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在半天的文玉 |
正文 | 朱文玉死了已经一年多了,虽然他的一生中我和他的讲话不会超过十次,但是似乎也应当写篇文章纪念一下的。陶渊明的诗云“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但是,对于朱文玉的死,连亲戚的余悲也没有,因为他无妻无子,光棍一生。 去年此时,文玉去他的外甥家造房子,从三楼摔下来,当场死了。 七十年代早起,朱氏祠堂世德堂还是巍然耸立在衢江边上,有两进的天井,有个很高但是不大的戏台,有朱熹文公的雕像。但是我去的不多,一来祠堂很是阴森,各种木雕也许述说着美丽的故事,然而对于孩子们却显得狰狞可怕;二来是因为朱文玉他们一家是住在祠堂里的,而他的母亲很是凶悍。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小学,突然有一天,村里的老人们议论纷纷,原来是朱文玉家准备拆了祠堂。 宗族的祠堂是村子里很重要的建筑。那时候文革正浓,已经不能举办祭祖的仪式了,祖宗的牌位也在文革中付之一炬,但是祠堂毕竟是血脉崇拜的圣殿,尤其是我们奉朱熹文公为祖先的,要拆了祠堂,村里的老人们很有些想法。——但是,一边交涉着,一边祠堂就拆毁了,那些述说着美丽传说的木雕也化作一阵阵青烟烧掉了。 于是,就有传言,说这一家会被祖宗诅咒的。 我小学三年级,是七六年,文革还没有结束。有一天下午刚要上课,突然老师来通知,说马上要开批斗会。于是,集合、整队,各个村子都来人了,也在排队,一个操场乱哄哄的,又突然静肃下来,只见朱文玉被五花大绑地拉上一个用土堆成的台子,还有民警持枪站在边上。大家被吓得愣住了,也没有怎么听台上讲些什么,大意是朱文玉是个阶级敌人,破坏农业学大寨,偷窃公社的电缆线,判处有期徒刑八年。两个高年级的学生在领喊打倒朱文玉的口号,我们也跟着喊,还把右手握着拳头,举得很高。 一直觉得朱文玉长得很高、很帅,五官非常的清秀,但是,那天的批斗会,他一直低着头、弓着腰。 他家用拆除祠堂的木料,造了间低矮的房子,就在我家的竹林的边上,所以我每天上学放学,都会路过他家的门口。朱文玉去服刑后,他的母亲几乎天天坐在门口哭,哭得很响亮,每天都会把公安局的和县乡村的各级领导骂个遍,顺便也把村子里的每家每户也给捎上骂一下。但是,有时,也会突然安静几天,听大人们说,那是她去十里丰看儿子了。 那时,我不知道十里丰在哪一个天边,就觉得朱文玉的母亲很厉害,走的是一双小脚,拎的是一个大篮。即使现在知道了十里丰的方位,三十多里路,来回七八十里,一个小脚的老太太,其困苦也可想,其决心也堪怜。 我在读高中时,已经是八十年代初了,有一个周末回家,却看到朱文玉的母亲在我家玩儿,还有一位很漂亮的年轻女子也在。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在和我母亲讲朱文玉在十里丰的事情,说朱文玉已经学会了做泥水工,在劳改队里表现也不错,除了不能回家,行动也还自由。“还谈恋爱了呢,”朱文玉母亲高兴地说,但是,那位年轻女子脸却红了。后来才知道,那位年轻女子是有丈夫的。这位年轻女子说,劳改队里和附近几个村子,都管朱文玉叫半天,“因为他的本事可大呐,”她说,“有半个天空那么大。” 没有等到朱文玉的释放,我就去北京读大学了,大一时候的两个假期都没有回家,等到大二的寒假回家时,却看到朱文玉的母亲还在家门口哭骂。我连忙问母亲,母亲说,朱文玉回家不到一年,又犯了点什么事情,又去十里丰了。那时我正是感情萌动之期,就极怀疑他是不是舍不下那个很漂亮的少妇? 九十年代,我一直在一个山区里教书,离家很远,极少回家。九十年代末,我辞职不教书了,在老家呆了两个月。有一次翻看家谱,已经朽烂不堪。我有整理和抢救文献的想法,就开始重修家谱了。有一天正在家里写着,却听母亲说,“半天”回来了。过了一天,在我的想像中很高很帅很眉清目秀的“半天”朱文玉就到我家来了,可是很瘦,已经满面皱纹,头发已经很白,背脊也佝偻着,但是很健谈,一直和我的母亲聊天。那时,他的母亲已经死去多年;那天,他刚从他母亲的坟上回来。 听说我在重修家谱,他也没有说几句话。可是,接下来的日子,我家里很是热闹,来自附近十里八乡的朱氏人家,都派了家长们到我家来,报他们祖父母、父母、他们自己以及他们孩子的出生年月,坟墓葬在哪里,女儿嫁到何方,这些都是谱牒中的必备项目,但是我原来的想法只是抢救文献而已。一问,原来都是朱文玉走村串户告诉他们的。听这些人的说法,一是对我大加责怪,修家谱也不告知;二是对朱文玉大加赞赏,幸好他不辞辛劳告知一声。我本来准备十天就做完的事情,整整做了两个月。 07年,朱文玉开始挨家挨户地募捐,也曾经到衢州城里来找过我的大哥和我,也是来募捐的,说要重修祠堂。08年,一座小小的祠堂修建好了。有一天,母亲打我电话,一定要我回家一趟。等我到家,却原来是朱文玉找我。他说他要重塑一尊朱熹文公的像,问我有没有相关的资料。我把庐山白鹿洞书院的朱文公自画像给了他。后来他真的塑造了一尊,形不像,倒很神似。他还要我写一篇祠堂落成的纪事碑,说要请石匠刻成石碑。我谢绝了,这是文人墨客的盛事,我哪敢提笔呢? 今年冬至,听说祠堂要搞一个什么活动,但是,会事的人不多,上周回家,就听得母亲说,要是“半天”在的话,这些事就有人做了。但是,朱文玉已经不在一年多了。他年轻的时候,亲手毁掉一所宗祠,他用一生来赎罪,在年老的时候,亲手建起了一座祠堂。也许他的本事真的有半个天空那么大,也许他正在半天中俯视着这座小小的香火还算很旺盛的祠堂。 朱文玉,是朱熹文公的第二十一代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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