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义犬 |
| 正文 | （引子） 流行的说法这是一个粮草荒芜的年代，其实收成好着呢。刚刚推行的公社化极大地激发了亿万社员的积极性，小麦、黄豆长得多好啊，红薯把地垄都挣裂了。关键是归仓的农事耽误了。正是“三夏”大忙季节，大人们却忙着去“大炼钢铁”，有的上山砍树，有的下河淘铁砂，田地里的活计自然就顾不上了，耽误了一收一种。村头堆了两座很大的山包，里面装着挨家挨户收上来的家具铁器，山包下面架着树木劈材烧，山包上头冒着滚滚狼烟。没见炼出来钢铁，人都累个半死。 头一年种下的，只收了一部分交公粮，春夏该收的庄稼全耽误了收割，小麦和黄豆的籽粒都落在了地里，红薯也烂在了地垄里。当年秋冬和第二年春上该种下的，由于全民大炼钢铁，为钢铁元帅升帐，没人力搞农业生产，大片大片田地没种上都撂荒了。四狗这个小队情况还好一些。说起来要感谢打成右倾反革命的老队长，他没有积极大炼钢铁，组织社员抢收了一把庄稼。后来，老队长被公社抓走，和全公社的右倾分子拴在一起游乡半个月，回来不久就死了。 新上任的小队长只得“以钢为纲”，丢了地里的活计，带着社员把炼钢铁的大坟堆堆起来了。但问题这时候也跟着暴露出来。天天传说邻村饿死了人，邻村有狗从乱坟岗子里扒出死人来吃。没几天，四狗这个队里除了仓库留的种子，一粒粮食也没有了，食堂都办不下去了。全庄除了小队长、会计、贫协组长和两个炊事员家里没死人，其他社员几乎家家陆续都有饿死的人，有的家里还不止一个。 起初，队里让社员抽空到地里剜麦芽、豆芽，在大食堂煮了吃；后来循着地上的红薯芽挖烂在地里的红薯，队里大食堂煮了大家吃。地翻三尺，麦芽、豆芽、烂红薯没有了，干红薯秧子拿来煮了吃；后来一天改吃两顿，再后来一顿饭也吃不上了。小队干部没了办法，食堂不得不散了。 人都走不动了，大炼钢铁也就不了了之。家家户户都靠剜野菜、捋树叶、剥树皮，用唯一的洗脸盆煮了度日。五岁的四狗也和大人一起剜野菜，野菜汤喝多了，很多人患上了一种叫做“浮肿”的怪病。大队赤脚医生说，最好的药是红糖水，或是吃三天饱饭就能治好。可是，这些都没有。庄里几乎天天有人死亡，四狗的二哥二狗也在其中。但不能说是“饿死”的，干部们叫说是得了“浮肿病”病死的。 （一）有一天，四眼来到四狗家里 黄昏的原野是美丽的，夕阳坠到岗下，晚霞被落日染得象狗舌头一般殷红，西岗雄狮般静卧在晚霞灿烂的夕阳里。四狗跟在狗蛋、箢子他们三个同伴们后面，看他们放纵着几只狗，跳动在岗岭上，也跳动在霞辉里。这是庄里仅剩的几条嘴脏的烈狗，温顺的狗都被主人煮了炖了填饱肚子了。霞光给西岗，也给孩子和狗们披上一身金闪闪的光芒，逆光的光晕里是那么活泼而有生机。只有这样忘情的玩耍，才能让孩子们一时忘却了饥肠辘辘。 今天，轮着四狗大参与值班烧炼钢炉。四狗就跟过去看大烧炼钢炉的热闹。炼钢炉就是一个大坟堆，但是里面埋的不是死人，而是全庄家家户户收缴上来的锅呀、门扣呀、烧火钳什么的。大坟堆下面开了一个门洞，大人们不停地从那个门洞往里面填大树劈成的木材棒子。火势很大，坟头上狼烟滚滚，飘得好远。大人们一忙着烧炼钢炉，就顾不上种地，更顾不上管小孩们了。 四狗排行老四，乡下孩子没个好名，就叫“四狗”。小伙伴中除了名字叫“狗蛋”的以外，还有叫“粪堆”、“茅缸”的，比起来“四狗”实在不算最难为情的名字。民间传说给小孩取这样丑的名字，不易上阎王爷的《生死薄》，可以长命百岁。农家父母可能正是出于这番好意。四狗的大和娘因此随便给他起了这个乳名。 其实，四狗家里并没有养狗，起码他记事的时候家里没有狗。当然，或许生他的时候、或者他记事之前家里是有一条狗的。因为他大是方圆二十里出名的猎人。但是现在四狗家连根狗毛也没有。