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故乡工笔画 |
正文 | 故乡工笔画 2014年11月25日 1 老墨的老家叫铜盆冲,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是不是这个地方就是一个铜盆呢,是不是这个铜盆里的土地就是一个很好看的平原呢,是不是这个铜盆里盛满了金银财宝呢? 全不是的!好听的名字与它的实际往往是不一致的,比如宝鸡的鸡不一定是最好的鸡,长春的春天不一定春季最长,长沙的沙粒不一定很长很大。老墨的铜盆冲也不是一只铜盆,盆底也不是一个平原,里面也没有金银财宝。 铜盆冲就是一个屋场名,就是一个地名,这个屋场南北长度有1600米的样子,超过了3华里,这个地名就不好说了,它的主体就是三山夹两冲,最东边的那座山叫做打鸡岭,中间的那座山叫做金针岭,最西边的那座山叫做窑岭。三座山都长约5华里,自北而南摆在这块土地上,它们就像三匹等待出征的战马,昂着头,蹬起蹄,抖擞着鬃毛,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的路。三座山迤逦往南,它的脊背上许多小块块还是柴山,上面长着树和柴草,大片大片的地方都是开垦过来的旱地,是农民们种植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的地方。这三山所夹的两冲就是铜盆冲人的水田了,东边的那条冲叫佘公冲,西边的这条冲就叫铜盆冲,这两条冲犹如两条蛟龙静静地躺在三山之间,蛰伏着,等待着,时刻想游进大海。 无论是等待出征的战马还是蛰伏着的蛟龙,千百年来,它们都呆在这里,一动也不动,嘶鸣声叫了千百年,咆哮声叫了千百年,战马不曾走一步,蛟龙不曾游一米。在它们宽厚的背脊上,承载着一代又一代的铜盆冲人,它们驮着铜盆冲人走了一年又一年,从过去走到现在,而且还要走下去。 这就是铜盆冲这块土地上的主体,有主体就有副体。铜盆冲三山夹二冲在北边一座叫陡岭的东西向山岭前止住了脚步,翻过陡岭,再往西南,有一大片山地叫五嘴四坡,这就是铜盆冲的牧场和柴山,在农耕时代,铜盆冲人就在这片山里放牧和砍柴。 主体和副体一起担负了养育铜盆冲人的任务,它们的体液滋润了禾苗和柴草,带来了丰收和喜悦。 这就是铜盆冲! 2 老墨原来也在铜盆冲种过田地,那是在人民公社时代。 11岁的时候,生产队长子爹来到老墨的家里问:墨伢子你还读书吗?墨伢子说:子老倌你认为我还有书读吗?子爹说,是啊是啊,到处在造反,到处在批判,没老师上课了,还读什么劳什子。老墨说,我就读劳什子,我跟你了,读你的劳什子。子爹说,好好好,墨伢子不读书了,就到队上来放牛吧! 老墨那时候的确就叫墨伢子,他在秀水完小读完高小后成了队里的一名牛倌。 墨伢子骑着一条叫羊叉角的公牛赶着伴牛出发了。羊叉角的两只角又尖又长,角体晶莹透亮,墨伢子骑在它的身上威风凛凛的,成了一个小武士。龙坑坡的牛群来了,潘寿山的牛群来了,范仙庭的牛群来了,涧林园的牛群来了,铜盆冲各个小队的牛群全来了,它们全都在一个叫董家坡的山坡里会合了,羊叉角把老墨卸下来,在一堆黄土上磨着自己的角,它要挑战这个百家宴了。磨快了角的羊叉角在山坡里追赶着公牛,赶了这头又去赶那头,就是没一条公牛和它接战,历史上,这里的公牛都是羊叉角手下败将,他们要逃跑就是很对的战略,羊叉角了无趣味,放下了公牛就去找母牛嬉戏了。有人就喊:快来看快来看,羊叉角在嗅骚了!羊叉角在嗅骚了! 牯牛是没有性欲的,公牛却是性欲旺盛的,牛倌们称它们为小吊子,小吊子跟在母牛屁股后嗅骚自不清闲,羊叉角一条一条地将他们赶离母牛,它要独霸这里所有的母牛,却又力不从心,小吊子和它打游击,羊叉角一去追赶其他的小吊子,这里的小吊子便又傍上了发情的母牛,羊叉角看见了就很生气,就在原地四脚腾起打圈圈乱踢。 天天上演着这样的把戏,墨伢子看得没兴趣了,就去树荫下读书,他读的是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老牛倌顺四爹问墨伢子,你看什么书呀?墨伢子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顺四爹说,我问你看的什么书,你倒是问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炉膛里炼成的么,回去问问你老爸就知道了,他在大跃进时期炼过钢铁。 墨伢子就笑了,心里说,这叫牛头不对马嘴! 看了三年伴牛,子爹就对墨伢子说,你不再看牛了,去队里做事吧。墨伢子说,看牛不是给队里做事呀?子爹一本正经地说,看牛就是瞅牛屁眼呀,不是做事呀,你天天搬一本破书读,这也不懂? 墨伢子去插田,队里的男劳力女劳力一起十几个人弓在一块田里,活像一群鹭鸶在水里啄食。墨伢子的右边是刚结婚不久的五姑,左边是不久就要结婚的喜姑,水田是划了方格格的,每人插四路走,不久,墨伢子就被关在里面了。五姑就说笑话了,她说,啊,墨伢子进洞了,墨伢子进洞舒服吗,里面可没饭吃呀,里面水深吗?插田的人全笑起来了,墨伢子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回头一看,他后面的秧全被五姑和喜姑捡干了,真的是叫天不应了。 从此,墨伢子就暗暗地下决心练习插秧的速度,你只有插得快速了,就可以不被戏弄了,相反,你要是乐意,还可以戏弄一下别人。 队里吃忆苦饭,在凯博的地坪里架上一口锅,茴藤叶子和紫云英煮了一大锅,墨伢子敲着一只碗来了,子爹老远就喊,墨伢子快来快来,来迟了就没得吃了。墨伢子兴冲冲地去锅里盛忆苦饭,凯博拦住他说,墨伢子你不能吃这种饭。墨伢子不解地问,为什么啰?凯博说,这是我们贫下中农的专利,你家是富农,你就没资格吃。墨伢子还是不解,他说,我们都是人,你吃得我也吃得。凯博说,我吃得你就吃不得,回去问问你家里的籣长子吧。墨伢子将头伸向前一看,这就是一锅猪潲,他说,罢了罢了,不吃就不吃,我还以为是糯米饭呢。 墨伢子走了,一地坪的贫下中农都笑了。回到家里,墨伢子就问父亲,他们都在吃忆苦饭,我们为什么不能去吃?籣长子父亲说,这是说我们家里在过去吃得好,用不着忆苦思甜。墨伢子说,那你们过去吃的是什么好东西啊?籣长子说,一年吃四个月旱茴,四个月野菜米饭,四个月粥饭。墨伢子说,那也不是好生活呀,也很苦呀。籣长子说,是啊,是很苦啊,可是,贫下中农过的是猪狗不如的生活啊。墨伢子就笑了,籣长子说,你笑什么啊?墨伢子就说,现在的贫下中农可过上了猪狗生活了,真的搭帮毛主席。籣长子捂住墨伢子嘴巴说,别乱说话,斗死你的。 双抢开始了,铜盆冲那条冲里的水稻金黄金黄的,南风吹过来,满川的稻香味弥漫着。墨伢子那个组十三个人在一块叫做戽坵的水田里收稻子,五个姑娘割稻子,两个男人踩打稻机,一个男人扬桶,一个男人送谷,墨伢子他们四个大伢子抱禾把,其中有两个细妹子。一个叫宏伢子的抱禾把是跳着走的,他一跳就溅得水花四散飞洒,只两个圈就把自己的衣服弄得水淋淋的。他索性脱干了衣服,赤身裸体在水田里跳着跑,躬身下去,白白的屁股对着冒烟的毒日头,抱着禾把跑动起来,小鸟在他的胯下乱晃,两个细妹子就骂他流氓。宏伢子嘿嘿地笑着,故意溅起水花飙到墨伢子身上,墨伢子不一会也是全身水淋淋的,宏伢子说,你脱衣呀,不穿衣服是多么的舒服。墨伢子不脱,宏伢子就去刮他的衣服,两个人在水田里打滚,三滚两滚,两个人都是泥人了,宏伢子还是没有得逞。歇宕的时候,墨伢子抠了一捧泥巴糊在那个叫英癞子女孩的头上,英癞子的头发没几根,这一糊就不见头发了,墨伢子忍住笑看着北方陡岭,宏伢子嘿嘿地笑着,英癞子揪住宏伢子就打,宏伢子挣脱了就跑,两个人在水田里追赶,宏伢子一边跑一边溅水,英癞子一边哭一边抠着田泥甩过去,他们围着打稻子跑了一圈又一圈,宏伢子喊着:鸡打恋啊!鸡打恋啊!把一田人笑得东倒西歪。 下雨了,队里不好做工,墨伢子他们一伙大伢子甕在泰爹家里烤火,墨伢子手里拿一本《苦菜花》在读,烧火的范奶奶说,墨伢子你读什么书呀?墨伢子说,读《苦菜花》呀。范奶奶说,苦菜可以吃,开花了就老了,不能吃了,你去读它做什么?墨伢子说,您老糊涂了吧,这是一本书,一本小说。范奶奶说,它讲什么啰,这么吸引你?墨伢子说,讲打日本,讲德强和杏莉恋爱,讲杏莉妈妈和他家里的长工偷情。范奶奶说,墨伢子你懂事了啊,你去追贞妹子呀!看见过鸡打恋吗?母鸡啄着地上的泥巴在咯咯咯地叫,公鸡在一边翅膀扇开着,产着一双爪子围着母鸡打圈,然后就爬上去了。泰爹就说,鸡打恋冇得味,看狗打恋才有味,公狗进去了不得出来,它和母狗屁股对着屁股往相反的方向拉,还是分不开,它们拉扯着,从村子的东头扯到村子的西头。 墨伢子和一群大伢子都笑了,泰爹和范奶奶是两个教唆犯,肚子里尽是黄色故事,嘴巴里尽是黄话。 天终于放晴了,地里的泥巴也干了,到了起茴的日子,墨伢子那个队里的男女老幼全在金针岭中部旱地里起茴,半响午过去了,地里堆起一堆堆茴,墨伢子对凯博说,让我去送一运茴吧,我要屙泡屎来。凯博说,你又担不了一担。墨伢子说,半担也是半担呀,我就是要屙屎呀。凯博说,好吧,你就去送一运吧。凯博叫墨伢子将这半担茴送到王嫂的茴窖里,墨伢子挑起茴快步如飞走了,两华里路不一会就到了王嫂的茴窖里,茴窖门是半掩着的,墨伢子打开门就看见了里面的一男一女,男的是子爹,女的是王嫂。墨伢子看见他们时,他二人正在抄裤子,他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子爹说,你看见什么了,我正在辅导王嫂学习毛主席著作。墨伢子说,你不是不识一字么?子爹说,我心里灵泛呀!墨伢子倒了茴就笑着跑去屙屎了。回到地里,墨伢子大声宣布说,我今天看到狗打恋了。子爹说,这又不是新鲜事,谁没看见过,哪天不发生呀! 墨伢子16岁那年冬天,秀水地区白泥湖治理工程开工了。工地上红旗猎猎,高音喇叭里一天到晚播送着江水英唱的京剧:手捧宝书满心暖,一轮红日照胸间。