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新屋 |
正文 | 打开谷歌地图,在中国版图范围内,将那小手型光标对着我所住的省县经过七次双击,找到了我老家的地标龙王崖。在龙王崖地名再往北找,还找到一个名叫王家塘的村子。王家塘村是由下垸,塘里,新屋和叶垸等四个自然村落组成,共住有二十几户人家,我的老家就叫“新屋”。王家塘背依龙王崖,山名和村名都带个“王”字,按说应该是个藏龙卧虎,人杰地灵之地,可这个“王”字从没有给这个村子的人家带来过一点点光宗耀祖的福荫,祖祖辈辈传下来,总也挣脱不了庄稼人出身这个身世之链。 “新屋”建于四十年代末,新屋的格局中间为一大堂,大堂两侧各有一厢四房,这种房屋格局在大别山一带就叫“连五”的屋。解放初某一年的寒冬腊月,我就出生在这个新屋里。 此时,让我们进行一次时光穿越。由今天穿越到清乾隆年间的某一年。这正是爷爷的爷爷那一辈生活的年代,对这位老祖宗,按辈份算,我是他的第六世孙,应称他为“太爷爷”。太爷爷嫌原来住的地方太挤,不利家族发展,就由老家附近有个叫老屋垸的地方迁到王家塘的下垸。下垸处在西河的大河边,原是一处无人居住,无人耕种的荒蛮之地。太爷爷膝下五子,个个都是年轻力壮的好劳力,于是太爷爷带着他的五子,开荒造田,围河捉堰,经十几余年的努力,开出了一片畈田。如今,我还记得那个大畈田还有一个很吉祥的名字,叫普吉安大畈。建造了几十间瓦房,名字叫“下垸”。 《三国演义》开篇有段话云:“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态势的演变,也有点象一个家族的延续和发展过程。太爷爷一家风调雨顺的日子过了几十年,他的五子相继成家。我爷爷的父亲是太爷爷的第三子,俗称“三房”,按我们那儿传统叫法,我称爷爷的父亲为“太爹”。太爷爷的五子分家时,分给我太爹有五间房子,这五间房子只有三间能作卧房,另两间分别作堂屋和灶房(厨房)。我太爹膝下也有五子一女,这么点房子虽根本不够住,但还是住了二十余年。 太爹是个思想比较开明的老头儿,在五个儿子中,他选择了我的爷爷学了兽医这门手艺,其它弟兄四个仍以种田为主。那时,他们除了种自家的田以外,还租种了地主的田地,因此,我家那时还是一个佃户。大约是在四十年代中期,太爹久病不起,命悬一线。就象封建社会的君王一样,皇帝驾崩前得立一皇位继承人。于是,太爹在他那一生劳碌的生命将近终点之时,将他的几个儿子叫到他的病榻前,赶着开了一个御前会议,会议内容有三项:一件大事是:立我爷爷为当家继承人,爷爷主外,奶奶主内。此时,奶奶心里不由一阵窃喜,终于多年媳妇熬成婆了,现在可以总领“后宫”,成了“皇后”了。二件大事是:一大家族二十余人,房子不够住,必须赶快另起新居,做新屋!三件大事时:吩咐膝下五子,在新屋未落成前,绝对不能分家,并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之类的大道理说给他们听。将要病逝的太爹临了还给这个家族起了个带封建礼教色彩的堂号,名谓“张仁义堂”。 我爷爷终不负太爹的愿望,带着一帮兄弟精诚团结,发奋图强的拼命干着。奶奶主内,当这一大家人口的内当家,可真不容易。但这一切,却也难不倒当过地主家二小姐出身的奶奶。其实,我奶奶的威信不是建立在平时持家时,而是机智的平息了一场大家族将间即将发生的流血械斗事件。这次事件,起因于我家做屋前,几个叔爹辛辛苦苦做的砖坯,被“二房”中的一个寡汉恶棍在夜间给全部破坏了,此时,幸好又被我的一个叔爹寻夜时发现。看着多日辛苦搭的砖坯被损坏成几堆乱泥,叔爹气不打一处来,纠住毁砖之人,几棍砸下,将其打个半死,接着剥下他的衣服,脱下他的鞋子作为证据,其后,将其拖至他家门口。那个作恶者虽是个寡汉无奈,但又是那个家族房主的宠子。平时就是个横行乡下,作恶多端,无人敢惹的恶主儿。叔爹狠狠的欧打了那人后,立即回来诉说此事。此时,我爷爷不在家,奶奶知道事势不好,恐能会引起家族流血械斗,于是,连夜疏散了家中女眷小孩,家中大门紧闭,几个叔爹也在磨刀霍霍,做着械斗的准备。