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根生大地话甘藷 |
正文 | 每年的中国节气──大寒,我都会刻意抽空返回家乡,整理父母的土坟,今年当然也不例外。每年一月下旬的大寒,理应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但是南台湾却依然是阳光普照。而今年最强的一波强烈大陆冷气团,却是姗姗来迟,选择在一天之后的夜晚抵达,届时温度将会下降至十度以下,达到所谓的寒流等级。 依循着以往大寒时节返乡的惯例,先行前往六姊的家中探访。六姊务农,今年已经七十一岁了,但是身体依然硬朗,行动仍旧快速,看不出有一丝的老态。平生习于田务劳动,如果让她闲赋在家,可能真会惹出一身病。听闻我要返乡,一大清早就前往住家附近的农田,挖掘了一大麻袋的甘藷回来,等候我随车载回高雄。 看着眼前这一大袋的甘藷,想必是她经过多次的脚踏车往返,才能运送回来的。淡粉红色的甘藷,表皮的泥土还是湿润的,虽然体积大小不若从前记忆中的那般硕大,但是这份真挚的姊弟亲情,却早已随着时空飞越奔驰,梦回到了那段曾经走过的童年岁月时光…… 早在三百多年前,甘藷就被人从福建引进到台湾。由于甘藷的繁殖力强,对土质的选择性不高,又全年皆可种植,因此是除了稻米之外,最重要的粮食作物。尤其是在经济条件不佳的情况下,价格低廉的甘藷,也就自然成了贫穷人家三餐的主食,犹如欧洲的马铃薯一般。 甘藷也称为番藷或地瓜,原产于美洲,目前已被亚热带和热带国家所大量栽种。不论过去或现在,对于曾经陪我走过童年岁月的甘藷,总是有着一份很特别和亲切的情感。以前的甘藷,是我三餐之主食;现在的甘藷,却成为我家屋顶的空中菜圃中,相当重要的叶菜类蔬菜。 现今栽培甘藷的目的,已由早年的收获块根,转变成收割绿叶。这些以往用来喂猪的甘藷叶,如今不仅身价不凡,也被坊间视为健康蔬菜。从猪圈饲料,到餐桌佳肴,时空的变易,价值观的转变,有时也真会令人有点眼花撩乱,不禁有着一番麻雀变凤凰的另类心灵感触。 每当整理空中菜圃,准备翻土重新栽植时,甘藷藤下土层内所蕴育的甘藷,虽然体型并不硕大,形状有时歪曲,但仍会令我产生一份意外的惊喜与雀跃之情。而那份欣喜的画面,似乎总会让我不由自主地又回忆起了家乡的童年往事,那片成群白鹭点妆落霞、甘藷藤蔓遍布田园的绿意原野风光。 在田间栽种甘藷,并非像现在一样的种在平坦之地,而是必须先建构出一陇陇的田畦。田陇的形成,系先以耕牛拉犁,将土由两边向中心集中所形成。田陇的宽度和高度,完全得靠掌犁者,对牛犁角度的掌控而定。一般的田陇高度约三十公分,陇上宽度约五十公分,底部则为六、七十公分之谱。此种梯形的土陇结构,除了提供甘藷成长的宽松土质之外,也增广了甘藷藤发展的斜坡空间范围。 甘藷藤每节皆可生根和长出新芽,因此在扦插时,只需要两节即可,也就是一节植入土中生根,另一节露出陇上发芽。拟采用扦插法时,必须先行在空地上,栽培足够的甘藷藤,而一般甘藷藤的长度往往可达两公尺以上。 在扦植的前一天,应先将甘藷藤剪成每段两节约三十公分左右长度,并以稻草绑成一捆一捆的以资备用。为了防止其枯萎,须先行以喷水壶适量喷水后,露置于庭院空地里过夜,以便让其能够夜沾露水,然后趁着隔天清晨时分,将甘藷藤有秩序地植入于田陇之中。 扦插甘藷藤的工作,必须两人密切合作为之。其中一人双手拿锄头,在陇上用力挖开泥土后,另一人则站立右侧沟底,左手捧着甘藷藤,右手执甘藷藤下端,逐条将它递送进入锄头所撬开的缝隙底部。待锄头拿起,甘藷藤约一半之部分,自然会被埋入泥土中。此外,由于一般扦插时,皆以赤手递送甘藷藤,因此右手很容易被锄头和土块所磨伤,鲜血淋漓的景象,乃因之时有所见。 