毫不利己破私念,专门利人公在先?????? 墨伢子就像一条吊子样浑身是劲,他要是挖土,一锄下去可以挖半箢箕;要是挑土,爬堤的时候还要跑;歇宕的时候,手里就捧着《毛主席五篇哲学著作》在读,口里还念念有词。凯博是党员,自然知道新鲜事,他对墨伢子说,后天,公社里要举行背诵毛主席著作比赛,大队里要你去参加,而且要你拿个第一名来。墨伢子说,我是富农子女呀,吃忆苦饭没我的份,背毛主席著作怎么就有我的份了?你们是不是要找我的岔子,背错了一个字就来批判我?凯博说,不是的,不是的,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中的一员。背错了当然要批判,你不会背错的! 那天下午,白泥湖工地停工了,湖坪上搭了一个台子,台子上面有一条横幅:背诵毛著比赛大会。几千民工在台前席地而坐,尽管是太阳天,冬天的地面还是咯得屁股生冷。子爹嘀咕了一句:背送毛猪还要比赛呀?凯博说,你只乱嚼蛆! 比赛开始了,台上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扩音器,台子的一边柱头上还绑着一个高喇叭,四个持枪的基干民兵威风凛凛地站在两边。秀水公社有13个大队,每个大队一人参赛,墨伢子抽的是第7签。前面6个人有4个人还没背完就被民兵押着离开了舞台,因为他们背错了,而背错了就是篡改毛主席著作。轮到墨伢子了,墨伢子只用8分钟就流利地背完了老三篇,完了他就说,我还背一篇毛哲吧!没等主持人许可,他就背了起来: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不是。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社会的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而代表先进阶级的正确思想,一旦变成批判的武器,一旦被群众掌握,就会变成改造社会、改造世界的物质力量。 墨伢子背完了就下台了,他的判断很对,这里的几千人谁也没带毛哲,谁也没学过毛哲,他添上的几句话又是那么的顺畅,没人发现得了。 墨伢子背毛著得了个第一,碍于他是个富农子女又不好宣传,工程指挥部就忍气吞声了,大家当没事一样。 3 到高考开禁那年,墨伢子在铜盆冲烤黄日头也烤了整整十年。 十年时间不是一瞬间,他把墨伢子演变成了老墨,早就长出胡子了,身子骨也定型了,他变成了一个标准的全劳力,人们不再叫他墨伢子了,而是叫墨子或者老墨。 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老墨来到青藜小学读报,忽然,《湖南日报》上面一个消息将他吸引住了,他顺着读倒着读,读了十几遍才确信自己的眼睛没花,这则消息说,停止了十年的大学招生要恢复考试招生,有志青年都可以报名参加。老墨琢磨着:这就是说上大学不再是推荐和保送了,不再是权贵者的专利了;这就是说,无论何人,只要是有志青年,都可以报名参考。 老墨在心里将这个消息琢磨了许久许久,直到临考试只有一个月时间了,报考的截止时间只有三天了,他才去书记家里落实这件事情。书记是他们铜盆冲人,叫韩博,外号叫洋面担子。老墨说,韩博书记,我可以报名参加高考吗?韩博说,可以呀。老墨说,是真的吗?韩博说,当然是真的,你墨伢子一不瘸二不聋,一肚子墨水,你不参加还谁可以参加呀! 韩博书记说完以后,还冲老墨笑了笑,又握着老墨的手摇了摇,老墨的脸上一脸的福禄寿,要知道,他这是第一次看见书记对他露笑脸,也是书记第一次握他的手。过去书记在大会上作报告,列举阶级斗争二十三种表现时,总是要拐弯抹角将老墨喜欢读书作为一条塞进去,说他是白专典型,天天做工夫还要带一本书走,一有空就读书。 老墨从韩博书记家里出来以后就到大塘的塘堤上来回地蹦跳,然后又到大地坪里绕着圈跑,已经是冬天了,他把自己跑得满头大汗,然后穿着一身单衣躺在地上,听着大地的脉搏。 考试的那天,老墨坐在秀水中学那个破旧的礼堂里做试卷,北风呼呼地叫着,后山的松涛发出一阵阵吼声,北风从墙洞里从门缝里从破窗玻璃孔中钻进来,直往考生的衣领里灌,考生们的心里都结冰了,他们在两腿间搓着手,脚也轻轻地跺着,嘴巴里咬着笔筒,他们不是在思考试题,而是实在做不出来。 老墨咬着牙齿在北风中考完了那五堂试,他没时间搓手跺脚,没时间咬笔筒,他在不停地做试题,只有数学一堂难住了他,他没进过中学的门,没学过数学,做不了题目,虽然也咬了笔筒,他的大脑却一刻也没休息,一直在计算那最难的三道题目,终于把结果都算出来了,他不会立方程,写不了方程式,只写了结果。 老墨就想,完了完了,数学怕是一个0蛋,他不知道这一年的考生绝大多数人都是数学得0蛋,就是没得0蛋的,一般也只有十几二十分。 不久,就传来了消息,老墨初录上线了,铜盆冲还一个叫韩哥的民办老师也初录上线了。消息传进了铜盆冲,铜盆冲就沸腾了。 子爹第一个跑来道喜,他说,我就知道墨子是喝墨水的,当年要不是我的腋窝夹着你送你进青藜小学读书,你怕是要瞅一世年牛屁眼。 泰爹和范奶奶跑来道喜说:墨伢子就要到城里看花姑娘了,再也看不见狗打恋了,再也看不见鸡产翅了,再也看不见羊叉角一夫多妻的把戏了。 凯博也来道喜,他说,墨伢子真是苦尽甜来,再也用不着烤黄日头了,再也用不着讨要忆苦饭吃了,城里的路上尽是金子,你只要弯腰去捡就是了。 韩博带着一群大队干部来道喜了,他说,墨伢子你不上大学谁上大学,要不是江青那个坏女人,你早就上大学了,你可别怪毛主席啊,毛主席还是好的,我过去说你走白专道路也是上了江青那个坏女人的当,你别计较啊! 老墨去湖南大学读书了。 沸腾了的铜盆冲一年半载也安静不下来,肖老倌教育他的几个子女说:你们看看墨子,他没读过一天中学,还不是考上了大学,考大学难吗,不难啊!他家正在读高中的兰妹子就说,爸爸你错了,你要说考大学不难,我们大队去了一百多人参考,为什么就只有墨子和韩哥考取了? 子爹常常夜里从床上把自己的女儿蛾子揪起来,他说,你怎么就睏了,快起来做作业,快起来读书,你看看人家墨子,他是手不离书,眼不离书。鲤鱼跳龙门也要跳啊,不跳就不能跃进龙门。蛾子的耳朵被子爹揪得很疼很疼,她站在床前面继续做自己的梦,是大豌豆烧着好吃呢还是小豌豆烧着好吃,这个梦总是缠绕着她,让她不得清醒。 铜盆冲的早上真是人声鼎沸,两百多个读书的小孩子一天亮就被大人叫起来读书,风仔亮着嗓门读: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老师是辛勤的园丁。老师要我们记住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风仔妈妈就说,你嚎丧啊,毛主席都死了,一个死人的话你还要记住吗?我的话你为什么一句也不记住,我叫你去扯猪草,你去了吗? 隔壁的桑亮在读: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他把这句话读了几十遍,桑亮妈妈实在是听得恶心了,就对桑亮说,一句现话读了几十遍,猪不吃,狗不嗅,死了就是死了,怎么活在我们心中,这是编的什么鬼书,你读点什么不好? 梳着羊角辫子的香姑用清脆的声音在读:滴答,滴答,下雨啦,下雨啦。麦苗说,下吧,下吧,我要长大。桃树说,下吧,下吧,我要开花。葵花子说,下吧,下吧,我要发芽。小弟弟说,下吧,下吧,我要种瓜。滴答,滴答,下雨啦,下雨啦。 香姑妈妈说,下雨了怎么不早说,我还没有收柴呢。她跑到外面一看,红红的太阳正从金针岭当中升起来,就说,你这个死妹子,怎么哄你老妈?香菇说,我读书呢,滴答,滴答,下雨啦,下雨啦! 老墨去湖大读书了,每年的暑假,他都要回到队里来劳动。子爹就说,你还是别去担牛栏粪吧,细皮嫩肉的,磨烂了肩头我难得负责任。你还是去做妇女队长,带着妇女姑娘去插田。老墨过去就是做妇女队长的,那些女人也只听老墨的话,这可是轻车熟路啊。 1980年的暑假是老墨读大学最后的一个暑假,这一年,队上的土地开始解体了,旱地已经全部分到私人了,水田只分到了组,他们队上分了三个组,老墨家这个组劳力少,大家盼着老墨快点回来帮忙。 王嫂说,老墨你读书读到空里去了,怎么还回来烤黄日头?老墨说,烤黄日头好啊,不缺钙啊。王嫂说,缺心眼吧!你看我一个四属户都不愿意烤黄日头,何况你这样有出息的青皮后生子。 毕业的那年,老墨分到了县城的第一中学教语文,月工资56元钱一月,铜盆冲人算了一笔账,老墨一年连同奖金福利大概是一千元钱的收入,三个铜盆冲男人辛辛苦苦做一年,加起来也得不到这份收入,他们的结论还是读书好。 老墨讨了一个婆娘是个漂亮的民办老师,他原本可以讨个吃皇粮的婆娘的,比较了一下,他还是将漂亮的标准放在了第一位,这样一来,老墨就遇到了难题:要将老婆安排到青藜小学去教书,还要给她重新弄个民办教师的资格,还要生产队分一份土地给他家里。 老墨就去找韩博书记,韩博书记就说,好呀,你老婆来我们学校教书好呀,但是,只能代课,没有编制,一年200元钱的工资。老墨说,书记你看,学校里正好有一个编制,你就高抬贵手,让我老婆顶了吧,她也是个有7年教龄的老民办了。韩博书记说,老墨呀,你是个读书人,应该懂得大道理,好事不能让你一人全占尽了。过去农民造反为什么提“等贵贱,均贫富”呢?你看我家里那个小女儿,高中毕业了,又没考上大学,我不让她去教书她能做什么? 老墨无话可说了,他想不到韩博这个老文盲说起道理来还一套一套的,自己读了一肚子书倒不如他会说理,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老墨又去队长家里找他要土地,如今,土地虽然分到户了,队长还是存在的,他的权力就是管土地的分配,管征购上缴的完成,还管计生工作。老墨找到子爹,子爹说,好呀,你老婆要土地天经地义,了嘴的那块斗八分给你吧。老墨知道那块田,它在金针岭南头水向西流的山脚下,距离它的水源门前大塘有一千多米远,水要经过一千多米远的稻田流到这块田里起码要三十个小时。