他因此受到同伴们的嘲笑，大家谁也不让他靠近自己的狗。四狗感到十分委屈，哭着跑回家了。 四狗妈听了四狗的哭诉，拍拍他的后脑勺说：“别哭了，等日子好过了以后，咱也养一只，你大最会调教狗了，咱要是养一只狗，比他们的都烈。” 打从娘说过之后，四狗成天盼着喂一条狗。他听说舅舅邻居的狗将了一窝狗娃，大老远的跑去，结果是假的，人家喂的是公狗。有一回，他做梦还梦见捡来了一条大黑狗。 四眼出现在四狗家里，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黄昏，四狗剜野菜回来，一路上他还尽想着怎样弄一条狗呢，一只半死不活的小狗娃尾随着他进了家，他自己竟然一直没察觉到。 这小狗娃来的时候，完全是一条极寻常的小狗娃。四狗妈看见了，停下手里的针线，说：“这狗命大呢！” 是啊，这年月人都吃不饱，何况狗呢？没被人炖吃了已属万幸。小狗娃骨瘦如柴，毛色灰不溜秋，眼神凄迷；小腿细如麻杆，走路蹒蹒跚跚，很不起眼。它一定是在这样饥饿的年月失去了主人。但是这小狗娃眉上两颗豆儿一样的点点，怪耐看的，就叫它四眼吧。四狗给它起了个名字，亲热地把它楼在怀里。 首先是四狗大对收留四眼表示不满。大刚从后园进屋，抱着一个黑家伙，四狗知道那里面包着大的猎枪。大炼钢铁把家家户户铁器全收走了，大的猎枪也未能幸免。大是通融小队长到炼钢炉子值夜班，才趁机把猎枪偷回来的。还特意交代姊妹几个把住嘴，不能走漏风声。当晚，大就抹了油包得严严实实，趁着黑夜把猎枪埋在后园洋槐树下。大经常把猎枪扒出来看看，重新涂上油再埋起来，生怕锈了。这时候，大看见他抱个小狗娃，当即瞪着两眼斥责道：“还嫌嘴少啊？弄个狗娃回来你把嘴扎起来呀？” “大妮出工，二妮和二狗上学，我这么重的身子，还要出工。屋里就剩他一个，才多大啊？孤不孤？怕不怕？”四狗妈看着四狗，为四眼求情说：“养只狗，四狗也好有个玩伴。再说，咱庄里不也有几家养着狗嘛。” 四狗大呵斥说：“你知道啥！庄里那三只狗都在乱坟岗子吃过死人肉的！不然，能活到现在？还有，茅缸养一只狗。他不就是家里独一个崽孩子嘛，让他大惯得不行，为他养狗，他一个姐一个妹不都饿死了嘛？” 四狗怯怯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理着四眼身上的毛。 四狗妈是个典型的乡下女人，她有一副菩萨心肠，当然也深知小儿子的心思，因此建议把这条小狗留在家里。娘又说：“俗话说，猪来穷，狗来富，说不定可以转转运气。再说年成不能总是这个样，而且看家也少不了一条狗的。”四狗这才又松了口气。 可是娘做不了主，说这话的时候娘又把眼光转向大，说：“二狗走了，眼下你就这一个根苗了，你就善待他吧。”这样的高度让四狗大无话可说。大一心摆治着猎枪，这时猛地停住手，看了娘半晌，可是还是没有露口。四狗的心就这样一直悬在喉咙口。他眼巴巴地望着父亲紧闭的嘴唇，那里将作出对四眼命运的裁决。 “养得活吗？”四狗大一边擦着猎枪一边问。“看着还是一只母狗。”而这样一问的口气，便是答应的意思了。 四狗赶紧说：“大，我一定多剜野菜！”两个姐和一个哥也帮助小弟求情，都说：“对，我们抽空也都去剜菜、捋树叶子、剥树皮。” 大把三个孩子瞅了一遍，说：“狗吃野菜吗？拿一把野菜来，看它吃不。” 大姐赶紧从篮子里挑出几棵粘粘朵，大家担心地看着小狗娃，没曾想它很快吃完了。 大看呆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天爷，人啃树皮狗吃草。这世道！哎……” 这样，四眼就得以留下来。从大的眼光看，杀它无血，刮它无肉，即使那狗皮吧，又小又难看，值不了几个钱。与其说他听从了四狗妈的劝告，还不如说他相信了乡下那条“猪来穷，狗来富”的古训。 大把猎枪擦了一遍，重新包好，站起来搓着脏手又饶了一句：“留着吧。