这种工作虽然简单,但是如果扦插者没有用力扎深土陇泥土,则甘藷藤往往会随着上扬的锄头而起,导致埋入土中部分不及藤蔓一半时,则就得重新拔起另行栽植。扦插之后,必须将陇上的泥土踏实,以利藉由泥土中的毛细现象,提供甘藷新藤生根发芽所需的土中水分。当然,如能在此时用水润湿泥土或是引水灌溉,则其生根发芽的时效和成果,将会更佳、更为提升。 新芽横生,固然有利增加光合作用的面积;但是如果甘藷藤节根生处处,则反而会阻碍后续整体块根之发展。因此,为免其节外生根,必须每隔一段时间,将甘藷藤翻动,藉以斲断其新生藤根,尤其是在霪雨纷飞的时分更须经常如此。因为这些藤节甘藷根,也将会衍生出很多小小的甘藷,而这些小甘薯,一方面食用价值偏低,另一方面也会影响主根甘薯块根的整体发育。 甘藷的病虫害其实很少,平地也无下雪的机会,因此甘藷栽种的时机,其实并无一致性,只要有适当的闲置空地,甘藷在台湾地区,几乎全年都可栽种。依据以往童年的记忆,在甘藷成长的过程中,最怕遇到的天然灾害就是水灾和霜害。水灾的产生,往往来自于夏、秋时分,甘藷即将成熟收获之际;霜害则来自于冬季,甘藷藤尚待完整成长发展之时。 事实上,甘藷不同于水稻,是需水性不强的旱作植物,以田陇的方式种植,除了广增藤蔓覆盖的面积之外,当然也有方便灌溉和排水之考虑。在藤蔓成长期间多雨,尚不至于有太大的影响,顶多仅是叶子枯黄而已。但是,如果在甘藷即将收成之际闹水灾,那结果就大不相同了。 因为,已成长完成的甘藷块根,可能会因长时间的泡水而渐趋腐烂。此时的农人,除了一方面要设法将田内之水尽量排出之外,另一方面有时还得要冒着大雨,在泥泞的田地里抢挖甘藷。只是,抢收甘藷之后的后续问题,也得冀望上苍的垂怜,让大雨雨霁、阳光普照了,否则潮湿成堆的甘藷,在缺乏天然除湿机制的情况下,还是会有继续腐烂的危机。 冬季由于寒流来袭,夜晚气温骤降,导致大气露水会在甘藷叶面凝结成霜,亦即一般所谓的霜降情况。其实,霜降并非是寒霜如雨一般地由天空降下,而是因为地表水气遇冷所凝结而成。由于夜间大气散热冷却的缘故,一天当中最冷的时段,一般系在清晨的四、五点钟左右,而地表的凝霜也大概是于此时刻所形成。 如果发现有霜降情况,为了减少叶面结霜的时间,降低甘藷藤的霜害程度,农人必须冒着严寒的天气,趁着清晨天未亮的拂晓时分,以一截竹竿为把手,在竹竿上以麻绳绑上两、三个麻布袋,采取人工的方式,在甘藷藤蔓上头,来回拖行数次,以求借着麻布袋吸水的特性,清除和扫落甘藷叶面的冰霜。农家生活的警觉与辛苦,由此也可窥见出一斑。 待太阳升起之后,甘藷藤遭受寒害冰霜的侵凌,已经有着一段长时间,复以冰霜融化需要吸收热度,薄薄的甘藷叶片和鲜嫩的新芽,便会在双重的交迫之下,遭受严重的冻伤。而整个甘藷田园焦黑一片的场景,便有可能会在太阳直接曝晒之后逐渐呈现──焦黑的甘藷叶,慢慢凋零脱落;鲜嫩的新芽,逐步趋于枯萎死亡。 遇到这种霜害的意外情况,农人往往会采取非常的手段,将土陇上头的甘藷藤悉数剪除,只留下一小段的藤蔓,犹如当初扦插时的场景一样。抛弃了以往的繁荣场景,一切从新重头再起,只是在这一番绝处逢生的折腾之后,甘藷生长期的耽误,至少已经有半个月以上甚至一个月的时间了。 此种不该发生的耽误,对后续土地的运作规划,绝对会产生影响,如何解决这些困境,只得仰赖农人的权变智慧了。小小的警觉与用心,常常可以透过一些智慧的防范,因而免除了一场可能发生的天然灾难。天灾固然如此,处世又何尝不是一样。终究,预防总是胜于治疗,这种鲜明的哲理,其实古人早已有殷殷的明训。 甘藷的成熟采收,往往得待开花之后。