老墨就说,子爹呀,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就行行好,分块近一点的田给我吧。子爹说,墨伢子呀,照理说是这样的,但是你想,好事不能叫你一人占尽了吧,我们还以为你要弄一个吃皇粮的婆娘呢,谁知道你还是要回来占一份田地。 老墨又无话可说了,子爹和韩博书记说的话如出一辙,看起来这是一种心态,不是他们二人独有的,你去问铜盆冲任一个人,他们会全是这个态度。 老墨认命了,就让老婆去代课吧,就让自己在假期里去耕种那块遥远的水田吧,这个弯路还非走不可,不是自己找不到捷径,是捷径都堵死了。 韩博书记在假期里将老墨请来给自己的小女儿作辅导,终于在三年后,他女儿通过内招考进了师范学校,一毕业就可以转为公立教师。老墨就对韩博书记说,这个民办编制可以给我老婆了吧?韩博书记阴阴地笑着,他说,给是可以给,这要看你的表现,看你懂不懂人情世故。回去老墨就讲给老婆听,他老婆说,韩博书记这是叫你去给他送礼。老墨啊了一声,似乎明白了。第二天晚上,他提了两条香烟两瓶酒和300元钱的红包来到了韩博书记家里,韩博书记笑眯眯地收下了礼品,然后说,没问题了,你老婆的编制解决了,明天我就去教育局办手续。 老墨走了,韩博书记的老婆说,老先生你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这可是你一年的收入啊。韩博书记说,这算什么啊,老墨现在一年工资加奖金福利有两千元的收入了,这叫均贫富,也是为他好,万一将来再划成分,他家就是一个地主了,还不是受罪。他老婆说,你做梦吧! 再过一年,老墨的老婆也通过内招考进了师范学校,老墨就把老婆孩子的土地交给了队里,这几年,他实在是叫这块水田搞怕了,暑假里抢种晚稻放水办田,那可不是两天的工夫,必须有三天才能解决问题。插好秧苗以后,每周都要放一次水,把他弄的很疲惫,很费精气神。而且,人民公社解体以后,这乡村的摊牌也越来越重,一个农民辛苦半年,有一半的收入被刮走了。 老墨把家搬到了县城,他彻底底离开了铜盆冲,这个给他无限欢乐也给他无限忧戚村子从此就远离了他的视线。 但是,老墨的精神深深地影响了铜盆冲人,这个屋场还真的是变成了书香门第,每年都有三五个孩子考进大学中专学校去读书,毕业了,就吃皇粮了,就离开了土地,再也不操心回来烤黄日头了。 4 铜盆冲就是一个大熔炉,绝大多数的铜盆冲人出生在这里,他们在熔炉里打几个滚,有的就成了器皿出炉了,有的就融化在炉膛中。 中共建政后的五十年代,这里走出了一批人,有的是通过参加韩战走出去的,有的是通过参加土改变成积极分子走出去的,他们大多都做了小干部,还有的人是大跃进时代去当工人的。六十年代,这里也走出了一批人,他们是通过参军出去的。恢复高考以后,铜盆冲每年都有人考出去,一年一个,或者一年三五个,积少成多。所有这些走出了铜盆冲的人,他们都吃皇粮了,都拿国家工资了,都成了纳税人供养的对象。他们再回铜盆冲就是回娘家了,就是回故乡了,他们总有一种感觉:自己就是比乡民们高贵一点。 老墨是一个对老家很有感情的人,他也经常回老家去走走。 八十年代的铜盆冲人,土地刚刚分到户,生产的积极性很高,他们把土地种得流油,水稻还是种的两季,旱地从来就没有一块荒废过,花生和红薯是旱地的主打产品,一户人家一年一般要收两千斤花生,四五千斤红薯,四五千斤稻谷,他们为这些收入起早贪黑,为这些收入谋划争利。 到九十年代,铜盆冲人种田的积极性就逐年下降了,他们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你怎么做死做活,无论你怎么勤俭,还是无法改变家里的贫困地位。 老墨的大哥是一个很会做农活的人,手脚又麻利,人又会划算,家里七口人吃茶饭,大儿子读大学,大女儿读高中,小女儿读中专,养父母年事已高,只能做点家务,大哥夫妻耕种着十五六亩田地,一年要送三千斤稻谷才能完成国家的赋税和乡村的摊牌。 无疑,这种苛酷的赋税负担是农民贫困的原因之一。 工农业产品上市后就变成了商品,巨大的的剪刀差是农民贫困的又一个重要原因。老墨自己就亲身经历过这么一件事:八十年代他还耕种着妻儿田地的时候,他卖掉了800斤剩余的稻谷才买回来一部永久牌单车,而且还是凭票证才买到这部单车的,这种事情现在说起来就是天方夜谭。 1992年,老墨的大嫂子患蛛网膜下腔出血的病,命是捡回来了,人却是瘫痪了。当时,他的大哥送他嫂子去医院,身上没一分钱,家里也没一分钱。几千元钱的医药费还是老墨东挪西凑才搞齐的。 贫困让大部分农民的道德开始变坏。 铜盆冲有一个叫阔生的小伙子,刚分田的时候,他还种了几年田,别人的田办好了,开始插秧了,他的田还是夹板坨,然后就借了别人的牛来耕田。自己不育秧,就去别人田里东讨一只西讨一只来霸满稻田。这样一来,当别人家稻浪千重,黄澄澄谷子笑脸迎人的时候,他的田里稗子比禾深,这一块稻子成熟了,那一块稻子才刚刚出齐。阔生又懒又不会种田,他干脆不种田了,也不种地了,做起了二流子,今天到这里骗一点钱,明天到那里骗一点粮来过日子,国家的赋税和乡村的摊牌也就不交了,干部们来了,别说找他要粮食要钱,你就是找他的人也找不到了,屁股都不给你看。 阔生所欠的赋税摊牌上缴一年一年累积起来就是很厚很厚的了,如果用尺码去量,干部们还没有这样的尺子,因为国家还没有制造出这种尺码。二流子阔生不种田地,日子还过得滋润,抽的烟比别人要好,穿的衣服比别人要好,别人在泥里水里打滚的时候,他就穿着皮鞋夹着烟在大地坪和塘堤上晃荡,或者和另一些二流子在家里搓麻将推牌九。 阔生的榜样就这样竖起来了,阔生的形象就这样塑造成功了,人们开始模仿阔生,规避国家的赋税和乡村的摊派。 其他人的模仿和学习还是有限度的,他们还是要脸面的,因为他们不是二流子,还在家里种着田地,天天要和干部们见面打交道。 爱格就是这样的人,年年的赋税摊派他交一点,欠一点。这欠一点也是逐年增大数量的,经年累月,他的所欠也是很厚很厚了,干部们也没有尺子量得了。 威戈也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单身公,只有老母亲和他一起过生活,自己也算勤劳,收入还勉强说得过去。他看见阔生成功地逃避了国家的赋税乡村的摊派,自己就公开地亮出了旗帜:阔生不交,我也不交。他对干部们说,我不是没得交,是看见你们对阔生毫无办法,我也就要去学学他。 整个九十年代,铜盆冲人上缴国家赋税乡村摊派就是这么一副图画。到了1999年,干部们再来到铜盆冲收粮,基本上就收不到手了。阔生到这时候也根本就不去躲了,干部们看见他还要倒贴脸去迎候他,跟他套近乎,希望他高抬贵手,还一点算一点,阔生嘿嘿一笑,双手一摊,表示冇得。 这一年冬季里的一天,老墨房关的一个侄儿子生了个儿子请客,他回来作客,遇到了大队干部收国家赋税和乡村摊派。 几个大队干部在柳奶奶房前算他家里所欠的上缴,七算八算加上前一年所欠的利息,会计的账上是6324元钱。杨书记说,柳奶奶,称一点谷吧!柳奶奶说,什么呀,称谷呀,只怕是屁股臀吧股哟。杨书记一手拿称一手拿麻袋,他听了柳奶奶的话,就像点了穴位样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时候,几个小伙子围了上来,一个叫小树的青年说,杨书记我问问你,你们收农民的稻谷多少钱一担?杨书记回答说58元钱。小树又问,那你们卖给国家多少钱一担?杨书记说52元钱。小树说,这6元钱一担谷的差价在哪里报销?杨书记讲话有点结巴,他说,羊羊羊毛出在羊羊羊身上,还不是摊摊摊给大家了。小树说,这是你们干部搞的鬼事,这合理吗?比如我,不但每年不欠你们一分钱,你们还倒欠我的钱,却叫我去负担这种差价,天理何在? 杨书记就被这个小树生愣愣地问住在那里,没话说了,没理讲了。 小树继续说,现在不比过去了,我老爸过去是地主,你们没少欺侮他,我老爸还不敢说一句话。现在,我不怕你们了,你们也别想一手遮天,该问的我还得问,该管的我还得管。 老墨看了这一幕,终于明白了中国的变化,现在的村干部和老墨青年时代的大队干部真是不可同日而语,那时,韩博做书记,谁敢这样和他说话,谁敢去质问他,特别是地富子女,更是夹着尾巴。 杨书记自己开来一台手扶拖拉机,带着几个干部游了两个小时只收到两蛇皮袋稻谷,他很泄气,就和我们玩起了三打哈的扑克游戏,赌了几把小钱。 老实人也还是有的,老墨的二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铜盆冲算得上是一个种田里手,工夫做得最好,过去的老人常说,男子看地边,女子看布边。他二哥就是个经得起别人看地边的人,犁出来的田就像一封书,耙出来的地,泥巴碎碎的,种的庄稼长得一斩齐。老墨和他的小弟要是回到老家和二哥聊天,二哥从不羡慕两个在外面工作的弟弟,总是说农民好。他说,现在的农民多好呀,种多少收多少,都是你自己的,完成了国家上缴就不担心谁来要你的了,早上想睡到什么时候就可以睡到什么时候。 老墨二哥从不拖欠国家的赋税和乡村摊派,每年都要交两千多斤稻谷给村干部,即使阔生之类刮起的规避风达到了八级的时候,老墨二哥也没受到一点影响,但是,这么勤劳的人,居然也不能摆脱贫困,每年的春上,老墨总要帮他筹措钱买肥料种子。1998年,老墨二哥家里一个孩子去上海读中专学校,一年四千元钱的学费他也拿不出来。 道德的滑坡不仅体现在逃避税费上,更体现在赌博上。 毛泽东时代是一个禁赌非常严格的时代,还在那个时代,老墨所在的秀水地区就有三个赌窝,公社干部说它是三个土匪窝,铜盆冲就是其中的一个。那时候,参赌的人不超过5人,赌具是骨牌32张。 八十年代初期,赌风开始弥漫起来,赌具是扑克牌,玩的是立钻子和A8.这时候还不玩钱,或者是画乌龟,或者是贴纸条,或者是赌一根根烟。这时候的农民一般还不玩,主要是青藜小学的老师们玩,其中有个叫满孤老的经常通宵达旦地玩,也有外地的人钻进来玩,他们就是玩钱了。