天亮后,奶奶对着几个叔爹说,我们得先礼后兵,先去讲道理。叔爹们问,谁去!奶奶斩金截铁的说:我去!于是,奶奶用小绳扎紧裤腿,迈着有力的三寸金莲,陪着几个已经说好的族中长老,单刀赴会,直接来到二房房主面前。这二房房主原本是个穷秀才,多少懂些道理。奶奶首先一番花言巧语,哄住了老秀才,接着道出了事件由来,并承诺出点钱为被打伤的人疗伤。在旁的族中长老也随言附和,帮着帮奶奶说话。老秀才明知他家孩子理亏,心想再闹却也无理,于是,接受了我奶奶提出的和解之议,并爽快的说赔偿那些被损坏的砖坯。奶奶连说,不必了,砖坯破了,我们可以再做,亲不亲,同乡人,族中之情若是破了,可不能象泥巴做的砖坯那样,再能修复了。老秀才连连称是,对我奶奶佩服得不得了。于是,一场即将发生的流血械斗终于避免。且在以后的日子里,那老秀才还动员他的族人对我们家做屋还给予了帮助。通过这件事,几个叔爹对奶奶更是敬重有加,原来称奶奶为大嫂,后改称为大姐了。 老家的“新屋”竣工余四十年代末。“新屋”建设过程中,有一个很重要的仪式,是“起梁”。大别山一带做“连五”的屋,其厢房上空有一枕一梁,枕大概有三米多长,其横截面的周长约240厘米,重约两吨。梁有五米余长,粗度略细于枕,但重量比枕更重。枕杠在厢屋的天井旁边,两头落在墙体上,梁是一头落在枕上,一头架在墙头。将如此粗大沉重的枕和梁上升到厢屋之上,让它支撑起约五十平方米的厢屋,真是一项重大工程。听我奶奶说过,做屋升梁前,奶奶那辈的妯娌几个,用米粉做的花粑就有几大担。升梁时,由当家人在梁上系好了红绸,时辰一到,鞭炮齐鸣。这时,已经站在墙头上的工匠朝上拉着已经拴在梁上的绳子,每拉一下,众人齐喊一声:起啊!房梁每上升一点高度,家人跟着向升梁的工匠丢撒着花粑,以慰他们架梁之苦,同时,也为升梁工程增加些吉利和喜庆气氛。待架好了枕,升好了梁后,接着大摆宴席,其浓重程度超过新屋落成。 老家的新屋落成后,爷爷在大堂上方立下了祖宗牌位,以颂祖宗之德,也祈祖上保佑。这牌位直到六十年代初还保留着。牌位中间竖写着“天地君亲师位”六个大字,大字的两边有两行小字,分别为“万世张氏祖宗”和“九天东厨司命”。看来过去的人敬天地君亲师比敬祖宗还重要,其次才是祖宗和灶王爷(指“东厨司命”)。牌位两边还有一联:祖宗高风传千里,张氏亮节照后人,横批为:德高望重。牌位的下面放有祭祖的木长台,长台上放有香炉,铜罄等祭祀之物。每年腊月三十的晚上,全族一起必有一番祭祖仪式。 爷爷那一辈兄弟几个因为和睦,一大家子几十口人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仍也没提出分家,其实大家也舍不得分开。及至到解放后,土改了,各家有自己的田地。新的生产关系的形成,促使这个大家庭终于解体。分开后的几年内,每年的春节,还集中在大堂之中吃着年夜饭,烤着暖暖的“仰天火”呈现着浓浓的家族亲情。既是在分开后的好多年里,我奶奶依然留恋着大家庭的日子,每一餐吃饭时,她都要手捧着饭碗,到另外几家饭桌上看看,俨然象过去大当家人一样。 1958年,“新屋”被辟为生产队的集体财产,在这儿办起了大食堂。依稀记得大食堂在开头的一段时间内非常红火。上下大堂摆了16张饭桌,还设立了保管室,洗澡室,托儿所,养老室。餐餐吃的是大米饭,没几天还有猪肉豆腐之类的晕菜,一时间,新屋的大食堂成了远近闻名的样板食堂,惹得一些来参观的人连连赞叹说,这个食堂离共产主义不远了。可“好日子”不长,没一年光景,大锅饭吃空了集体的粮仓,加之自然灾害,粮食绝收,没办法,食堂只好一日三餐煮的是非常稀的粥儿,分给社员食用。曾有个说话俏皮的主儿,将喝稀粥的情景,呤出一首打油诗:“一吹三个浪,一喝两条沟,食堂出鬼怪,粥里见人头”。没多久,大锅饭实在吃不下去了,所谓的样板食堂终于解散。 时光进入六十年代中期,此时已是“文革”时候了。这场文革,也让我家“新屋”大堂之上供奉了几十年的祖宗牌位,经历了一场浩劫。记得那一天,一队红卫兵突然闯进大堂,他们说是要来“破四旧”,接着不由分说,拖着扫把将牌位上的中堂,祖宗牌位,香炉和铜罄等一应物品,一古脑儿的扫出大门外。