甘藷开淡紫色喇叭形花朵,类似牵牛花,虽然花期仅有一天左右且又不特别华丽,但是由于其系开在一大片绿意青绒之中,倒也显得颇为出色抢眼的。因为在这万绿丛中的一点红或点点粉红,总会给人有着特别突出与新奇的感受。突出,来自于鲜明对照;新奇,则源之于稀少特殊。终究,物以稀为贵,其来有自。 收获甘藷时,得先将甘藷藤沿着田畦土面割除,切割处会流出白色黏稠的汁液,沾手之后会慢慢转变成为黑色,清洗并不容易。一束一束的甘藷藤,会被就地汇集成一堆一堆的,由牛车运送回家,当做喂养家畜的饲料。由于甘藷藤众多,为免其在短期间枯黄腐烂,通常会先行以切刀将其切成细段,晒干之后予以储藏,就犹如曝晒甘藷签的模式一般,差别的仅是甘藷块根和藤蔓茎叶不同而已。 轻轻地拨开甘藷田畦浅浅的土层,硕大的甘藷将会立即呈现在眼前。这些甘藷数目可观,但是却出自同一藤蔓。由于扦插时仅用一条甘藷藤,枝叶由此向上蔓生,块根也因之往下繁衍。因此,究竟是那条藤蔓,产生那条甘藷,的确业已无法清楚厘清。因为全部的甘藷块根,都是所有藤蔓所共同努力的结果,而非任何单一藤蔓可资单独成就为之。自然生态的合作现象,经由甘藷藤蔓的无声演绎,似乎正在绵绵展露铺陈,殷殷教化着芸芸众生中的人们。 每当收获甘藷之际,在以牛犁犁开甘藷田陇之后,甘藷便会从土中露出。捡拾这些甘藷,就成了全家人共同的工作。偶而抬头挺腰,活络一下筋骨,总会见着在路边或田埂上面,那群背着竹篓、手持小铲子的小孩子。父亲总会告诉我们,只消将看得到的甘藷捡拾即可,不必再于土中挖掘。父亲的理念很清楚,为的是要让这群小孩子,有机会可以在泥土中找得到甘藷,因为这些外表看起来并不起眼的甘藷,说不定正是他们全家今天晚餐的一顿主食。 父亲有时候,还会刻意偷偷地拿些较小的甘藷,给收获量较少的小孩。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这项举动,其实是充满慈悲与智慧的。因为在收获过后的甘藷田地上,大概是很难拾获大型甘藷的,给予小孩子小型的甘藷,正可避免引起家长对小孩子偷窃的质疑。当然,这些小孩子之中,一定会有人将这件事告诉他的父母的。 心存善念,宽阔大地更加温馨;扩大涟漪,真诚洒播爱心无限。这种无形的教育方式,从小至大,虽然和父亲只相处十五年左右的时光,但这份的亲情形影,却一直都在我的心中回荡、绵延,无论是在四十载的教师生涯,或是十一年的慈济人文志工之中,类皆如此。我始终确信,教育之道无他,爱与榜样而已。 以前的甘藷硬中带松,甜味不足,即使是烤甘藷,也绝对烤不出现今那种软软的且能渗出糖蜜的模样。为了长久保存之计,农人会将甘藷晒成外表白白的甘藷签,人畜终年共食。或许很多人并不知道,这种外表白色的甘藷签,在煮熟成饭之后,便会转变而成深咖啡的色泽。而在我的成长记忆中,这种深咖啡色纯粹无米的甘藷饭,却伴我走过纯真的童年岁月,一直到小学毕业为止。 根生大地,静心涵养广布生机;心植自然,无限睿智禅解天意。繁华其根,绿培茎叶,农人智慧,展露无遗。虽云,逆境增长智慧,挫折淬炼意志,但是当天灾降临之际,农人那种无语问苍天的心情感受,对于蛰居都会城区的人们而言,真正能够有所体悟者,究有几希? 回首甘藷岁月,体悟来时人生,在那段艰辛的日子过后,似乎一切已如甘藷的内蕴一般──那丝丝的甜蜜滋味,正在溢满着整个的心头,不断地回荡、扩大…… 附记:本文部分内容,曾在《散文网》以〈甘藷印象〉发表过,这篇新稿,业经重行增益、改写和修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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