满孤老是一个单身公,当个民办老师在那时候还是个不错的职业,1983年病死的时候,却是欠了一屁股债。有个叫有架子的民办老师,每当下雨天放学的时候,就不回家吃饭,而是约几个人来赌,谁输了谁就出钱到代销点买副食当饭吃,他也有时候通宵达旦参赌,第二天到课堂里上课,讲着讲着就伏在讲台上睡得鼾声山响,1987年,他也病死了,死的时候才31岁。 八十年代后期,麻将和三打哈两种赌博形式进入了铜盆冲,再加上古老的骨牌赌博,绝大多数铜盆冲人的业余时间就泡在赌场了。 有一个叫茧泡桐的人赌瘾特别的大,人们是这样笑话他的:说茧泡桐家里的猪还只有五十斤的时候,他就输掉了猪的一百六十斤。说茧泡桐田里的禾苗还只发孽装胎的时候,他就输掉了黄澄澄的稻谷。 有一次,茧泡桐在打骨牌,开始手气好,赢了两百多元钱,坐在旁边的看客再叔就用脚踩茧泡桐的脚,示意他离开收手,反正旁边有的是人替补。踩了三下,没一点反应,再叔就再踩一下,见泡桐把脚往中间挪一挪。再叔见还是没反应就重重地踩了一下,茧泡桐终于忍不住发火了,他说,你疯了吗?老是踩我的脚,尥蹶子呢! 赌风弥漫开来后,参赌的人不单是男人,女人也进来了,三十几岁的妇女,四十几岁的妇女,乃至七十几岁的妇女,她们都学会了打三打哈,都学会了赌钱。还有读书的孩子,有的孩子晚上不做作业,围着赌桌转,谁做庄家就去看谁的牌。这样普及的赌风刮了几年后,参赌的人就贼精了。 赌博是不分贫富的,不是谁有钱谁就去赌,没钱的人想方设计都要弄钱去赌。铜盆冲人是种田的,他们就是拿着自己的收成去参赌的,就是拿着自己的血汗钱去参赌的。那个叫再叔的人,如果手头没钱,就把老婆哄走,然后再到楼上把稻谷偷偷地运出来卖掉换赌钱。 5 铜盆冲大屋场坐落在窑岭山脉中部水向西流的山脚下,道光十四年,它修起了一个洞门,一条围墙。围墙将大屋场全部围了起来,人们要进出,只能经过洞门,那时候的铜盆冲人,几百号人就是一个整体。 这个大屋场还有分支,应吉公子孙发人快,他们的祖宅远不能满足住房需要了,于是,这一支人越过禁园往南开基发展,到达下首园,习惯上,铜盆冲人称这里为下地新屋,这一片建筑也是用围墙围起来的,而且还和大屋场相通,从外面看,它和大屋场是一个整体,但是,它也有一张大门供人出进。 大屋场前面就是那条铜盆冲,冲里全是水田,从北至南蜿蜒五里。在冲的中部,修了一个池塘,拦腰截断了这条冲,池塘很大,它要供应下游百亩水田的用水,还要方便全屋场人的摆洗。 还有一支应中公子孙也发人很快,他们在祖宅里实在无法安身,就在下地新屋对门的金针岭中部山下开基建房,然后也将这一片房屋用围墙围了起来,也只有一个大门供人出入。习惯上,人们称这里为榨里,因为这里有一处油榨作坊。 榨里和下地新屋和大屋场隔了一条冲。 大屋场隔一条叉出的铁铺龙的北首有一座山叫毛禁山,这是铜盆冲的祖坟山,祖坟山坐西北朝东南,遥对十里冲塅,视野极为开阔,是一处理想的阴宅基地。 祖坟山的北头就是窑岭的次上首,在水向西流的山脚下,还有一处小村庄,它三面是山,前有一面围墙,一张大门,这是应昌公应映公子孙的居所,这两支人也是在大屋场无法容身的情况下才迁出一部分人到这里来的,习惯上,人们称这里为上地新屋。 这就是中共建政前铜盆冲人居所的大致情况,三百多年来,这种情况没有多大的改变,一代一代的铜盆冲人只是将这几处居所不断地扩大、巩固。 土改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地主的房子全部或部分被没收,他们的家人被赶出了祖屋。上地新屋里的岩公原只有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半边堂屋四亩水田,因为岩公是个浪荡子,家里请了一个零工做事,所以,被中共划了个地主。扫地出门以后,岩公一家就在后园的樟树底下过了两年,然后在上地新屋下首的南边坡做了三间泥砖茅草屋。原住在大屋场正堂屋里的锡矮爹被划了地主也扫地出门,住在正堂屋里的启发先生被让公戴一顶恶霸富农帽子后也扫地出门,他们在对门的樟树下住了两年后,便在毛禁山的对门开基建房,各自建了三间泥砖茅草屋。住在横堂屋里的德公划为地主后,一家人也被赶出了祖宅,他们在禁园树下生活了两年,便在禁园的南边开基做屋,也是建了三间泥砖茅草屋。他们这幢房子夹在大屋场和下地新屋之间。 从此,铜盆冲就多了一个小屋场,它的名字叫对门新屋。 第一轮的变化就是这样,随后不久,大跃进运动来了,铜盆冲迎来了第二轮变化。秀水地区在嘴上罗一带建土高炉,各个屋场就开始拆房子,树木送去当柴烧了,火砖送去砌了高炉。 这一股拆屋烧炉风刮进了铜盆冲,铜盆冲就拆除了三处房子,一处是北首的一个横堂屋连同它的住宅,一处是南首的横堂屋连同它的住宅,再一处就是后墈下的那一片房子。另外,无论是大屋场还是小屋场,所有的围墙都被拆除了,火砖都运去砌高炉了。 铜盆冲开始风雨飘摇了,它的精致开始抖落起来! 七十年代,从它的第一年到最末一年,是铜盆冲阵痛的十年,全部的明清建筑在这十年里消失殆尽,人们纷纷拆除祖宅到外面去开新基建房。 让公仗着自己是老党员是副书记,第一个占住队里的茴种地建房,他的房子就建在祖坟山的南麓,别人就顺着他家将房子建到了枫树坡。 岩松公的子孙,敏大爹的子孙,美玉公的子孙就在祖坟山的北麓建房,他们的建筑和上地新屋岩公子孙家的建筑连在一起了。 美宜公先在对门新屋的北边开基做屋,等到孩子们都大了,他又在北边的茴种地里开基做屋。一般来说,茴种地是老墨那里最好的旱地,老墨祖上做新堂屋的时候,就瞄准了那块茴种地,当时的地主说,你家就是拿银花边铺满地,我们也是不卖给你的。美宜公时来运转,他也是一个老党员,这个资格就是比银花边值钱,没花费一毛钱,他家就得到了这块地。随后,美心公子孙,渥伯子孙,星公子孙在这一带纷纷建房,这一块就和对门新屋连成一处了。 开基建房在那个时代是要花很多力气的,有权力的党员如果占据了队里的旱地,花费的力气就会少许多,无权无势的村民如果在山上挖屋基,那就是愚公移山了,因为那时候是要靠一锄一锄挖的,要靠一担一担担的。 铜盆冲有两个吃乖饭的人,一个是狄公,一个是维叔。青藜小学原建在下首园,七十年代初,决定迁址到樟树岭,樟树岭在大屋场对门,在金针岭正中部。迁址之后,狄公立即就瞄准了原小学的地基,将屋场里的党员队长有头有脸的人邀到自己家里开会喝酒吃肉,人们吃了自然嘴软,答应了,狄公开挖屋基就没费半点力气。 新的青藜小学是在坚硬的土层上开挖出来的,用铜盆冲人的话说,那里的土全是“著木弹”,挖的时候,地下还冒烟,七个小队一百来劳力挖了一个多月。可是,新学校还没用五年,大队里就在金针岭南端修建一座更大更好的学校,取名南山学校。青藜小学的历史画上了句号,这里的房子便空在那里。维叔便看中了它,一心一意要弄到手,他放言的时候,是没人同意的,大家都说,不能卖给他,不能便宜他了。这个维叔还就是鬼点子多,他不学狄公开会解决,而是拿着合同挨家挨户去做工作签字,俗话说,人怕当面,不同意卖给他的人也就都签字了,维叔笑嘻嘻的,他不光是用最低廉的价格买下了这片房子,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在这里挖过一寸土。 在青藜小学的南上首,学生们通过几年的劳动,终于挖出了一个篮球场,维叔买下青藜小学后,又是这个狄公,他又瞄准了这个篮球场,要在这里建新居,因为他有六个儿子,光有一幢房子是不够的,几经努力,他又如愿以偿了。 维叔之后,他的弟弟就买下了队里的牛栏,这个地址就在青藜小学的西下首,他在这里开基建房。维叔的堂弟就买下了福兴小队的仓库,在这里建房,这一片建筑就和榨里连成一片了。 瑞公原是应中公子孙,他随母下堂在吴氏长大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父母死后,他就带着六个儿女回到了铜盆冲,于是就在榨里南边的茴种地里开基建房。焱公的子孙从榨里老屋搬出来,在南边福兴小队的旱地里开基建房。墩公的子孙在大河园开基建房,他们家儿子多达六个,在这里一字排开建了四幢房子。球公的小儿子新房建在大河园的最南边。大河园也和榨里连成一片了。 狄公在原青藜小学地基上建房之后,铜盆冲人就沿着下首园往南发展了,他们将房子建到茅屋场建到牛公园,往南延伸了三百米的样子。 大屋场还剩十几户人家,别人迁走了,他们就在这里伸伸腿弯弯腰,也重新把房子做了一遍,只是横竖不一罢了。 铜盆冲就这样彻底解体了,三百七十年的明清建筑变成了七十年代的泥砖瓦屋,连屋搭栋变成了独立民居,画栋雕梁变成了粗糙的鸟窝。 老墨亲眼目睹了这个变化,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更让老墨惊骇的是农民种田的变化,慢慢地,农民不再刨田塍了,不再搭田塍了。杂草在田塍上肆意恣睢,漏水的地方永远在漏水。田塍变得越来越仄,最后变成了一条尖间,已经不能走人。农民也不扒圳做圳了,谁要过水谁就走禾田里,走一天是走,走一周也是走。 公益事基本就没人去管了,开了涵管去放水也不想着要回来塞住,水就哗哗地流着,没几天工夫,一池塘水就放跑了,管水员制度也废除了,池塘下面几坵田的主人说,我们不要管水员,我们不交管水谷。 冲里的水田分为陇田和塝田,陇田在最低的位置,塝田在高位置,塝田的下面是陇田,上面是旱地或者柴山,从塝田到陇田一般要经过一条排水的老圳沟,这些老圳沟在公社时代年年都要维修的,现在没人维修了,它被洪水冲垮了,种田的道路便中断了,农民便爬着上下塝。 大屋场拆完后,水便不再走涵管了,它们在地面上肆意横流,将大地坪冲得七沟八梁一面坡,这是铜盆冲人的交通要道,不要说走路了,就是看一眼也是不堪入目了。 老墨实在看不下去了,有一年,铁路上换枕木,他就找人给铜盆冲联系了一百条枕木,回来将这个消息告诉当时的村主任春良。 老墨以为自己为屋场里做了一件好事,以为春良会高兴的,谁知春良看着老墨说,这个我们不能要。老墨说,为什么呀?又不要你们出钱。有了这一百条枕木,你们就可以把桥修好,把路铺好。