随之,将已写好的一个大“忠”字,贴在中堂之上,旁边还贴着幅对联:“扫牛鬼蛇神,要斗私批修”,横批是:“革命到底”。今天想起来,真是让人感到好笑,祖宗是牛鬼蛇神吗?那这牛鬼蛇神各家都有啊! 在以后的好多年里,自撤消大食堂后已冷清好多年的新屋大堂,又开始热闹起来了。最先引起动静的,是生产大队在大堂里装了个广播箱,在当时这倒是个新玩意儿,小小的细木箱儿里,在每晚到时就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接着就是广播员的声音和碴碴的杂音,谁也没听出什么名堂。尽管如此,还是引起全村子大人和小孩的好奇。 这时期,新屋大堂最热闹的事儿,就是每天中饭后“歇伏”(夏伏天,天太热,农民中午打会儿盹)时,待村子里所有男女劳动力到齐后,小队长每天不厌其烦的重复着一样的开头词:“喂!喂!大家到齐了吗?下面先看忠字舞。这时,一个在生产大队宣传队当演员的堂姐,带着垸里几个姐妹,跳起了忠字舞。跳完了忠字舞,小队长接着宣布学习“老三篇”(毛泽东选集中《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三篇文章)。说是学老三篇,其实就是让人读这三篇文章。因为我是生产小队的宣传员,读老三篇的事儿是我的“主角”。即时,我开始从第一篇〈为人民服务〉开始读着:“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都是为人民服务的队伍……”,开始读的时候,还有些叔伯婶们听着,不到一会儿,只听堂屋里的鼾声此起彼伏。这没办法,他们实在太累了,如果不听下去,不等下去,接着下面“打工分”的节目可与他们一天的血汗有关啊!这也是狡猾的小队长“整人”的独到之处。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实行农村生产责任制,田地都分到户了,因为没有了大集体时的安排活儿,记工分,评工分粮等集中活动,于是,我家新屋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时光进入八十年代末,曾经的新屋已经不能适应后辈人的生活居住。1988年冬,我父亲决定拆掉我家住的那套厢屋,但奶奶却不同意。最后,经母亲悉心劝说,奶奶终于同意折屋了。折屋那天,待我们清早起来后,只见近80岁的奶奶跪在堂屋,面前正燃着一堆冥钱,香烟袅袅,灰烬纷飞。奶奶在轻声的哀哭着,看样子,奶奶是在求着上辈祖宗的原谅。下辈儿孙繁衍,老祖业不能满足生活需求,只有折了“新屋”,才有子孙们的安生之地。真是折屋容易做屋难,经几十年老辈辛苦做的祖屋,不到两天时间,就成了一片废墟。再过两月余时间,新做的“平房”代替了旧时的“连五”。不过那时,几家共用的堂屋还威严的存在着。再后来,堂屋也分给了三叔和六叔两家。“公产”一旦变成“私产”,曾经庄严的堂屋,没过几年,也是拆得没有影儿。 近几年回老家几次,老是回想曾经“新屋”的样子,寻找“新屋”遗留下的痕迹,可什么也没有。如今,在曾经“新屋”的地基上,建成了几栋别墅样的房子。新陈代谢是大自然的规律,新旧交替也是也是人类生活的形态。想起曾经的“新屋”,每一口砖,每一片瓦浸透着老辈的血汗;曾经的“新屋”,见证过家族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曾经的“新屋”,演译过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趣闻;曾经的“新屋”,为我们这一代的成长,遮挡过风和雨。不由人感概多多。现在,我们可以不忘记昔日“新屋”的辉煌和衰落,更希望从“新屋”繁衍出来的后辈们,人丁发展得更加兴旺,生活过得更加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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