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湖之殇 |
正文 | ◇李清明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水乡大兴围湖造田之风。一个秋冬季节仅半年多的时间,便在南洞庭湖边上围起了一个占地五十六万亩的横岭湖围子。八百里洞庭湖已被大量的泥沙淤积而日渐缩小。 一时间,广阔的洞庭湖湿地上,一蓬蓬的芦苇、茅草丛中布满了挂着红、绿色布条的测量杆。这些测量杆的出现,使栖息在芦苇、柳树、茅草丛中的沙鸥、鸳鸯、鱼鹰等水鸟们产生了一种将有祸事降临的预兆。于是它们麇集在一起,在测量杆上方盘旋、鸣叫,企图驱赶它们出境,以保住它们世代安居的领地。 横岭湖就在我家村后的大堤边上,记得,围垦工程是一九七八年秋天开始的。我们这些经常赖床的懒觉大王,再也不须父母拍屁股就能自觉早早地起床了——每到凌晨就会被一阵阵嘹亮的出工军号声唤醒。一到星期天,我们就三五成群地到工地上去看热闹。不但能看到各式各样屁股冒着黑烟的大拖轮和小机船,而且还能看见很多卡车、拖车,偶尔还能瞧见像乌龟壳式的小轿车;最不罕见的要算是拖粮载物的拖拉机了,大的小的,红的绿的,煞是热闹。我们一看就是大半天,连饭都忘记吃,更多的时候更是不顾危险,边跑边追撵正在行走的拖拉机,进行免费旅游。每到晚上,只要不下雨就一定有电影看。什么《地雷战》《地道战》《奇袭白虎团》《智取威虎山》等样板电影,被我们从这个工地追到那个工地,不知看了多少遍。 我们印象最深的是合龙畎口河道那次。冬季的洞庭湖湖水干枯,主要的河道水流却仍然湍急。横横岭湖因围垦面积大,外流的湖水全被挤压到了一块,畎口河道直接通往长江入口,要筑堤堵住,让其改道,任务十分艰巨。拖船拖来整船整船的石头抛在河道中,转眼就被急流卷走;用钢筋扎成巨大的铁笼装上石头推向河中,不一会也不见踪影。后来,经请示上级,调来了解放军一个团的舟桥部队予以支援。堵口前,只见解放军们把机枪架在趸船上,对着河道“哒哒哒——哒哒哒”地扫射了好久一阵,然后把好多条装满石头的拖船连成一线,打桩抛锚固定好后,再凿穿船体沉入水中,方把河道堵住。 我们擦着鼻涕,张着雌黄小口仰问着满头白发的老人:“啧啧,解放军为什么要对着河水打机枪呀?”老人抚摸着我们的脑袋,笑着说:“畎口河神庙里的神仙很灵很灵,要想把河道堵住,先要把河神降服,河神最怕‘红炮子穿心’了……”我们听完老人的回答,还是似信非信将信将疑,但解放军往河里使劲放枪,则是我们亲眼所见的。 那段时间,全县动员、全民以赴,大堤上实行军事化管理,所有劳力都吃住在工地,有时还要“三班倒”地加班加点。因为整个近百公里的围垦大堤,必须都得在来年春天的雨季前修好,时间紧急,不容耽误。留在村里的老人和妇女们则组成后勤运输队,将粮油、猪肉、柴草等等源源不断地运往工地。村里的鸡鸭、肥猪宰杀完了,乡亲们就开始杀母猪、杀耕牛,全力保障超负荷劳动的筑堤大军。放眼望去,筑堤工棚的茅草墙上悬挂得最多的是:“大干快上,‘白加黑’”(白天加夜晚)“多快好省,‘六加一’”(一周分为六天加一天)等极富鼓动性的口号和标语。 一个秋冬大堤修好了。 第二年春天,围垦的原野上除了残缺的废堤和堆积的沙岗外,还增添了不少人畜居住,用树木做架子,上盖茅草、下垒石头的“窝头棚”,几乎每隔一定的距离就有一个。站在高高的大堤上向下俯视,真辨不清哪是窝棚哪是废墟。泥沙淤积的沼泽和湖滩上筑上了田埂;废堤、沙岗上种上了瓜菜。从此,滔滔的洞庭水府长出了庄稼;寂寞辽阔的洞庭湖一望无际的湖滩、湿地上升起了袅袅炊烟。 稻菽成熟之时,一年一度的涨水季节又来临了。 由于横岭湖大堤正围筑在洞庭湖水进入长江出口的边上,使本来有限的出口又被挡塞了近三分之二,从上游下来的洪水似万马奔腾飞流直泻,浑浊的河水猛涨,整个围堰大堤外举目苍茫,一片黄汤。芦苇、柳树的梢头挣扎出水面,遥遥地向人求援招手。洞庭湖再现空前未有的大水灾,走在三十四米高的围垦大堤外侧用脚随便一撩,便可以踢到许多浑浊上涨的湖水。 全县人民全力以赴,通宵达旦固堤防汛,抢救财物,在怒吼的洪水面前,人们的种种努力显得非常弱小。