春良说,你想想,运枕木要运费要人工吧,屋场里拿什么来付这笔钱。老墨恍然大悟,自己就掏了650元钱给了春良。 老墨想着这一切,痛苦地摇摇头,他也是无可奈何啊! 6 铜盆冲人种田的衰落是从就是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是一点一点开始的,是渐变的,也是无意识的。一切都和金钱联系在一起,付出和收入不成比率,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还是苛酷的税费负担和剪刀差的盘剥。 逶迤在金针岭和窑岭上的几百亩旱地,铜盆冲的先祖一直在这里种植红薯和春收作物,那时节的铜盆冲是有名的红薯之乡。衰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旱地里不再种两季作物了,春收之类的麦子、大豆、油菜基本上没人种了。农民只在地里种一季作物,或者是红薯,或者是花生,或者是玉米。水稻的种植也开始衰落,有一部分水田不栽双季稻了,只栽一季稻。 老墨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年暑假回老家,遇到了一个做泥工的师傅,问其故,泥工师傅说,你怕是读书读愚了啊,这么浅显的道理我们农憨子都懂,就你不懂?现在种田就是多种多赔本,少种少赔本,不种不赔本。老墨说,不会吧,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黄土变成金,你付出了,土地总会给你补偿的,总会给予的。泥工师傅说,你还翻老皇历啊,现在一个农民种一亩田地,刨出成本和上交,不计人工,一亩土地还赚不到一百元钱,你看看,这田还有种头么? 泥工师傅给老墨当起了老师,他教导老墨说,你看你家二哥,铜盆冲种田第一人,功夫做得好,庄稼长得好,猪栏里一年还要养大十几头猪,可是,他一年上头还欠钱用。十元钱就可以买三斤猪肉,有时甚至是可以买四斤五斤,这养猪也是倒贴本啊! 泥工师傅说,明年,我无论如何要举家全迁,住到城里去,这土地我是一分一寸也不要了,出金也好,屙银也好,好处就留给他们了,我不眼红了。 第二年,泥工师傅果然举家迁到了县城,不光是他一家走了,老墨这个小队一起走了二十人,就是那几年,铜盆冲人陆陆续续走了一百多人,他们都到城里做生意去了。 有土地就有负担,这是一种共识,你要去耕种,你要去完成税费上缴,它们就像大山一样压在农民的头上。走了的人留下的那份土地要分摊下去,留守的人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重,他们能推则推,能挡则挡,谁也不愿意去捡个包袱背起来,实在分不下去的土地就开始荒废了。 土地撂荒是衰落的第二波,路远的田地断断续续撂荒了,陡坡北边有一条小冲,那里有几亩冷浸水田,便时不时地有一二坵田荒废在那里。窑岭西边有一条小冲,那里有十几亩水田,水源不是很好,路途很远,便时不时地有几坵田荒废在那里。佘公冲和铜盆冲两条冲里最南端的水田是距离最远的土地,每年都有田荒废在那里。 到了新千年开始的日子里,铜盆冲的土地就变成臭狗屎了,送人都没人要了,谁要是耕种了别人的土地,户主还要帮助租种者去完成一半的税费上缴,倒贴了,过去的雇农租种地主的土地是要交租子的,现在反过来了。 土地成了臭狗屎,铜盆冲人就将修公路一事提上了议事日程。 古老铜盆冲过去是没有公路的,无论去哪个方向耕种土地,无论是去哪一方外面的世界,走的都是阡陌交通,都是羊肠小道,所以,农耕方式就是最原始的了,肩扛手提,刀耕火种,胼手砥足。 修一条公路是铜盆冲人做了几十年的梦,从合作化时期做起,差不多快五十年了,这个梦就是做不醒。在人们的意识里,有三个方案,一个是走窑岭西麓到大屋场,它不荒废一寸良田良地,但是有一部分铜盆冲人受益不到;二个方案是走金针岭西麓再穿过铜盆冲水田到大屋场,它要荒废一点良田良地,还是有一部分人不能受益;三个方案是走窑岭东麓走铜盆冲西塝水田,它要荒废很多的良田良地,全屋场人都可以受益。 2002年正月初二,屋场里每个小组推举两个代表来到老墨的大哥家里做工作,要他大哥无论如何要出来组织这次修路工程,要他管人管物管工程管钱。 老墨大哥不肯出来做组织者,他现在不是过去时了,大儿子和小女儿在市里工作,大女儿在广东开工厂,养父母也还健旺,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 甫三衣说,你就出来吧,这里需要一个公直的人,我们想来想去,只有你。 楚吊冚说,是啊,你又会做事,又会想事,一个化学脑壳。 诚心说,你就答应吧,你是个铁算盘,一分钱有一分钱的用处,不会坏胡的。 荔波说,更重要的是,需要你出来管钱管帐,你不出来不是没人出来,要出来的人多的是,他们大多是飞面手,沾了钱就黏住了。 议论了几天,做了几天工作,老墨大哥终于答应了。 修公路是要很多钱的,钱从哪里来?铜盆冲人想得很幼稚,那就是一人分摊50元,可是这点钱只能做胡椒啊!他们说,我们先修,外面有那么多的人,他们未必不管,他们要是不管,就让路烂在那里,看他们光彩不光彩! 元宵节过后,铜盆公路正式开工了。 有好事者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墨,他们想,老墨是屋场里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又是个热心公益事业的人,看他如何动作。 开工的那天就是公路放线,老墨上完课以后就赶到了铜盆冲。 镇上有条公路通县城,这条公路横穿铜盆冲境内,在陡岭南麓,横穿窑岭金针岭最北端,铜盆公路就是北接这条公路的。 老墨在陡岭下车,修路组正好在这里放线,老墨帮着他们放了三次,然后站到县路上去看,总觉得不对劲。从上地新屋到这里全长500米的样子,公路线在窑岭山脚下竟然走了一个之字,这样走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荒废田地。 老墨忽然发现了一排笔直的电话线穿过陡坡旱地和下面的塝田,再经过上地新屋直通大屋场。这排电话线启发了老墨,公路何不沿着这条电话线走呢?笔直笔直的。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修路组,可是,他们没一人赞成,因为这样走的话,要多荒废十几亩田地。 修路组拒绝了老墨的提议,老墨便不高兴了,他垂头丧气地来到他二哥的家里吃午饭,他大哥这时也来了。吃饭的时候,老墨继续做大哥的工作。 老墨说,修路是一年的事情,走路是世世代代的事情。一段500长的路程竟然走了一个之字,你们将来如何向子孙后代交代。 老墨大哥说,你见过世上有直路吗,那条路不是弯弯曲曲的。再说,要多荒废十几亩田地,农民还是要靠土地啊,没土地了,我们怎么过活? 老墨说,世上是没有直路,可是一段段的直路还是有的,修条直路又好看又省力,为什么不行?国家修路不照样要荒废田地吗?现在,土地都撂荒了,将来的撂荒还会更厉害,有必要斤斤计较吗? 大哥说,反正不会听你的,你就不要管了吧。 老墨说,好呀,那我也就只出自己的一份钱,再多一分钱我也不出,更不会为你们去筹款,你们自己修吧。 兄弟两不欢而散,老墨回去了。 老墨走了,铜盆冲却像开水锅样沸腾了,大家在议论同一件事情,就是铜盆公路线路走向,大家一致赞成老墨的意见,一致认为修路组的线路是一种鼠目寸光的线路,大家逼迫着修路组开会重新决定。 这天晚上,修路组将新决定打电话告诉了老墨,并且叫老墨明天再回老家一趟,重新放线路。 第二天,老墨还是回去了,他坚持要把线路放7米宽,这样就可以经得起历史和时间的考验,修路组照办了,老墨心里很高兴。 老墨问,你们做一天事多少钱的工资?修路的人说,10元钱一天。老墨说,太少了吧,我定你们15元钱一天,由我来负责你们的工资。修路组的人说,过去屋场里的调工都是10元钱一天,今年涨价了,别人会有意见的.老墨说,不怕有意见,又不是由屋场里开支钱,你们只管把事情做好。 老墨开始为修路筹钱了,他写了一封倡议书,他把倡议书写得声情并茂,事情写清楚了,意义写明白了,还和铜盆冲所有在城市工作的人通了电话。 老墨决定自己带头捐一万元钱,这一万元钱在当时就这老墨一年的工资。他又做他小弟的工作,叫他也捐一万元,他对小弟说,你虽然只有十五岁就去读大学了,却还是铜盆冲的山水养育了你,你应该报恩的。他小弟二话不说,也捐了一万元。 老墨的祖父辈有五兄弟,只有三个兄弟有后。老墨的父辈也是五兄弟,老三秀德公是韩战老兵,转业后就在市里工作,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去美国十几年了,而且是个有点名气的科学家了,小儿子在巴陵石化工作,按说,老家这次修路,他们家就应该带头捐款。可是,秀德公非但不捐款,每见一次老墨还要奚落他一次。 秀德公说,修什么路啊,祖宗在那里住了几百年,谁说过要修路。有工夫就去种好田地,土地还撂荒了,修什么鬼路! 秀德公说,墨伢子你只怕是图出名吧,你出名还没出够吗?你来组织捐款,铜盆冲就你行,就你有能耐? 秀德公说,墨伢子你组织的捐款由谁管理呀,他们不用在公路上你负得了责吗?他们把钱拿去打牌你管的了吗? 秀德公的目的是要阻止修路,如果不修路,他家就用不着捐钱。他把钱藏在肋骨里,不肯轻易抠出来。如果公路真的修成了,他要不捐钱就不好回老家了,而他又很喜欢回去的。 公路在继续修,秀德公不能如愿。老墨也有两个月不去理睬他的三叔秀德公了,老墨想,你这个老抠鬼真要是不捐钱,我就和你断绝关系,让你难堪。 秀德公终于也捐出了一万元钱,是他大儿子寄来的。 老墨给春老师打电话,春老师的哥哥是省交通局的桥梁建筑技术专家,希望春老师给他哥哥讲一讲,看能否为铜盆冲修路做点贡献。春老师并不是铜盆冲人,但是,他们一家曾经在铜盆冲住过两次十几年,他们的母亲还安葬在铜盆冲的祖坟山上,这里实际上就成了他的家乡。 