腊月杀了好过年，好赖有个荤腥儿。”然后，大一手拿着铁锹，一手抱着包裹好的猎枪到后园里去了。 四狗管不着那么多，只要留下四眼就好，先养着。他从母亲针线筐里找了一缕花布条，系在四眼脖子上，然后抱到院子里，在猪食盆里倒了一点菜糊糊，让四眼吃。然后给四眼盖窝去了。 有一天，四狗剜不到野菜，连那些扎嘴的野草刺刺芽、锯尔齿都被人挖吃了，也捋不到榆树叶子了。他想，柘树叶可以养蚕，人应该能吃。为了让大高兴，他就学着哥哥姐姐爬上老柘树上捋柘树叶子。树梢头的叶子嫩，四狗就尽力往树梢上够柘树嫩叶。突然，细小的树枝折断了，四狗“噗通”掉在地上，疼得他嗷嗷直哭。站起来，发现右手不能动了。 大背着他去看村赤脚医生，检查说是右手前臂骨折。四狗哭闹着对大说：“不要花钱了给我治了，让手胳膊自己长吧。” 医生不知所措地说：“你看，你这孩子！不接上没法长好的！” 大就呵斥四狗：“犟啥？听医生的！” 四狗怯怯地说：“大，你答应我，留着四眼。” 大就顺口说：“是这呀？先治好你的手胳膊再说。” 一年以后，四狗家里没有富起来，但四眼明显地长大了。不说四狗如何尽心喂养四眼，但看四眼的模样就知道了。四眼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可以明显地看到它那发达的胸肌，强健的四肢，耳朵也由耷拉变成直立，皮毛换成一色金黄，像戏台上皇帝的龙袍那样闪光，既健壮又精神。特别是眉宇间两撮黑毛分外显眼，给它增添了几分威风。 四狗把四眼玩得滴溜溜转，教它作揖，教它打滚。四眼对四狗的信号唯命是从，打声唿哨，或唤声“四眼”，无论四眼在干什么，它都会旋风般扑来。 秋天，四狗上学了。开始，四眼一直跟着四狗走到学校。可是，学校是不准小狗进去的。没办法，四狗只得抱着四眼，把它送回家关起来，然后飞跑着去学校。趁着星期天，四狗又训练四眼独立活动。这以后，四狗上学，四眼就把小主人送到村口大路上；放学回来，它在村口接住小主人，作揖打拱，亲昵地围在四狗脚边打转，倾诉半日不见的眷恋。 傍晚，四狗和狗蛋、粪堆、茅缸他们带着各自的狗伙伴，到西岗上去兜风，一声“追！”四条狗箭一般冲出去，四眼遥遥领先；一声口哨它们又旋风般踅回来，四眼又率先来到身边。四眼夺下了全村狗们的头把交椅，现在它是它们的头儿。因为四眼的威风，狗蛋很不情愿地把孩子王的交椅让给了四狗。 （二）四眼掩护了四狗 一家人除了四狗大以外，都对四眼很好，而最好的当然还是四狗。只要四狗在家，四眼谁也不偎，就偎四狗。它对老主人是一种敬畏，对小主人是一种亲昵。尽管老主人对四眼有点讨厌，但他毕竟还是主人；作为一个老猎手，他身上有一股训狗的煞气。四眼仍然忠实于他，远远地送，远远地迎。要是四狗就不同了，一直送到村子外，四狗不让它回它就不回；它会估计四狗放学的大致时间，老早打坐在村口张望，等待它的小主人放学回来。 有一个星期天，四狗的二奶饿死了，大和娘跟着本家、邻居去帮忙料理后事，临走安排四狗去剜菜。二奶十几天前偷了小队牛房的饲料，被喂牛的饲养员抓住，被罚游村三天，连气带饿，昨天死了。 大跟娘说的话四狗都听见了。是那个狡猾的饲养员自己把牛饲料偷回家吃了，饲料亏空无法交代，正想抓一个替死鬼呢。 四狗带着四眼出去剜野菜。剜菜的人太多，很难剜到。四狗和狗蛋、茅缸、箢子他们索性玩个痛快，围着一个长满荆棘的小丘打了一仗，四狗的裤子也挂破了。直到黄昏才各自班师回营。 因为日子艰难，大的脾气也出奇的坏，加上二奶的冤死，心里正窝一肚子火。碰巧二姐和大哥也没有剜到多少野菜，四狗提着野菜盖不住篮子底的菜篮子回到家，又回来的太晚，大的眼神里就透着不满。这时，家里已经吃罢了豆面条。说是面条，几乎全是野菜。娘给他留了一大碗。四狗大这时还在对二奶的去世心中难过，当四狗将豆面条拨点给四眼之后，大突然发了火，夺下四狗的碗，把面条到在猪槽里。 