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白虎门旧事 |
正文 | 建于同治戊子年的老宅,因房子开间阔大当地称之“大屋”,虽然四檐沟通下雨不必走湿路,但按照“四檐齐”(四合院),的规格要求不能称四檐齐,所谓“四檐齐”顾名思义四檐一样高,例如正屋是楼,侧厢也应该为楼,我家正屋为楼,两厢则是平房,造成四檐不齐存在落差。 侧厢走廊两边各开边门,统称龙虎门,按天文四象之说,东边的门称谓青龙门;西侧叫白虎门,无聊偶翻李敖先生书,他说女子不长阴毛被称作“白虎”,说中国(大陆)出版《辞海》有关白虎词条中却没有将它(没有阴毛)收入其中,白白被李敖先生指骂了一通。奇怪的天文四象的宇宙,怎么会跟女子的阴毛联系到一起?博大精深的“国学”使得吾国吾民“骂人文化”出奇出格。 常言说,开头门,露头风,意思人进进出出容易惹来是非,这样说引伸下去人变得不是好东西?我门一开,祖父母就大声叱嚷“——不要开犯口舌的”!门是家的边塞,同时杜绝外界是非的侵入,恪守各开门户自吃饭,江西人补碗——自顾自(补碗钻孔的声音,不足以证明景德镇补碗艺人之间的漠不关心)。我顽童欢喜去开白虎门,但不喜欢或者不敢去开青龙门。 白虎门除双扇大门是木头,门框、梃、楣、槛、阶、臼、石榫、石卯用石板构筑,一根拴门杠插入双扇大门中间,锢若金烫。白虎门外是一片园地,有一堵泥墙圈起,就地取的夯土,泥中嵌着碎碗爿、螺蛳麻蚬壳、瓦砾石头与断砖,厚约一尺余,比人还高,望不见大路上的行人,但听得见路人的脚步。园子有两棵石榴树,年年看见开花,却没有见过果实,南面盖草房的一口大粪池,背后挨着茂密的竹林,每当黄昏临近,鸟飞入竹林丛,这里成了他们过夜的家,只要不去干扰他们,叽叽喳喳的一直吵到天黑,稍有风吹草动,都齐唰唰的停止聒噪,据说鸟跟鸡一样都是“鸡盲眼”,晚上去摇动竹子,他们准会落下来,正因为害怕所以鸦雀无声。春天是爱情的季节,鸟为求偶嚷得尤为厉害,假如人也似鸟一样要叫,这世界更加精彩了…… 我发现有几只小鸟跳不快、飞不远,激起我逮鸟的欲望,我追得紧,他们逃得快,我不追他们不逃,若即若离让我欲罢不能,颇似《祝福》电影里的“阿毛”,祖母哈哈大笑,看倷个寿头(小傻瓜),老鸟在教他们飞啊—— 大风大雨即将袭来,再听不见鸟儿一点声响,准是到哪里避难去了,竹林被狂风吹得东倒西伏,鸟要是踏在枝上如船遇到惊涛。 冬天,特别是下大雪,天蒙蒙亮,他们聚集在楼檐下,离我睡只一窗之隔,睡梦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仿佛诉说昨晚这场大雪,集体商议去哪里觅食,皑皑白雪压得竹子不堪负重,听见竹子拦腰折断的破响。 喜鹊爱登屋脊上的马头,雀雀雀……一边翘尾巴一边欢叫,祖母报喜不报忧的说,喜鹊叫,财相到,入情入理的喜鹊叫唤,人凭空的想象如长了一双翅膀,喜鹊的叫声与财运联系在一块——祖母她从来不知道所以穷。云雀倏地从半空中坠下,像丢来的一块石头,接近竹林陡然划了一个“y”又窜向青天。云雀似鹞式战斗机,一瞬间改变自己的策略和战术,机动灵活又充满狡诈。 为什么鸟儿每到傍晚总吵吵嚷嚷的?我认为他们没有足够的窝所以相互争吵,于是从灶间拿来一脚稻草,一个个揉成团,然后架到竹丫枝上去,给他们搭窝,我躲在门背后窥伺他们,依然吵个不休,直至天黑才安静下来,看不见才回屋睡觉,床上想啊想就睡着了,醒来第一件事开门张望,太阳高照,竹林空无一鸟,我迫不及待去掏窝,说不定下有蛋,也许鸟生病躺在窝里,覆巢之下甚至连一根鸟毛也没有。 