春老师很热心,两天后就给老墨来了电话,说他哥哥现在退休了,虽然还做着顾问,却在外地搞建设,不在本省内,实在是无能为力,但是,他和他的哥哥一人捐一万元钱,过两天就送过来。 老墨来到市里,在他八弟开的酒店里召开一个在外地工作的铜盆冲人会议,目的是组织捐款,来了三十几人,大家又是喝酒又是说笑,也都表示要捐一点钱。至于是多少,没有人明确表示态度。 小哥是老墨的发小,两个人原来还是一个小队的,都在那个队里种过田。小哥的父亲是韩战老兵,转业后就在市里工作,当小哥在老家长到二十岁的时候,他父亲就将一家人接到了市里安家。小哥有三兄弟,自己在铁路上工作,两个弟弟在粮食局工作。 饭后,小哥将老墨拉到户外,给了三百元钱给老墨,他说,这是我们三兄弟的钱,一个人一百元。老墨没有接钱,他望着自己这个老朋友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才好。窘了一会儿,老墨说,你搞错了吧。我们筹钱是两个方式,一是集资,二是捐款。集资的标准是外面的人人平一百元,老家的的人人平五十元。你们三兄弟家合起来有九个人,这三百元钱也不够啊!小哥满脸通红,不说一句话,他不再掏钱,也没有收手,老墨就暂时接住了这三百元钱。 那时候,就是在外面的铜盆冲人也有日子过得很艰难的。有天晚上,老墨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找到了定哥的人,定哥在港务局上班,他的家属没事做,晚上在街上偷偷地摆了个烟摊子,就是电影里那种移动的有板子的烟摊子。他老婆是快嘴李翠莲,连连地说,老墨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家经常买米都没钱,老家我们也是不回去的,给你三百元钱,其余的就免了吧。 老墨哭笑不得,拿着三百元钱就走了,定哥家里五口人,不说要他捐款,集资款也有五百元呀,看起来,他们家也确实是困难。 专马虎是个文盲,小时候是个孩子王,他老婆当年落实政策时来到了县城,还带着孩子来了,专马虎也跟来了,由于夫妻都是文盲,做不了工作,一家人就靠专马虎在街上拉板车挣钱做生活费。后来,三轮摩托兴起来之后,板车也没多少生意了,专马虎就靠在市场里开个早餐店养家糊口,到老家修公路的那一年,他还是没挣脱贫农的帽子。老墨去过他家,也去过市场里他开店子的地方,确实是看到了辛酸,那时候,专马虎一大家子八口人,他只肯交四百元钱,他说他没有工作,不能按照在外工作人员的标准交钱。 老墨也是哭笑不得,他就想,你专马虎在老家没有房子了,没有土地了,你也没在老家劳动了,怎么就不算在外的人了?没有钱就是没有钱,穷就是穷,不愿意出就是不愿意出,需要找理由吗? 小哥一大家子的另外六百元钱,老墨还是讨来了,他在太阳神酒家请小哥来吃饭,小哥来了,脸上没有笑意,话语也不多,儿时两小无猜的感情不再了,吃完饭,他掏出六百元钱交给老墨就默默地走了。老墨心想,你有气就有气吧,只要出钱就好了,更重要的是,他要小哥明白自己的一份责任。 铜盆冲在外面的人还有几条泥鳅,他们也是人平捐了一万元钱,但是这个钱不是他们自己荷包里的,他们都是一些小官僚,凭着自己在政府里的关系网,就找财政要钱,有的人是轻而易举地要来了,有的人则是费尽了心机也不能如愿。 理局长在县里时提拔过一个手下,这时候,他的手下已经是副县长了,理局长便找副县长要钱了。副县长答应给一万元钱,理局长从市里到县里来了六次,就是迟迟不见拨款。最后,钱是拨来了,但是那个副县长要了四千元做回扣,六千元到镇财政账上又被镇政府扣了,说村里还差上缴。后来,老墨大哥给出了那六千元钱,村里答应慢慢还他。 筹钱是这样的困难,老墨弄了一年,一起弄来了十四万元钱,终于把路修通了。他见钱用不完,就又在大屋场和上地新屋之间的公路旁修了一个礼堂,供村人办红白喜事和开会之用。 这是一条沙石公路,从陡坡起,迤逦南下,直到屋场最南的牛公园,全长1600米,也是铜盆公路的主路,然后还修了三条支路,连接起祖坟山民居、对门园民居和榨里民居,这三条支路也长达一千米。 这条路全是走旱地水田过来的,还穿过了两口池塘,有二十几亩土地从铜盆冲消失了。他们修公路没有报批计划,政府的车子天天经过那条县路,政府的官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是报批计划,政府不会批准,你不去报批,政府只当做不知道。二十几亩土地分摊到屋场里五个村民小组就不是个大数字了,因为这时候的土地就是一坨臭狗屎,没人要。 第二年正月初四,屋场里接客,铜盆冲几百个姑娘姑爷被接来做客,满屋场的人其喜洋洋,老墨写了一副对联挂在礼堂的两边:寸草春晖众志成城德宙子孙修大道 白云苍狗蓝田种玉铜盆后裔奔小康。 说这一年的土地成了臭狗屎还有一件事情可以验证,有人为铜盆冲搞来了一个退耕还林的项目,要将金针岭延绵五里的旱地和荒山栽上柚子树,国家每年每亩地补助200元钱,连补10年,铜盆冲人一想,还真是划算,你去种一亩地,纯收入也就是百来元顶多是两百来元的收入,还要耗费许多人力,于是就答应了,就和政府签了合同,耕种了千年的土地就休耕了,两百多亩旱地加上一部分荒山全栽上了胡柚。 如今,胡柚长得郁郁葱葱,早就挂果了,胡柚也还好吃,但是,他们并不是村民的一份收入,没人来收,也没人运出去卖。勤劳的人摘几担到家里,放几个月后,又做垃圾搬出去。绝大多数果子就烂在地里,也有外村人来摘果子的,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好像就在自己的后院里一样。 肥得流油的种了千年的土地就这样变成了荒山,谁也没想过要再垦复过来种庄稼,金针岭成了个剩女。 7 公路礼堂修好以后的三年里,铜盆冲的风气达到了历史上最好时期。 谁家里要是在礼堂里办事请客,全屋场的人不管住多远,也不管是不是一大家人,全都会来做贺客的,他们笑嘻嘻地说着客气的话语,老墨要是也参加了这样的聚会,见到他的人都说是这个屋场里就是搭帮老墨,要是没有老墨,铜盆冲人还是走田间小路,还是走烂泥巴路,还是各家各户在烂泥巴地里办酒席。 谁家里有难,这时候全屋场就会齐心协力去帮助。 茧泡桐有两兄弟,他自己的儿子长到二十岁的时候突然死了,不久,老婆也死了。他的弟弟家有一个儿子,弟媳妇这时候怀孕了,而且有了七个月孕期。一天晚上,镇里计生办开着一辆车子悄悄地来到了茧泡桐的家里,要捉人去做流产。茧泡桐一个电话打到诚心家里,诚心跑到大地坪喊,杀人了啊!杀人了啊!立即就有几十人奔将出来,他们问明情况就结伙奔向茧泡桐家里。计生办的人已经将他的弟媳妇捉到车子上去了,车子已经发动了,正要开走的时候,村民们围住了车子,将孕妇抢了下来。 计生办的人说,你们这是妨碍公务,你们这是违法乱纪! 村民说,你们哪里来的政策,是北京来的还是长沙来的?他们家两兄弟只有一个孩子,为什么不能再生一个? 计生办人说,他们两兄弟是两家,我们只能一家家管。 村民说,他弟弟家里的儿子已经过继给哥哥了,为什么不能再生一个? 愤怒的村民喊着,滚滚滚,再不滚就掀翻你们的车子,还要收你们的过路费。 计生办的人就夹着尾巴逃跑了。 一个漆黑的夜晚,计生办又来了两台车一帮子人,他们来到里老倌家里罚款。里老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就在湖西一个学校教书,生了个女儿。小儿子生了一男一女,计生办的人是来罚超生款的。这时候,里老倌家里正好有一桌人在玩扑克,计生办的人来后讲明来意,玩扑克的人就和他们打嘴仗了。玩扑克的人说,他们怎么就超生了?我们农民是可以生两胎的,你们还懂不懂法?计生人员说,他们生的头胎是个男孩,按照政策就不能生二胎,生了二胎就得罚款。玩扑克的人说,他老婆怀孕的时候,你们的人下来巡查谁没看见过,那时候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要他去做人流,你们是不是就等着她生下来了好罚款?有人在旁边说,你们就是土匪啊,就是做的勒索的营生啊!计生办的人火了,他们说,这不关你们旁边人的事,请走开,不要妨碍我们的公务。诚心也在在这里玩扑克,这时候他讲话了,诚心说,你们做公务为什么不在白天来,为什么在黑灯瞎火的夜里来,这不就是土匪做的勾当么? 双方你一句我一句对骂起来,推搡起来,玩扑克的茧泡桐顺势倒在地上叫喊着,打人啊,打人啊,计生办的人打人啊,哎哟! 早就有二十几个村民围拢来了,他们手里拿着家伙,和计生办的人打了起来,计生办人寡不敌众,落荒而逃,他们重伤一个,轻伤几个,两台车子也被村民掀翻到水田里去了。 从此以后,计生办的人一说到铜盆冲的计生工作就感觉到头痛,两次捉人罚款,两次都被臭骂一顿暴打一顿,两次都遭遇滑铁卢。派出所的人多次计谋好来捉人,却又苦于不知道要捉谁,不知道谁是头子,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道路好走了,大地坪也整修一新了,老墨又从一个朋友那里搞来一万元钱,连同头年剩下的三万元钱交给了屋场里,屋场里用这笔钱修好了四条灌溉渠,还修好了一座小型水库。 欣欣向荣的铜盆冲没过两年好日子就遇到了灭顶之灾。 2005年国家取消农业税,乡村两级也取消了对农民的摊派,政府对土地还有补贴,惠农的春风开始吹进了农民的心田。 土地没有了负担,还有补助,臭狗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香饽饽。 原来逃离老家搬迁到城市里的铜盆冲人就跃跃欲试要回去分土地,他们先是造舆论,说自己也是刘子刘孙,应该得到一份土地,接着就是找各组的组长强要。 原来找过老墨的那个泥工师傅找到老墨县城的家来了,说明了要回去要土地的打算,老墨说,我听讲你当时出来已经辞得盐干米尽了,怎么回去要土地了?