四狗惊吓得直哭，冷不防大手中的扫帚又飞了过来：“妈的！光知道野……” 娘眼看扫帚要打着四狗，大圣喊着：“四狗！快跑！” 正当四狗转头时，四眼冲了上去。它迎着扫帚跳起来，一口把扫帚叼住了。 大还不罢休，又从门旮旯操起一根棍子，怒冲冲再来打四狗。娘上前拦了一把：“他大啊！你别拿孩子出气，他才六岁啊！你也不出去看看，地里哪还有野菜？田埂都露着土了，榆树叶都捋光了。再说，还能让他爬树吗？小手胳膊才长好。”娘说着竟然伤心地哭了。 四眼“汪汪”地叫着，也干扰了四狗大的注意力。四狗大给了四眼一棍子，它叫着跑开去，但马上又转来护卫四狗，使得老主人不能得手打着四狗。娘又喊四狗跑，四狗才夺门而逃。四眼也叫着追小主人去了。 夜幕笼罩着田野，虫子的鸣唱使四野显得格外宁静，只有星星在水塘里眨巴眼睛。四狗坐在水塘边的石头上，双手托腮，一双泪眼注视着静静的池塘。四眼轻声“嗷嗷”着，摇头摆尾，在四狗身边走来走去，用头在四狗腿边蹭磨。这使四狗忘却了伤心和委屈，哀怜地抚摩着四眼的颈脖和毛茸茸的耳朵：“谢谢你，四眼。” 因为有四眼在身边，四狗忘记了害怕，也不感到孤单。它把四眼搂在怀里，数着天上的星星，打算坐一夜。后来还是娘派大姐找来了，大姐拉他一块回了家。 （三）四眼把五狗抱回来了 这年深冬，气候干冷。地上无雪，西北风却很大，干裂的黄土乱飞，一阵西北风卷起一股黄烟。四狗的弟弟五狗生不逢时，正赶上闹粮荒，家家没有一粒粮。没有东西吃，娘几乎没多少奶，五狗就一直病病歪歪。这时候又得了肺炎，高烧，嚎叫，吵得全家人不得安生。本来，他的营养就先天不足，这一病就更象个瘦猫精了。四眼也有些异常，它一定预感到了什么意外，在院子里打转，一刻也不停。 吃罢早饭，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天空一片铅灰。四眼见男主人掂一个箢子，里面装着稻草，出门朝西北匆匆走了。四眼丢下食物，远远地跟着老主人。它或许是冲着老主人掂着的竹箢子跟来的。 老主人默默地走，四眼悄悄地跟随。在一块荒冢深处，主人停下来，很随便的扔下箢子，径直走了，而且没按老路转回。这是乡下迷信的习惯。 按照一般常规，四眼应该继续追随老主人转回的。但是，它停下来了。因为主人搁下了东西，一定是让它四眼看守的。它张望着主人走远，回头围着箢子转了一圈，认清了地形地物，警惕地打坐在箢子旁，耳朵竖立着，注视着风吹草动。 半晌午，主人并没转来。四眼朝着村子“汪汪”呼叫着，回答它的只有萧萧风声。它走进箢子，用嘴轻轻地掀开稻草，原来稻草裹着熟睡的另一个小主人。 四眼来了兴致，用它那猩红的温暖的舌头舔这个小主人的脸蛋。但小主人没有反应，这使它有些失望。它重新伏在地上，守住小主人，等待老主人。黄土被冻得象冰一样，寒冷冻断了道路，四眼禁不住有些发抖。但它没有离开的念头，也没有寻暖的想法。忠实的四眼啊！ 小主人终于醒来了。他哭，他叫，两只小手乱扑打着稻草。四眼焦急地围着小主人团团打转；转一会儿，就向村子呼嚎一阵。小主人的哭声渐渐小下去，寂寞又重新袭来。也不知道是四眼再耐不住难耐的寂寞，还是它意识到某种不测，四眼再次站起来。它不能再等了，要尽快把小主人送回家去！ 四眼用嘴咬着箢系，叼不起来，它焦急的狂叫着，前爪在地上扒跑着，发泄内心的不安。似乎从地里刨出了主意，突然，聪明的四眼趴下身子，把头从箢系下小心穿过去，用脖子挂起箢子，然后尽力迅速向村里走去。 迎接四眼的是它最亲近的小主人四狗，他正在为找不着亲密伙伴而忧愁。四狗正蹲下准备拥抱四眼，突然发现箢子里的小弟弟还在动弹，于是不顾一切向屋里跑，边跑边喊： “娘！娘！四眼把弟弟抱回来啦！” 女主人应声跑出来，急切地抱起五狗，搂在怀里，掏出奶头塞进他嘴里，哭着说：“我的五狗哇！”