一天,圈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男孩,黄苍苍带卷的头发,眼睛乌珠跟羊眼差不多,眼沿皮像刀雕刻出来的纹理,嘴巴又阔又大,嘴唇厚而性感,两边嘴角明显有着高低,左角俏皮的往上翘,天生有种幽默感,门牙跟我一样在,嘴巴里好像含着糖,上面穿着一件西装背心,下身穿有背带的开裆西装裤,“X”从背脊爬过肩胛,脚上穿高帮回力牌球鞋,我一眼看出他不是这儿人,本乡本土的小孩,绝对不会有这种装束,也没见过像绵羊的卷发,更不要说有糖吃了。 ——哪来的?我问,他摇摇头,你叫什么?多大?他一连串摇头。 菊伲娜!菊伲娜!远处传来女人的呼声,他沉默了片刻,哦哦响亮的答应,他不情愿的皱起眉头,见女人一个劲追呼,他张着大嘴,恨苦痛生的答了几声,然后转身跑去,回到尚未成宿的(新)家。 他家在西头,离我家大约三五十米远。门新开的,墙壁上的石灰还没有干,原本朝东没有门,应该朝西大街一边出入,房子当中隔断了,一半归同时迁来的日本女侨居住,只能另辟西门。 这拨人都是从东南沿海官迁过来的,搬家安置一切费用全由政府负担,包括异地住房和每月的津贴。原因台湾与大陆局势紧张,两岸间战云密布,蒋介石叫嚣要反攻大陆,她们不是本邦民族,海外有关系,经历复杂,尚怕她们搞破坏或内外勾结,为防患于未然,迁至较为内陆的小镇来。 每月政府发数十元人民币给这些侨眷作为“津贴”,一般平民所享受不到的紧张物资例如洋粉(精的面粉)、香洋肥皂、白糖,政府配给她们,就是这样优待,他们发牢骚说,对他们贼的防备,佛的敬重。 菊伲娜(是义大利还是英语?)的母亲不是日本人,多年后,听说她是在大陆唯一没有改变国籍的义大利人(蓬皮杜访华亲自接见过她,传真照刊登在“人民日报”上),那时她丈夫做皮革生意去她国,结婚二战全面爆发,威尼斯轰炸机蔽天遮日,丧命还不如回家,世界大战没有安宁的地方,选择逃回丈夫的国家暂时避乱,选择回国确实出于无奈,因为男子在中国已有家室,西方女子不能容忍三妻四妾的肮脏的东方文化与道德标准,抗战平息内战又起,回娘家的事迢迢无期,拖到全国解放国门彻底关闭,“此恨绵绵无绝期”回故国的梦想终成泡影,…… 大白天进他家里一片幽暗,左墙一边放着锄头、泥锨、畚箕、扁担等农具,墙上一排钉子挂着蓑衣、笠帽、破衣,到底是上楼的盘(旋)梯,楼上是一家人的卧室,最里一处长方形的室内小天井,旁边是猪舍和厕所,室内天井屋顶盖有玻璃明瓦,明瓦积满了尘垢,终年黑漆皮灯笼,透不到一缕阳光。 房子屋柱林立,空间一览无遗,除了睡觉是一家人活动最频繁的场所,一边在吃饭,里面在舀尿屎,满担的臭粪紧挨着饭桌出去,在猪栏中扒粪便的鸡鸭,趁人不备,嘟飞到灶台上去,用爪子刨锅里的饭。菊尼娜的母亲,拍着巴掌大声“呵嘘——呵嘘”!我想驱赶鸡鸭家畜英语、德语不翻译它们也能听懂罢?平时孩子回家做作业、偶尔召开家庭(国际)会议都在大厅进行。 菊伲娜比我小一岁,他的顽皮跟我比过之而无不及,因为都喜欢有玩伴,溜出来一会会母亲就菊伲娜、菊伲娜的唤他回去,菊伲娜只好硬着头皮回去。经数次接触交往,仍然听不懂他的语言,觉得他说话这么困难一定什么地方不对劲,要求他把舌头伸出来让我看,拨来拨去查不出舌头有什么毛病,尽管沟通困难,但很快找到交流的一把钥匙。 有时被母亲管着出不来,我上门去勾引,羞怯的躲在他家门口,偷偷往里张望,祖母曾经警告我“红眼绿头发,牙齿长尺八,洋虫要吃人的”。他见我在勾引,立即朝门外奔,母亲追到门口,大声呵斥让他回去,他躲在我身后不走也不回,我见他母亲的瞳仁闪着蓝幽幽的光,更像羊的眼睛,我不敢对着她的眼睛看,预示着祖母的警告……她向我招手,生硬而和蔼的说,来来——进来!我教你们一起学英语……碧眼睛、黄头毛的洋女人,她说话我能听懂,发觉她们自家人说话一头雾水,一句都听不懂,温州话、义大利语、英语、以及地方的语种,小小的家有联合国总部一般复杂。这样我第一次踏进他家门槛。 屋的中央,地上合扑放着一只打稻的木稻桶,抽去底下两根拖泥档,据说是第四生产队送他们的。