泥工师傅说,我们家里又没一个大学生,又没一个搞工作的人,都是在外面讨饭,怎么不要土地?老墨说,你夸张了吧?一个腰缠万贯的小老板怎么是在外面讨饭呢?泥工师傅说,我反正是要土地,而且还要我自己的现土地。你回去要跟你老兄说说,他是组长,也会听你话的。老墨说,你就是要土地,也要准备出钱啊。泥工师傅说,我为什么要出钱咯?老墨说,你一家搬出来十几年了,这十几年正是税费最苛酷的时候,你家原来那一份土地的负担全摊到留守村民了,你现在回去要土地,难道不去补偿吗?泥工师傅说,我不出钱,我不出钱,反正我要土地。 泥工师傅没读过书,老墨就想,这是秀才遇到兵了。 不久,一个叫兵戈的人也找到老墨家了,也是来说回去要土地的。兵戈自己二人在县城住着一幢三层楼的房子两个门面,麻将屋一天有六桌牌,收入很稳定也很好,两个儿子在市里做生意,都是不错的小老板。老墨就说,你去凑什么热闹啊,日子过得好好的,你看农民是多么的作孽,政府刚刚解开套在他们脖子上的绞索,你又要去分他们一杯羹,何苦呢?兵戈说,我要是不去要土地,别人还说我傻,放着金元宝不捡。老墨说,没人这样说你的,自己不去这样想就对了。兵戈说,你回去跟你老兄说说,我反正是要土地,这么大一家人,老家没一点土地算什么啊!老墨就说,你硬是要土地,那就要准备出点钱,别人为你家完成了十几年的税费摊派,你要补偿啊。兵戈说,冇得冇得,出钱的事我不干。老墨就说,我如果回去要土地,就是出一万元钱一亩我也是愿意的。 兵戈话不对题,悻悻地走了。 老墨回到老家,和担任组长的二哥说到了这件事,他二哥说,是啊,是有很多人都说要土地,我们留守组人研究了一下,也答应他们的要求,但是,每亩田要交四千五百元钱,这笔钱就是他们出去以后的十二年来的每亩田的税费摊派的实际数字。我说,照这么说,就是没计算利息,也没计算物价上涨的指数啰?他二哥说,是的,而且还没有计算调工。所谓调工,就是书上所说的劳役。 后来的结果是,方案公布后,绝大多数要土地的人缩回了手,他们不愿意出那份钱,因为他们无法预知变数,现在出这么多钱,是不是太冤了。只有极少数人出了钱要了土地。 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种恶果,人心开始离散了,特别是在外面的人和留守村民就有了严重的对立,嘴上不说,心里和行动是这样的。 2006年开始修建武广高速铁路,这条铁路从金针岭往陡坡前穿过窑岭,在铜盆冲境内走了2000米长,土地征收和补青有几百万元钱。 就是这几百万元钱,把铜盆冲人和谐的关系搞成了钱的关系,人们为了算计钱,为了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便使用了种种手段。 村里的干部借征收的名义虚报征收数字,套取国家资金19万元钱,他们三个人分掉了很大一部分,假账却做在村里的账上,村民知道实情后就开始告状,一级一级地告,检察院来人了,他们要逮人,村干部凑了5万元钱让他们提走了,人也不逮了,但是这一幕却看得村民们目瞪口呆,他们心里就想,真是匪情严重啊,我们告状也就是自讨苦吃了。 几百万元钱怎么分?老墨心里就想,铜盆冲的土地是先祖流传下来的,每个留守的村民应该人人有份,应该由他们平分这笔资金,然后再调整土地,很多人都赞成这个方案。但是,征收土地数字大的那两个小组就不来成了,他们振振有辞地说,三级所有,队为基础,这是六十条规定了的。屋场里那时候有个族委会管理全屋场的公共事务,他们就退了一步,只在土地征收的资金里抽取百分之十放到屋场里,其余的就给了各个小组。 资金到组之后,更不能有个统一的方案了。搬迁出去做生意的铜盆冲人跑回组里来要钱,他们搬出去的时候说,我们今后永远和铜盆冲没有瓜葛了,现在,他们却跑回来要钱了,留守的村民自然是不同意,意见便僵持在那里。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被征收的地主便去组长家里要自己土地的钱了,他们也不同意把钱分给其他没有征收土地的组员,这样一来,这个组的土地就永远不得变动了。组长把钱分完后,他手里还有一大笔钱,这笔钱是组里公共土地的征收款,他将这笔钱据为己有了,组里的党员见组长是这个样子,他们也就见缝插针在征收中去搞钱,因为这个时候,你只要弄一个名义,就可以去国家搞一点钱来。 老墨在国土局将窑岭南部一大片果林争取为风景林,风景林地的征收价格高于果林地,这土地主自然是高兴的,可是,旁边的人又眼红了,他们要求地主们将差价交给屋场里,地主们自然是不干,这旁边的人便跑去政府告状,说那些果林地主套取了国家资金。 可以弄钱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施工的单位为了将建材拉进工地,开通了一条通往京广铁路的连接线,这条连接线从窑岭的北部经过五嘴四坡,在铜盆冲境内走了1500米,国家自然又补了许多钱。 连接线开通之后,国家又在铜盆冲窑岭中部的西麓征收了两百多亩土地修建堆场,武广铁路很长一段路程的建材就堆在这里。 土地被国家的犁铧铲得沟壑纵横,面目全非,金钱也一摞摞流进铜盆冲人的手里,他们不知是应该感谢上苍还是应该诅咒上苍。 开挖窑岭和修建堆场,那里有很多剩余的泥巴要运走,如何运走,堆到哪里,这都是建设者的难题,他们在屋场里寻找奸细,看谁可以为他们解决问题,他们不择手段,只问目的。早就有几个在城里发不了财的人回来了,他们就是盯着这个建设工程来发财的,于是,建设者和他们就如同苍蝇逐臭一样粘上了。这几个铜盆冲人是阔生、山子和艾子,他们原是死党,年纪也差不多大。他们回来的口号就是“挤开族委会闹革命”,意思是,铜盆冲的事情不再是族委会说了算,而是他们说了算,这个时候的族委会正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局面,族长是诚心,他说他不干了,只当一个成员,目的也是想自己要弄一点钱。 阔生他们天天找碗水洼的地主们纠缠,要他们同意这里的旱地做堆土场,因为这里距离最近,旁边还有条宽阔的牛路,这条牛路的土地是屋场里的。地主们不同意,阔生他们软硬兼施,甚至威胁他们,地主们也就同意了,反正是有补贴,再说,建设者还答应以后会还他们土地的。 地主们得了一笔钱,阔生他们也得了一笔钱,因为地主的土地面积只是耕种面积,而征收面积远大于耕种面积。诚心也得到了一笔钱,据说有60万元,这笔钱就是牛路的征收款,他领到这笔钱后就没交到屋场里 。 这不乱套了吗?屋场里的钱怎么可以据为己有?诚心当时辞去族长一职就是这个目的,只有把屋场搞乱了,才可以浑水摸鱼。 族委会要不回来这笔钱,就有别人上门去要钱了,有的早上去晚上也去;有的男人去女人也去;有的人把大粪泼在他家屋里;有的人举着钉耙挖烂他家里的家具,谁放臭谁就可以弄到钱。诚心一个叫菊妹子的堂弟媳妇说,你这个诚心癞子,别人怕你,老子就不怕你,你要不把老子的一份钱给老子,老子就把尿屙到你家锅里,让你喝尿。 打发一部分臭虫以后,再有人去找诚心要钱,他就说,冇得冇得,都分完了,我自己一分钱也没得到,谁叫你们不早来! 成千上万的土方堆在碗水洼和牛路上,形成一座高耸的山,它的下面就是龙坑坡人的水田,这里松散的泥巴时刻威胁着这一大片水田,龙坑坡人就去告状,建设者只好再拿出一大笔资金来建筑驳岸墙挡住泥土。武广铁路和堆场的建设破坏了原有的水系,有一条铁山渠道要重新修建,阔生他们三个人就揽住了这两个工程,就在这两个工程建设中,由于分赃不匀,他们三个人由最好的朋友变成了最仇的敌人,一见面就是吵架打架,今天是你叫人来打他,明天就是他叫人来打你,一个个像红了眼的斗鸡样。 铁路建设少不了运输,有汽车要走进新修的铜盆公路,就有人坐在陡坡那里拦车要钱,给了钱就放行,不给钱就拦在那里不让你走。 中秋节那天,工地放假了,只有一个人守在那里,他哪里守得住啊,铜盆冲境内四里路长的工地上,到处堆放着钢筋,铜盆冲人就在这天翻过窑岭到工地上去偷钢筋,他们一趟趟地往回搬运,放在楼上,用柴草盖住;或者放在水田的老沟里,或者放到废弃的茴窖里。 守材料的工人去阻止铜盆冲人的偷盗行为,铜盆冲人老远就喊,你不要来啊,否则会打得你爬不起来的。守材料工人说,你们这是盗窃国家财产,这是违法犯罪,你们要坐牢的。铜盆冲人笑嘻嘻地说,老哥呀,你错了,这些建筑工程承包了,我们是拿承包商的东西,这不是国家的,你要搞清楚啊。 复工以后,公司里的人就到铜盆冲屋场里来明查暗访,看他们的钢材都飞到哪里去了,没有谁还将钢材摆在眼睛皮上,他们又不敢走进家里,这件事情只好哑巴吃黄连。 钱分下去了,屋场里还有两百多万元的公共土地征收款,如何使用这笔钱也开了几个会议,最后议决是人平分一千元钱下去,无论你是留守村民还是在外的铜盆冲人,只要你在修路的时候出了集资款的都有份,一千多人的大屋场就分掉了一百多万元,还有一百多万元用于铜盆公路的硬化。 那年修路,在外面的铜盆冲人确实有一部分人没出份子钱。一个叫愚公的人,老墨他们都上门三次了,倡议书都放进了他家,他就是不让人见面,也不将儿子们的住址告诉老墨他们,他们父子三家的份子钱自然没收到一分,前面说到的定哥和专马虎两家都有欠数,老墨对族委会说,我建议还是将定哥和专马虎家里的钱给全,他们实在是太困难了,发放的时候,只把他们的集资款扣除就是了。愚公一家那么多人没拿到一分钱,他们就很恼怒自己的父亲,对他父亲说,你把我们都卖了,我们不再是铜盆冲人了。那个不太情愿出钱的宏哥事后对老墨说,我真是对不起你,今后老家有事,你尽管和我讲。 武广铁路从征收到建成通车,前后用了三年时间,三年里,天天有新事情发生,经常有新的征收项目,后来,屋场里又得到了好几十万元钱,族委会一直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笔钱,老墨的二哥管理着这笔钱,经常就有那些被扣除了百分之十的地主来讨要那些充公了的钱,老墨二哥自然不能给,但是他烦恼,钱在手里就是个烫手的山芋。老墨出主意说,这笔钱你们不能分下去,因为你们再分下去就没好方案了。