整整一个上午娘都在为丢了五狗而悲痛欲绝。 四狗赶紧给四眼取下箢子，女主人把四眼搂向身边，感激地抚摸着四眼脖子上的皮毛，说：“四狗，快去给四眼弄点好吃的。” “小东西命大！”老主人正在查看心爱的猎枪，也闻声出来，说了句：“嘿嘿，这个四眼！”听得出来老主人话里赞叹中暗含着欣赏。 吃晚饭的时候，大破天荒地关心起四眼，说：“四眼长大了，得防着被人家偷了杀吃了。” 四狗赶紧咽下嘴里的饭食，说：“大，我看紧它。” 娘看他一眼说：“你看不住它。偷狗的刁着哪。”然后走到大身旁，“非得你大调教它不敢吃生人的东西才保险。” 大把空碗递给二姐，和娘说：“调教得有东西啊。别说肉了，连一块包得住铁蒺藜的面也没有啊。” 娘看着大小声说：“那你也不能等四眼被偷走了再后悔。” “那咋弄？”大接过二姐盛过来的饭碗，示意二姐和他一边去。“除非去西岗山沟里割一坨死人肉。逃荒饿死的外乡人都撂在西山沟里，没咋掩埋。” 娘干哕起来，断断续续说：“别、别，恶心死人了。” “那让人把四眼偷吃了？又叫调教它，又怕这怕那，这年月没更好的办法不是？真是！”大把碗墩在桌子上。“你是知道的，肉里包着铁蒺藜，四眼吃不进去的。扎了它的嘴，我给它取铁蒺藜时候，把肉扔了埋了就是了。” 娘又干哕起来，对着大直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 大又说：“别哕了。我还没告诉你，四眼是西庄老刘家的老母狗下的崽，没吃的，母狗领着一窝狗娃跑到乱坟岗子，吃过死人肉的。不是这，能活到现在？早被人打死熬吃了。” 四狗都在门框外边都听见了。 （四）四狗救了四眼 开春，毛主席派来了四清工作队，组织贫下中农社员对小队干部和贫协组长进行清算。四清工作队在队长、会计、贫协组长家里查出来好多麦子和稻子、黄豆，小队长、会计、女贫协组长和炊事员都被定性贪污、多吃多占，严令退赔，当下就分给了全队社员。听说县委书记也法办了。他中了地主剥削阶级的糖衣炮弹，结了大地主的姑娘，替阶级敌人反攻倒算。新的县委发下来救命粮。四清工作队立即受到了社员的热烈拥护。四清工作队乘胜追击，深挖幕后阶级敌人，又查出来小队长的老婆的姥爷是地主，说是小队长立场不坚定，被地主阶级策反。原来是他帮助地主反攻倒算，搞浮夸，交过头公粮，制造粮荒，有意制造了饿死人事件。 接着，队里每天夜晚四狗大和四狗妈都要去稻场开小队长和会计的批斗会，庄里大人都把失去亲人的仇恨发在小队长、会计和贫协组长身上。据说比刚解放斗地主还激烈。一天夜里，女贫协组长上吊自杀了。最后定为畏罪自杀，小队长和会计最后定为破坏大跃进坏分子。他俩和队里的俩地主、三个富农编在一起，接受管制劳动。 阶级敌人挖出来了，四清工作队又带领社员恢复农业生产，种春红薯、种菜。公社开始按人头发放救济粮食，大人一天四两、小孩一天二两粮食。分到手里的却是四面八方捐来的各类食物。有南方的木薯，一斤顶四两主粮；北方的红薯片，一斤顶半斤主粮；最好的是东北的高粱米，一斤顶一斤。队里还重新分了自留地。不管怎样，生活总算有了转机，社员也稍微自由了些。 明显地，全家人对四眼的态度转变了。特别是四狗大，也不再动不动就打四眼；尽管他还不象四狗那样可亲可爱，但一直到五狗两岁的一年半时间里，只两次偶尔提过要打死四眼的话。 第一次是在工作队进庄之前，许多公狗来勾引四眼。屋前屋后，白天黑夜，狗吠之声不绝于耳，没得安静。四狗大发了几次脾气，要驱逐四眼。多亏四狗妈哀求，四狗采取了措施，四眼才免当丧家之犬。 第二次是在初秋的一个夜晚，那时五狗刚会说囫囵话，闹着要吃馍。四狗妈去工作队伙上要了一个馍。人闹饥荒，狗的日子当然更可怜了。四眼一直紧跟着四狗妈转，翘着头，眼睛馋巴巴地望着五狗。实际上它是在盯着五狗手中的白馍。结果五狗并不好好吃，高兴了，手一松，半块馍又掉在地上。