时娘已去世,我还未被大夫人毒哑,每月逢她的祭日,便偷跑出谢府,在楼上祭拜她。听见那湖上缥缈的歌声,想起娘一生孤寂,便忍不住唱些悲伤的调子,倾诉孤苦身世。 或许,关于横波楼闹鬼的传闻,也有我几分功劳。 徐徐收回目光,却与程凌初的视线撞在一起。他眼波迷离,忽然走到我身前,俯身下来柔声道:“娘子,你的声音真美,你唱的每一首曲儿,我都记得,它们时常会在我心里响。跟我的心一起响,你听,听得见我心跳的声音,就听得见它们。” 分明是刺人痛处的话,他却说得极为认真诚恳。 罢了,不跟喝醉酒的人一般见识。我将他推开,打了个呵欠,懒洋洋比着手势,你是说,你爱我的声音,爱我的曲儿,也爱我的人? 程凌初笑了,笑得风流欲醉,寒风生暖。他说,他爱我,一直都是爱我的。 笑话?我现在口不能言,哪还能唱曲? 于是,我也笑了,笑得合不拢嘴。笑他或许也爱玲珑,也爱他见过的每一个美好的女子。笑他做戏也不做得像一点,怎的不把这些女人全部抛开再来讨好我。 自我中秋去寻程凌初,已过月余。 皇帝的病渐渐凶险,却迟迟未立储君,想是以为他真龙护体,还能熬些岁月。只可惜,他的两位儿子已长成真龙,势必要搅起一场腥风血雨。 程凌初依旧跑去花街柳巷,与玲珑之类做伴,却也与我做戏。 直至玲珑被程凌初赎了下来,妖娆地扭着水蛇腰走到我面前,我才清醒过来,记起自己还需与程凌初较量演技,万不可被他左右心绪。 萧成栋给我下的最后一个命令是找出乌衣骑的秘密据点。 乌衣骑是萧子梁母妃家族留给他的护卫,聚集天下顶尖高手,多年未曾在京中出现过。萧成栋却相信这支势力依旧存在。据他的人探查,这支乌衣骑极有可能是由程凌初替萧子梁打理的,以此掩人耳目。 【七】 玲珑在程府出现的日子久了,我也就渐渐习惯了她那妖娆的走路模样,有时甚至会听她讲一些关于程凌初的风流韵事,仿佛自己前些日子的动摇不过是错觉。 为了探查出乌衣骑的所在,我借口捉程凌初的奸,扫荡程凌初所去的每一处花街柳巷,打乱他与友人的每一场聚会,砸他斗鸡赌钱的每一处场子。 他对我的出现那般喜悦,每被我拳脚对待,也十分配合。 “娘子,你每次来找我,我就知道你有多在乎我。”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眼里,我与程凌初从一对祸害变成一对奇葩。无人知晓这是一场暗战,比谁的心更坚硬。 我与他之间,成王败寇。 将乌衣骑的所在探个清楚,也并不是件多难的事。 那些马场、斗鸡场里的小厮,外表平庸,平时或许暗淡无神或许满是卑微讨好的眼神,在见到陷害萧子梁的我后,难免流露出几分杀气。 杀气这无形的东西,我在谢府感受得多了,比那些个武林高手还敏锐。 我将一个地点写入密信,亲手交到萧成栋手上。他生性多疑,怕我背叛他,要我以身涉嫌,过些日子与他同去。 我记下约定的日子,向他比着手势,我还有半条命握在你手上,绝不会犯糊涂。萧成栋对我十分赞许,却不知道我在密信上写的是个错误的地点。 那些据点中的乌衣骑,他们与寻常百姓无异,他们会喝妻子送来的热粥,会扶着小儿女蹒跚学步。 多么美好,我怎能为了自己的仇恨破坏这一切。 程凌初喝了些酒,在黑暗中摸索,想要爬上床来。我并未入睡,只想着我要死了,我的死日就是陪萧成栋扫荡乌衣骑的日子。 程凌初见我不赶他,得意扬扬爬上床,嚷嚷着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我不理会他的得意,打着手势问他,若我往后像这样,不再打他,不再为难他,他可愿抛开这一切,求程老爷在京外为他谋个官职,陪我一同离开洛阳。我在洛阳,实在没什么美好的回忆。 他有些诧异,很快用力抱住了我,说他愿意,愿意与我做一对寻常夫妇。 那一瞬间,我是有些感动的。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以为我们俩深爱彼此。 可终究只是错觉。 他只是与我做戏的千金程郎,我怎么可以信他。 我哭了起来,忽然晓得我孤身在横波楼的雨中,等来的只有一场虚妄。 等待不可怕。我愿化身石桥,沐浴风雨,望穿千年。却只怕这世上从未有我等的那人。 程凌初见我哭得那般伤心,惊慌失措起来:“娘子,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改邪归正。莫哭莫哭,我会护着你。”