倒置在地上的木稻桶宛如古埃及的金字塔,我们仨围坐在金字塔旁边,无奈双脚无处伸展,盘曲或侧身坐着,蹲囚笼的让人极不舒服。那本教科书放在稻桶中间,离视线很远,大人坐着更加难受,我看她十分吃力的样子,不断的调换着姿势。她念一句英语,我们跟一句,菊伲娜天生是个捣蛋鬼,用近似土话腔调跟他母亲捣乱,我也不想学拗口聱牙的东西,他插诨打科,我推波助澜笑得前俯后仰,他母亲一脸无奈,叹气的去去去!到桥头园里放鹅去…… 我们像两只放出笼子的小鸟,冲出黑暗而潮湿的樊笼。 桥头园须得过一座板桥。不知是小孩喜欢鹅,还是鹅喜爱小孩,四只小鹅黄毛茸茸,张着没有羽翅的光膀,兴奋的跃跃欲飞来追赶我们,我一边倒退,一边鹅鹅鹅的气逗引,不料脚后跟扳在桥板上,直接从桥上一头栽下,重重摔在干涸的布满卵石的河床上,念经的老太太正好看到救我起来,她说菩萨大人在管,头离那块大石头一点点!用手指比划头与石头的距离。 摔下去我一点都不知道,听菊伲娜说,念经老太太急忙放下手中的元宝(纸锭),一拐一拐(缠小脚)下到二十多级石阶把你背上来的,你软绵绵的我以为你死掉了,她揪住你的双腋,竖起赖下,赖下竖你起来,不停地抖擞,嘴里“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念着,一番折腾看你微微睁开眼睛,看你活过来,念经老太婆对我说,……你赶紧去叫他的爷爷娘娘来啊! 老太太不知道什么叫做人工呼吸,所谓的抖擞她认为是“抖灵魂”,其实在给我做人工呼吸。之前早有人去报我祖父母了,说我已经跌死了!祖父母急匆匆的赶到,见我还活着连声谢老太太,老太太不以为然说:靠祖上积德……一边又在元宝纸上点红点,一边念她的摩诃菠萝蜜多。 菊伲娜发现一只小鹅垂头丧气,洋妈妈不知道该怎样养鹅,小鹅的耳朵洞,生满了鹅虱子,隔壁阿兔婶告诉她一个良方,拿盏洋油灯带的油滴耳朵洞,马上就会好的。母子俩一个逮鹅,一个把蘸满煤油的灯带,对着耳朵洞滴油,煤油过量,鹅七孔流油,须臾间鹅头耷下脑袋一命呜呼了。 那天黄昏,他突然出来找我,煞有介事说,天黑了我到你家的竹林来,等会儿帮我开一下门。 来的时候手中拎着一只死掉的小鹅,我怔了一下,问他这是干什么?他神秘兮兮的摆了摆手,到园子里去同你说。 你不知道,我母亲相信上帝的,……耶稣死后又复活了,万能的上帝,不会看着小鹅死去不管…… 他觉得我不明白他说的话,所以才这样看着我,凑近我耳朵,我闻到他一股洋葱味,气味我非但不适应,让人晕厥,……那一次你跌死之后,究竟是怎样活转来的?人死后是怎样一回事?你见到上帝没有?能不能告诉我,…… 估计我确实没有明白他的含义,至今不知道我回答了没有,是怎样回答他的?我照他的吩咐在竹林处为小鹅选了一个墓穴,然后把小鹅埋没,他用竹子做了一个十字架,插在鹅坟上,不知他嘴里说(祷告)一些什么。再三关照我——明天一定要等我来,才能把它的坟扒开,我点头答应。 菊伲娜!菊伲娜!黑暗中呼唤一浪高似一浪,他没有立即答应出去,走出园墙,重新又返回来跟我说:你保证不会去碰吗?虽然我什么都看不见,其实不必看见,那双狡黠的羊眼乌珠,至今不会忘记。 受他的宗教蛊惑,我真的梦见死掉的鹅复活了,拍着无羽的光膀子追着我……翌日,我走进园子,竹林中的墓穴已经掏空了,出身于基督教家庭的小男孩,也许他并不相信我对他的承诺;也许半夜起来他把小鹅移走了;也许是饥饿的野猫罢…… 菊伲娜只有26年生命历程,他没能去他母亲的故国,也不能归祖宅,孤单的永远地躺在不是故乡的故乡。归乡走过他的坟地,落日余辉中有“独留荒冢向黄昏”的哀愁,白虎门的竹林,留下他、留下我不可磨灭的童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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