四眼并没有抢着馍就吃，而是等了许久，看看地上的馍，又看看小主人的神态，确认小主人不要了才一口咬住了，高兴地跑出门去。等五狗想起又要馍的时候，四眼享用以后已和小猪在一起安静地睡觉了。 五狗破命地嚎啕起来，引起了四狗大的恼怒：“这样偷嘴的狗，留它有什么用！” 四狗竭力哄着弟弟，眼睛偷偷地瞄着大的脸色。生活得艰难，使性格暴躁的大的脾气更坏了。 四狗妈说情道：“可不怨四眼，厨房里的饭菜不盖，你不叫它吃它不敢吃。上回二狗过生炸油角，掉地上一个，它都不偷吃，早上还好好的。” 四狗大余怒未消，说：“惯坏了！一条狗，你们精养得不得了。今天我非打死它不可！”掂起木棒就向猪圈走去。 四狗不顾一切地拦住大，嘴里喊道：“大、大，天晚了，我来打，你睡吧。” 四狗找出一把扫帚，向四眼身边砸去，趁四眼叫得正凶的时候，他把大门打开了。 四狗大不信任地走出来，将木棒向四眼打去。四狗一闪身，四眼从他胯下钻过，“汪汪”叫着向大门外跑了。大严厉责问道：“大门咋没关住？啊？” 四狗长出口气，嗫嚅道：“剜菜回来，忘了” “把门插上，叫它在外面冻一夜！让偷狗的抓去炖吃了它，看它还偷嘴。”大丢一句话，进屋去了。 四狗一直不敢睡着，他等大睡着了，悄悄地爬起来，开门把四眼放进来。 过了一夜，四狗大也可能消了气，也可能忘了。早晨，妈给大整理好了行装，大吃了饭还要赶到大队水库工地上去。只要父亲走了，这场风波也就算风平浪息了。 大去修水库的日子里，四狗就不用为四眼的生命安危担心了。 （五）新的灾难又降临到四眼身上 正在四狗为四眼的平安暗自高兴的时候，新的灾难的阴影又笼罩在四眼身上。 那是进了腊月的时候，大从水库工地回来了。吃罢晚饭，四狗听见大和娘正在房屋里说四眼的事，他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偷听。 “快过年了，总得割两斤肉包顿饺子，给孩子添件新吧？”这是大的声音。 娘发愁说：“哪来的钱呢？” “正是打狗的季节，现在一张皮子值好几块呢！” “当家的，四眼救过五狗的命，打死了脏良心哟！” “那好，依你的，不打。公社食品站在收活狗，卖了总可以吧？” 四狗听见娘叹了口气。看来娘也不愿意再违抗下去。 四狗轻轻退到院墙跟儿，然后拔腿就跑，得赶紧去寻四眼，把它带到门外，关上大门。可怜的四眼不明白小主人的心思，直扒门板，哀求进院。四狗又把它抱到很远很远的村外，它还返回追他，四狗只得给它一坷拉。趁它躲避的时候，飞快地跑进家，关住大门。 夜里，四狗梦里还一直看着四眼向西山岗跑去了，才放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四狗一起来就发现四眼被栓在院中的大槐树上。四狗跑过去，抱着四眼的头摩挲半天。四眼似乎知道要发生的事，眼里流露出不舍和无助的神情。四狗一直想找机会放开四眼，可是大监视很严，下不了手。 大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这时严厉地吼道：“四狗，你要胆敢把四眼放跑了，我就把你卖了！” 吃罢饭，大就催他道：“楞什么！下地剜猪草去！” 四狗掂起箢子，依依不舍地望着四眼，分明看见四眼眼里有泪水打转转。一路上，四狗耳中似乎听见了四眼在铁笼中的嚎叫，似乎看见了明晃晃的尖刀刺进四眼的喉咙。他禁不住哭了。别了，四眼，但愿你自己能逃出虎口，四狗是救不了你了。 傍晚四狗像掉了魂似的坐在山岗上，他懒得回家，他想他的伙伴。今年冬天，他再也不能带着四眼和狗蛋、粪堆、茅缸他们一起在雪地上追捕野兔了。他想出走，到一个很远很远的陌生地方，当然要喂一条狗，一条象四眼那样的狗。 忽然，四狗觉得有一只毛茸茸的手在抚摩他。一回头，啊，是四眼！四眼死的冤枉，灵魂不得安宁啊。