拿起袖子来为我拭泪,又察觉到那袖子上有酒味,熏得我的眼泪更凶。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笨拙的模样,心在刹那间有些柔软。 【八】 一股寒意逼得我醒来。 我看着站在床前,拎着水桶的玲珑,有些恍惚。愣了一会儿才确定,是她将冷水浇到我身上,让我醒了过来。 那晚,程凌初察觉到我的异样,用迷香将我放倒后,我已经睡了两天。 此刻的玲珑失了那般妖娆的模样,目光冰冷,浑身散发着一股名为杀气的东西。她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舞女,当她将裙裾下的左腿假肢给我看,我才知晓她的身份是萧子梁手下的一名杀手。一次任务失败,使她失去一条腿,再无法以舞姬的身份潜伏在京洛。程凌初怜悯她无处可去,将她接入程家,帮她挡开那些仇家。 原来,除了乌衣骑,萧子梁还有股势力隐藏在京洛风月场所中,那些与程凌初亲近的歌姬舞女,无一不是萧子梁的手下,替他搜罗情报,笼络人心。 程凌初之所以做出那般风流模样,不过是为了替萧子梁培养势力。 “他对我的恩情,我无法报答,”玲珑说,“或许,我可以替他杀了你。” 我不在乎玲珑将匕首抵在我的脖颈上,只想知道程凌初为何不将这一切告诉我。 “告诉你?你可曾真心信过他!”玲珑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意,“你为萧成栋效力,陷害主子,本该被杀,是他保全你。可你恩将仇报,还想致他于死地。” 不! 我怎能值得程凌初这样对我? 我以为的一幕幕戏变成了真实,太过真实,厚重到我无力承受。 他从未碰我,不是厌恶我,只是因为爱护我。他深夜在我床前,不是为了窥听我的梦话,只是为我驱走梦魇。他从不还手总是找打,不是在我面前为了装出无赖模样迷惑我,是因为真的爱我。他在众人面前为我找回尊严,护着我的名声,不是故意讨好我,是因为他尊敬我怜惜我。 他与我,不是做戏吗? 我自以为输了一分心,入了二分戏。他却一直在那戏里,倾尽真心。 我曾以为自己是莫名其妙对他动了心,原来,是被他的真心打动。 我哭了,眼泪第一次这般真实地涌出,比着颤抖的手势告诉玲珑,我不愿程凌初死,我骗了萧成栋,他不会找到乌衣骑的所在,程凌初不会有危险。 “晚了,”玲珑神色凄然,“他用迷香让你睡了太久,萧成栋早就派人探查过你所说的据点,知道你骗了他。” 萧成栋不会把所有赌注压在我身上,他镇守北疆多年,早就积攒下自己的势力。如今,他集结人马逼宫,萧子梁正在宫门与他对峙。而程凌初与乌衣骑,也在其列。 我跟玲珑赶到宫门的时候,形势正危急。萧成栋的兵马经历边疆血与火的洗礼,守城的两万御林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城门岌岌可危。 我急切望向宫墙,寻找程凌初的身影,却在这时被萧成栋的手下发现。 “你失败了,”萧成栋的眼如鹰隼,目光犀利,“程凌初看穿了你,发现你的意图,转移了乌衣骑。” 不对!分明是我骗了他,他为何要替我开脱。 “你要知道,没有背叛我的人能活下来。” 他想保我一命,这是仅有的情义。然而,代价是向所有人昭告,乌衣骑的首领,萧子梁的亲信,程凌初的夫人是他萧成栋的手下。被一个女人蛊惑,丧失先机,程凌初是废物,萧子梁也是废物。由此,涣散他们的军心。 我没有同意。 我站在萧成栋面前,用不容置疑的手势和神情告诉他,我是叛徒,我背叛了他,却没有背叛我的心。 萧成栋笑了:“妙音,你错了,你始终是跟我一样的人。我们背负着仇恨,处在黑暗中,只有报仇,背负上其他人的仇恨后才能解脱。” 我也笑了,笑他不相信解救仇恨的,除了仇恨,还有光明。若是程凌初,还会摇着折扇,故作风流潇洒地这样加上一句,娘子,仇恨这玩意儿烂大街,一个铜板买好几斤,春宵一刻值千金,与其仇恨,不如与为夫共度春宵吧。 【九】 最终,萧成栋的军队还是攻破了城门。 萧子梁被带到这里,一张脸血肉模糊,浑身上下有不下十处刀伤,胸前有一支箭穿透盔甲,直入心口。他浑身颤抖,发出痛苦的呻吟,却故意将那呻吟声转了调,加上破碎的歌词,唱成一首坊间小曲。 我从未听过这样悲壮的歌,认出那不是萧子梁。 喉间发出不似人的低吼,只有我知道,我是在叫程凌初的名字。 他忽然停止了悲壮的歌唱,看向我,目光里露出欣喜。 