在外面的人如果再分钱就毫无道理了,但是,那些没工作的在外面做生意的铜盆冲人你们分不分,谁来鉴定他们的身份?所以,你们再分钱就有无穷的麻烦。于是,族委会决定还是修路,把各家各户通往铜盆公路的路修好硬化,做到真正的落雨不走泥巴路。 8 2001年的时候,一个农民做一天工还只能得到10元钱的工资,2006年修武广铁路的时候,农民在工地上做小工,一天可以得到60元钱的工资,它和国家取消农民税费一起,标志着农民的生活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这样一来,金钱的关系就代替了过去村民温情脉脉和谐共处的关系。过去,谁家有大事,只要一声招呼,村民就去帮忙了,东家只管茶饭,不付工资。比如说,谁家要做屋,谁家要收稻子等等。现在,不存在这样的事情了,谁家有大事,谁家就必须出钱雇工,而且还必须是行市价格,你出的工价如果低于行市,就没人给你做事了,栽一亩田的禾是一种价格,割一亩田的禾是一种价格。农民工价的增长带动了手工业工匠价格的飞速高涨,一个泥匠师傅在2001年做一天的工价只有15元钱,到2006年的时候,就涨到了80元钱一天。工价的飞涨也带动了物价的飞涨,蔬菜和猪肉的价格是最明显的。 这样一来,这个社会就变得让人眼花缭乱了,变得让人不可认知了。 人的关系要用钱来衡量,物的关系要用钱来衡量,开口是钱,闭口也是钱,夜里做梦还是钱,一切都是钱钱钱! 城镇化运动在一点一点抹去城乡差别,广告飞到了农村,农村公路边上的民居墙上,到处是城里人刷的广告,城里人开着车子在农村里兜售电器和各种各类的食材,他们把车子开到农村的公路上,开到农户的家门前。城里的麻将屋也波及到了农村,铜盆冲就有不少的麻将屋了,人们在这里玩麻将,户主坐地收钱,或者5元一人次,或者10元一人次,一次玩4小时。 农民工价的飞涨到2014年是个什么水平呢?现在的铜盆冲人每给别人做一天事情就可以得到160元钱的报酬,一个泥匠师傅给别人做一天事情可以得到180元-200元的报酬,如果是合伙承包工程,那些工匠们一天可以得到400多元的报酬,真正是鸡毛飞上天了。 国家取消农民的税费负担以后,农民是不是比过去耕种土地更有了积极性呢?这十年时间里,老墨是年年要回老家去的,他的感觉就是土地日益荒漠化了。 金针岭的旱地种上柚子之后,铜盆冲人就不种旱地了,只在一些零星的地块种点花生和包谷,近些年,花生价格不好,他们连花生也不种了。两条冲里的四条塝田全不栽水稻了,一律种一季包谷,只有两条陇田还栽着水稻,只有一季,好些水田由于没人耕种,长年荒废在那里。 土地在荒芜,传统的耕种方式也在荒芜。种田是一门简单的技术活,这门技术活是代代传承的,从育秧技术到三犁三耙,从中耕除草到收割剪草,所有的传统耕作方式都废弃了。现在的农民种田,用机械将泥巴翻过来捣烂耙平,然后将种子直接撒播在大田里,丢一点除草剂,然后就等着收稻子了。收割的时候也是机械收割,你只要将稻谷搬回家就是了。花在种植上面的农活不及公社时代的十分之一。 种田的人也在荒芜,有一年,老墨回到了老家,见到了艾子,艾子说,他还种了几亩田,细细一想,这是一件很丑的事情,因为在铜盆冲如他这般年纪的人是没一个人在家种田了。老墨后来一想也是的,细数铜盆冲种田人,45岁到50岁的只有几人,其余的全是50几岁60几岁的老人了。45岁以下的铜盆冲人没一个人在家种田了,也没一个会种田了,少年儿童连自家的田地在哪里都不知道。等这批种田人全死了,铜盆冲就没人种田了,所有的土地全都要荒芜,这就成了老墨日夜忧思的事情。 种田怎么成了丑事情,什么时候成了丑事情?铜盆冲人都干什么去了? 奇怪的是自从铜盆公路修好以后至今为止的12年里,铜盆冲焕然一新了。百分之九十的房子都翻新了,而且是按照最新式样建筑的,卧室是架空的,厨房猪圈是分开的,井水是自家的,城里人所具有的无不具有。在铜盆公路的北端,也就是陡坡脚下,新建了一大片新的民居,有一些还是气派的洋楼。 每看到这些新奇的东西,老墨就在心里问,他们家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铜盆冲人有一句很经典的话:地主富农还是地主富农。意思是过去的有钱人如今他们的子孙还是有钱人。我们曾经批判过这么一句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铜盆冲的现实却印证了这句话,你怎么解释? 那年顶撞了村干部的小树就是一个地主的孙儿,他是靠勤劳致富的。铜盆公路修好后,他在陡坡修了一个很大的猪场,一年可养几千头猪,赚几十万元钱,然后他在公路边上修了一幢气派的洋楼。 艾子从潘寿山买来几亩土地,他也修了一幢更气派的洋楼,还有一个花园。老墨那天在他家里坐,一个叫旺姑的老姑娘来参观他家,她一进门就说,哎哟哟,还说你爷爷是地主,他那个地主住的屋比你的茅厕还不如啊。艾子连忙说,就是就是。老墨就想到了少年时听来的关于艾子爷爷的往事,艾子爷爷是个文盲,一生勤劳好做,从做长工起家,他把工钱积攥起来买田地,到土改的时候,他已经拥有了十几亩田地,共产党将他家划了个地主,把他赶出了家门,他死的时候,艾子的父亲才5岁,艾子的大伯才12岁。艾子爷爷就是那个锡矮爹,他稍富以后就炫耀说:会写的帮人家写,会算的帮人家算。意思是:我是文盲我有钱,有了钱就有了一切。 艾子的钱是搞工程赚来的,他高中一毕业就去岳阳做工程了,修武广铁路的时候,一直在铁路上做工程,赚了多少钱没人知道,铜盆冲人常说,小媳妇不看炉锅里的粥,只看身上的肉。 山子家也在公路边修起了一幢洋楼,他是个滚刀肉,钱的来源不三不四,修武广铁路的时候,他搞些小工程赚了点钱,镇里面提倡农民种蘑菇,他试种了蘑菇,失败了,就去镇里要赔偿,日里去,夜里也去,开口就是20万元,镇里居然让他如愿以偿。 铜盆冲人就说,还是臭好,干部就怕你放臭,就给你钱。 也有人说,如今的国家项目多,钱的来路也多,你要是钻进了钱眼,就可以弄到钱。 有一个颜姓男子开车去县城,他很有钱,在本地有点名气,山子就心生一计,在公路上等他的车来,终于看见他车子来了,便装作醉酒,在公路上东倒西歪地晃荡。颜姓男子开着车看到了这一幕,就减速行驶,开到山子身边时,山子顺势倒在地上,嘴巴里喊着哎哟哎哟,说压断了他的脚踝骨,山子的父亲和哥哥出来揪住颜姓男子扯皮,最后,那个颜姓男子赔了他23万元。 章瘸子就对山子说,撒泼打滚是我们妇女的拿手好戏,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手,看不出来啊! 艾子就说,他这个行为有个好说法,很文学,叫碰瓷。 单身公典舒就说,不要脸,不要脸,把我们铜盆冲祖宗的脸卖尽了。 山子说,千好万好,不如钱这东西好,爹亲娘亲,不如钱这东西亲。你们就不要放屁了,又不是你们家里的钱,你们是不是痒痒了,也想出点钱? 黄阁在公路和铁路桥交叉的地方修了一幢房子,有人教给他一个弄钱的法子,他就报到县国土局,说新修的公路往他屋后过,威胁他家的安全,要拆迁,要补偿。国土局的人到那里一看,确实有点问题,就答应给了他一笔钱。黄阁把房子的天面揭去了,仍旧住在那里,钱就寄给了自己在城里工作的儿子买房子。住了四五年以后,黄阁又把天面盖起来了,国土局也没来过问这件事了。 二流子阔生也把房子做起来了,他没有种田地,没有经济来源,钱是从哪里弄来的。铜盆冲人说,他呀,瞎子瞎,养身法,是武广铁路送给他一幢房子。 范阿婆说,二流子做房子,钢筋、水泥和河沙都是从铁路上拖来的,这样的房子谁不会建。过去的土匪也是这样的,反正是找你要,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桔伢子、老楚和君伢子在下地新屋老屋基上并排修了三幢小洋楼,桔伢子和君伢子都在广东做化工生意,自然是赚了钱。他们都是全家人住在广东,家里的房子就是一个摆设,空在那里,每年只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住几天。老楚夫妻都是六十几岁的人了,他们二人是铜盆冲最勤劳的人,种了二十几亩水田十几亩旱地,年年要收两万多斤稻谷,几千斤芝麻,几千斤花生,一万多斤包谷。他们二人的双手一天到晚不得空闲,家里家外,田里地里,只看见他们做事的身影,两个人又从不拢牌桌。儿子大学毕业后,分在一个乡镇做公务员,在那里成了家,还要靠父母亲的接济,他家的新洋楼就是靠自己的双手做来的。 元奎今年整整九十岁了,还健旺得很,有人说,他还可以从秀水集镇上担一百多斤担子回家。他目前是个单身,两任婆婆都死了,就是到了这把年纪,还有女人前来讨好他,要做他的第三任老婆。怪不得有女人像飞蛾扑火样飞过来,因为元奎有钱,因为元奎一个人住着一幢小洋楼,洋楼是他的孙子建的,他的长孙在广东做化工生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次孙大学毕业后在城市里扎根了,他不会想着要回来和爷爷过生活。 那个能言善辩的启发先生有三个男孙,长孙带着一家人在岳阳生根了,而且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很殷实。次孙住着启发先生被扫地出门时做的房子,三孙做预制场工作,赚了钱,就在后山支路边新修了一幢非常漂亮的洋楼。当年启发先生讥讽让公的话在孙儿辈上应验了,他们又起家了,富农还是富农。 老墨看着一幢幢新洋楼,想着铜盆冲的今昔,他是一脸的茫然,弄不清楚,这到底是前进了还后退了。他更弄不清楚的是三十年后,这个铜盆冲还存在不存在,子孙们分散在各个城市里,他们如何互相认识,如果不认识了,还有铜盆冲吗?老家修这么多的洋楼,到那时候岂不是“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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