四狗怕极了，“嚯”地站起来，飞一样向家里跑去。 “咦！四眼咋回来啦？”大等着疑惑的眼睛看着跑进来的四狗，惊异地问道。 四狗这才敢转身，定眼一看，果然是活着的四眼，它真的逃回来了。它浑身血污，猩红的舌头耷拉着，还流着血滴，两颗锋利的牙不见了。可以想见四眼为了越出牢笼作了多麽艰苦卓绝的抗争。 四眼望着全家人，眼里似乎闪着胜利的微笑，它终于又回到了主人们身边。 四狗心疼得抱住四眼直哭。 “多有灵性的四眼哟！”四狗妈端出来一碗剩稀饭，递到四眼的嘴边。四狗接下了：“让它吃点东西吧。吃了，你去给它洗洗。” 四狗大也没说什么，摇着头，嘴巴“啧啧”着进屋去了。可能是四眼的忠诚引起了他的自责吧。 （六）壮丽的殉身 按四眼来的时间算起，四眼三岁了。三岁是一条狗正值壮年的年龄。四眼生了两窝狗娃，发了身子，体魄健壮，精力旺盛，威风凛凛，凶猛劲头有增无减。 四清工作队组织全队社员选举新的小队长，四狗大得了全票。可他死活不愿意干。四清工作队长两次上门劝说他都不答应。 这天，大的老猎友找上门来，都说形势活络一点了，自留地都可以种了，哥几个琢磨可以打猎了，请老大领着哥几个一块重操旧业。猎手们一个劲夸奖四眼是一条好猎狗。找上门的猎人个个是玩狗的高手。一个年纪稍大的猎人从礼物中拿出一个金果条，抛到四眼面前，四眼看看他，反而躲开了。 老猎人啧啧称道：“老大，这狗你已经训出来了，啊？” 四狗大来了兴致，动了心。四狗大是远近闻名的好猎手。原来大的心思还在打猎上，当了小队长就不能自由打猎了。四狗高兴极了，四眼派上了用场，今后不用为它的生死存亡再担心受怕了。 客人走了之后，四狗大把箱底里的钱都搜出来，特意上街买了一个猪腿炖了，一家人像过了一回年。大把所有骨头都收起来，先拿出一根骨头用来调教四眼。他把四眼引到稻场训练到天黑，把骨头抛出很远，指引四眼去追捕。这样一些扑食动作根本不在四眼话下，它早跟四狗玩过了。 种罢麦子，地里就没有活计可干了。晚上，四狗大从屋后地里挖出来埋下的猎枪，解开一层层包裹的油布，擦干净枪身上的油，又精细地擦拭扳机、枪栓，光枪管就足足擦了一个多钟头。夜里，大又剥了柳树皮和竹子，到后园用土法烧炭，在碓臼里研磨成碳粉。整整忙了一个通宵。 激荡猎人性情的冬猎开始了。四眼果然不负四狗的重望，以它的十分威风、百倍敏捷，跟随老主人出猎。应该说，这样的生活，纵横驰骋在十里猎场，才是四眼想要的真正的生活。对四眼来说，它本来就不是一条庸狗。 四眼的身心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抵御寒风的金色皮毛更加丰满，双耳总是机警的直立起来；眼光中失去了在老主人面前的那种忧悒和胆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和锐利；双腿肌腱日益发达起来，力量外溢，分外矫健敏捷。山岗、河流、荆棘，都被这矫健和敏捷所征服。四眼焕发了真正的青春。 死的恐怖一旦解除，生的希望随之洋溢开来；主仆关系一经改善，友好和信任也就油然而生。十几天试猎以后，四眼更加适应狩猎生活，他表现出娴熟的追捕技巧和让猎人满意的追猎速度。每当它捕获猎物叼换主人时，主人会给它一个微笑，有时还抽出腰刀，割下一个野兔的前腿或一只野鸡的翅膀给四眼享用，作为对它的犒赏。 老主人和四眼配合非常协调。发现了猎物，老主人发个信号，四眼先追一步，随着枪响，射伤的猎物很快被四眼捕获。 太阳过头的时候，猎人们烧起了篝火，每人烤一只野兔或者野鸡，沾点盐沫、辣子喝酒吃干粮，骨头就是猎狗们的美餐。 猎人们一边吃肉喝酒，一边比较着上午猎狗们的表现，都夸四眼勇猛，四狗大很得意，顺手撕下一块兔肉递给四眼，破天荒地捋了捋四眼的脑勺和脊背。四眼呢，它舔着老主人的裤边，象对四狗一样亲近。