程凌初,程凌初,我发出破碎沙哑的低吼,泪眼模糊,伸出颤抖的手,不知所措。 他却笑了。我知道他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是在笑。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他的笑是世上唯一能令我动容的笑,他就那样笑着,缓缓向我伸出手来。 “往后,你要用这样的手势称呼我,我是你的夫君。” 我颤抖着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我有太多话想问他,问他为何会爱上我,可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有太多感情想向他倾诉,我愿意爱他,我愿意跟他回家。 可我一个字也说不清楚。他却那般笑着,宽容而满足,仿佛听懂了我的每一句话。直到他的手从我的指尖滑落,天地沉寂…… 他在惩罚我,惩罚我往日里对他的冷漠与不温柔。 我需讨好他,低下身,将他背起来。他有些重,我也没有那般强悍,只能踉跄着前行。 有人拦住我:“你只能选择一样,是他的尸体,还是救你命的解药。” 我比画着问那人,你的解药价值几何?能值千金? 那人说,不值千金。 那我选他,他是我的千金程郎。 程郎,千金不换。我要带他回家。 【十】 真正的萧子梁回来了,他躲过萧成栋,带着皇帝的圣旨出了洛阳。 圣旨里提到萧成栋的罪行,杀父害兄,天地不容。 各地兵马在萧子梁的带领下很快打回京中,诛逆贼,清朝野。素来与萧子梁亲厚的谢家,落了个发配边疆的下场。 这一切变化太快,却又与我无关了。 萧子梁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坐在横波楼上,怀抱着他的骨灰,望着莫愁湖。 天子亲手铺开阵势,取出一壶酒,三个酒杯依次斟满。 “他代我冒险之前,我曾答应过他一个条件。若他死了,我继承皇位,要替他做一件事。他想替你报仇,摧毁你所恨的谢家,”萧子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或许,这才是他流尽最后一滴血效忠我的真正缘由。” 我默默流下泪来,端起两杯酒,依次饮下。 然后,是长久的静默,我与萧子梁都在怀念他。 还是萧子梁的声音打破沉寂:“他怎么会爱上你?” 他说:“万般如花美眷没入他的眼,我以为他真正动心的一次还是在数年前。那时,他迷上一个神秘女子,总在每月初八失踪一整夜会佳人。” 初八,是我娘的祭日。我会偷偷跑出程府,在横波楼上烧纸祭奠她,唱着哀伤的曲调,向天地倾诉着自己的委屈,直到我被毒哑。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连我也瞒着。直到两年前的夏末,他在初九的早晨回来,喝醉了酒,大哭了一场。他说,没能保护好那女子。” 两年前的夏末,是我被毒哑的时候。 横波楼上,他一直都在。 那里是我寻求安慰的地方,也是他逃离喧嚣的地方。 隔着楼板,或是帷帐,他铭记我所有的倾诉,听过我的每一句歌唱,却因为风流败坏的名声始终不敢踏出一步来与我相见。 他不风流,是那般笨拙,却也是那样真。可惜,当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了。 娘子,你的声音真美,你唱的每一首曲儿,我都记得,它们时常会在我心里响。跟我的心一起响,你听,听得见我心跳的声音,就听得见它们。 可我听不见你的心跳了,程凌初。 我抱着那冰冷的盒子哭泣起来。 然后,我唱起了歌,用那破碎不堪的声音,试图通过歌声找到他的心跳。 我就这样唱着,在莫愁湖上,唱过几个冬夏,直到夏末的萤火带走我最后的气息。 漫天的萤光,隔开夏虫扰人的鸣叫,好似颗颗饱满的金子,落在我怀中的盒子上。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抱紧那盒子,与他十指相扣。 我笑着说,程郎,我的夫君,千金不换。 我们回家。 转载请注明来源。 分享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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