新筑的大堤终究没能堵住洪水的冲撞,溃垸的那天,陡发几丈高的山洪汹涌澎湃,所到之处就像一个神奇的魔术师,刚才还是瓜果遍地、禾苗葱绿的彩图,瞬间却是黄水汤汤,一片凄凉的惨景。无边无垠的原野上,才抽穗的水稻、欲开花的棉枝、未成熟的瓜果……不容半点挣扎就被洪水吞没。未成熟的瓜果连藤带叶随水而漂;一堆堆柴草和尚未冲散的窝头棚屋顶上竟栖满了逃生的鸡鸭。它们被滔天巨浪撞击着——呼,一阵大风把它们顶上浪尖;哗,一个巨浪又把它们摔进波谷。 无情的洪水,就像一头嗜血的猛兽,张开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全县人民的血汗。据估算,当时洪灾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就超过数亿元之巨。 数九寒冬,湖水消退,横岭湖残缺不全的堤身和曾经围垦的湖滩都显露出来了。堤外护堤的芦苇早已被过去的洪水冲撞得龇牙裂嘴,破损不堪;挡水的水泥板由于焊吸的水泥浆沙早已失去黏性,一块块向下位移破碎,横七竖八地躺着;堤内,梯形的堤身,由于洪水的冲击,中间一截就愈小,下截就愈大,堤身由梯形变成了S型。卵石和泥土底层成块状的黏泥久经洪水冲涮,像一个个白馍,一堆堆、一片片,满目狼藉;所围垦的原野就像地图上的丘陵地带;满是残缺的废堤和堆积的淤泥、沙岗;原来筑构的田埂还依稀可辨,“井”字形的田块都裂开了几寸宽的裂缝;广阔的湖滩、湿地,在太阳长时间的烘烤下,龟裂得像一幅幅惨烈的战场上丢弃的铠甲……消失的,全被洪水无情地卷走了;留下的,则是一抹怎样也痊愈不了的伤痕。 儿时的记忆中,看到吹军号唱大戏,千军万马围湖造田,只是觉得新鲜好玩。堤塌了,除了悲凉,也总算是见识了大自然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巨人之手。再后来,渐渐长大,读书多了,见识广了,再登上大堤,再看看废墟,便也渐渐明白:自然规律不容对抗和违背,反其道而行之,必将受到严厉无情的惩罚。 县长老洪曾经是围垦横岭湖大战中有名的“青年突击队”队长。现已赋闲在家,没事之时老人总爱到残缺的围垦大堤上看一看走一走。一日巧遇,闲聊中老县长眯着双眼,表情凝重地对着满目疮痍的横岭湖,说出了一句颇具哲理的话语:“计划经济体制下,我们确实可以集中人力物力办大事;但如果决策不好,也会集中人力物力办坏事啊!”……秋风吹过湖边成片的柳树林和芦苇丛,撒下许多落叶,发出一阵阵悲壮、沉重、旷远的咽呜之声。 黄昏秋水,再看洞庭,由于三峡大坝的建成,上游洪水多被截流,水灾是没有了,但湖水从此干涸,河道断流的现象也时常发生。放眼望去,过去碧波荡漾、水藻飘逸、鱼跃鸟飞的湖面,现时绿色凋零、河床裸露、蓬帆折翅、鱼鸥哀鸣……满眼暮色,一片苍黄。 大约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开始,每到湖水干涸的秋冬季节,洞庭湖周边的湖区便被管理人员插遍了绑上红绸或枯草的竹竿,划分成了一片片大小不一的水域,承包给了个人。早已无鱼可捕、无鳖可钓的水乡渔民们迫于生计便纷纷出资,合伙承包日渐干涸的水面,划地为牢,在湖边搭起窝棚,用大功率的柴油抽水机日夜不停地围湖抽水,涸泽而渔。 何爹和易爹曾长住洞庭湖边,靠水捕鱼也有大半辈子了。多年前洞庭湖无鱼可捕后,他俩便共同出资承包了一片近百亩的湖面。老人告诉我,前两年,他们在承包的水域围湖抽水,只捞大鱼,结果每年都亏本了。因为即使他们将小鱼、种鱼放生了,但该上缴的水域承包费、渔业资源费、治安保护费等却一分也不能少。老人深知“春天一捧籽,来年一担鱼”,靠水吃水的人要敬畏自然等道理,但残酷的现实常使他们无可奈何。从去年开始,他们只好学做其他水域承包户一样,狠心地把湖水彻底抽干,将大鱼小鱼儿一起全部赶尽杀绝。 放眼望去,在老人窝棚边的竹席上,到处都晾晒着仅有一两寸来长的许多小鱼仔。新近倒在竹席上的小鱼儿,有的还在张合着小嘴,鼓动着鱼腮,在萧瑟的湖风中拼命地呼吸,不一会,小鱼儿蹦跳几下后便悄无声息,魂归苍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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