它心里止不住后悔，以前为主人效劳太少了。一条狗不能让主人满意，那就不能算是一条好狗。每每这时，四眼就忘记了疲劳，把从四狗那里学来的把戏拿出来，为老主人表演一番，和猎人们共庆每一个狩猎的胜利。老主人和四眼都以十倍的热情投入到这年的冬猎里。 “砰！”一声枪响，在辽阔的天空中飞荡，惊飞了一群野鸟。四眼冲出去一段，“汪汪！”仰天叫了两声。 老主人持枪向前搜索。四眼迅速回到猎人身边，机警的目光和猎人的眼神一起，越过每一道田沟、每一丛刺蓬、每一片庄稼地。 枯草丛里有什么骚动一下，猎人还没有发现，四眼已经扑了上去。狡猾的野兔就地二百七十度转弯，跳过刺蓬，飞也似的向西岗窜去。四眼和野兔保持着适当距离，等待老主人射击。 糟糕！火炮瞎了火，猎枪没有击响。 “四眼！追呀！”老主人发出了追捕的命令。 立功的时候到了，四眼箭一样射了出去。也许有生以来，它从来就没有过现在这样的速度，爆发力十足，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两耳向后倾斜，前后腿跨度几乎平直。刺蓬、草丛纷纷向后飞去，和野兔的距离越来越近。 兔子也很机敏，它能在原地作三百六十度转弯，这正是四眼的最大缺陷。但是，它速度比兔子快，要弥补这个损失，决不让野兔从它眼前跑掉。 追！追！追！为了主人，也为了自己。 “四眼！”老主人喊了一声，他整好了猎枪，警示四眼注意与野兔拉开安全距离，紧接着就扣动了扳机，“砰！”但是四眼已经收不住了。这一枪很响，回荡的也更辽远，震落了几片枯叶，在猎人的眼前飘散着。 四狗觉得腹部受了一击，疼痛随之向它袭来……它望着旋转的山冈，慢慢地、慢慢地倒了下去…… 猎人看得清清楚楚，他感到一阵晕旋…… 旷野里尽是猎枪声的回荡音波，还有人潮般的振聋发聩的呼喊：“啊……啊……” 四狗大丢下猎枪，在长满荆棘的坡地上踉踉跄跄奔跑着，扑向他曾经厌恶过而今却离舍不开的四眼…… （七）尾声 四狗大把四眼扛了回来。看得出他很难过，阴郁着脸，轻轻的把四眼放在当院的磨盘上。他向全家人诉说着四眼死的经过，四眼是多么的勇猛；他骂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自己第二枪手抖了；他说四眼临死的时候睁着眼睛，还流了泪，它一定是恨没捉住兔子，死不暝目。 日子好起来了，四眼却死了。四狗已经痛哭得不行。他觉得四眼死不瞑目，是在以死向大表明它的赤胆忠心。 四狗把四眼抱起来，它还睁着眼睛，神色还算安详。大悲情地对他说：“四眼或许是想看你最后一眼。”四狗把脸正面靠近四眼，泪水滴在四眼的鼻子上。终于，父亲为它抿下了眼睛，四狗猛地把脸贴在四眼茸茸的脸上。 四狗妈也直抹眼泪，五狗不懂事，竟说要吃狗肉。大重重的给了他一巴掌。 大说：“过去我对四眼太狠。可是，一家人六七张嘴，又没粮食吃，我也是没法呀！唉……我们再喂一只吧，我一定好好待它。” 叹息之后，全家都表示赞成。 大又说：“四狗，平时你最喜欢四眼，你跟我一起去把它埋了吧。” 大扛起一把铁锨，搂了一捆麦草，四狗托起四眼跟在大身后，慢慢地走出院子，走向西岗。他要选择一块朝阳的地方，一个高地，让四眼看得见家。墓穴不要太大，也不能太小，要非常的平，还要铺上麦草，一定要让四眼睡得舒服。 …… 好长时间，大再没出去打猎。 四狗回回想一个人去四眼的坟地，每次都看见大一个人在四眼的坟包前坐着，愣愣地看着远方，默默地吸烟…… 远处，四清工作队带领社员们种下的小麦麦苗手牵手地覆盖了土地，绿色铺满田野，以后的日子有了望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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