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麦子.村庄 |
正文 | 我的故乡种着两样麦子,一样是春麦,一样是冬麦。春麦,顾名思义是春天播种夏天收获。冬麦则在一个年的秋天播种,另一年的夏天收获,要越过冬天,故称冬麦。 冬麦的生长跨过了两年四个节气,是漫长的。漫长的和村庄搅在一起度过了四季。 每年的中秋过了,来几场绵绵秋雨。翻耕过的土地,张着口喝足了,便有了墒情。父亲把一粒麦子还有它的兄弟姐妹一起埋进了不深不浅的犁沟里。打磨培土成了父亲闲不住的活结。 七八天之后,这粒麦子发芽了,它的兄弟姐妹们都发芽了,瘦瘦的,很单薄的样子,贴着地面在秋风里颤抖。要过冬了,是对麦苗的考验。也是对人的考验。对一个村庄的考验。 入冬不久,天气便成了薄云淡日。说也奇怪,同是一个日头,到了冬天,变脸似的,缺少了炙热,懒散的样子。懒散的像筒着袖头蹴在南墙根下,寻求着暖暖的懒汉们一样。一个,两个,聚了七八个。排成行疙蹴着,还要筒着袖筒,把东山的日头背到了西山,日光从脚尖到腿跟最后爬过了头顶,还被懒散的炊烟隐了去。他们便各自嗅着炊烟的味道回家了。 我的父亲把碾完了一块冬麦地的石碾子移到了另一块地头。父亲说,麦地瓷实一些保墒,麦苗会顺利过冬。石碾子细长细长的,可以套了牛的,父亲不肯,或想让牛在懒散的冬日里懒散一回,或是怕牛蹄踩疼了麦苗。要不,父亲光着脚丫,弓着腰,撅着屁股,把肩头上的拉绳压得很低很低,低到了跨头上。怎么看,都有了牛的影子。 懒散的冬日里能落上几场雪,便有了另外的情调。炊烟从早到晚的飘逸着。雪的背景里,烟的影子很是滑稽,贴着雪,匍匐着,想融入的样子。雪总是离眉离眼的,没有理会的迹象。其实,烟从烟筒里出来的瞬间,削尖了头似的,想直入云霄,结果被风压迫着,像丢了魂儿似的,一点骨气没有的,想和雪缠缠绵绵上那么一回。风也有打盹的时候。炊烟便直起了腰杆,斜着的,或挺挺的,想上的感觉。风醒了,拦腰一斩,一半的烟飘上了天空。一半的又被压到了雪面上。炊烟的好胜或极不听话的样子,总会激怒了风,往往会劈头盖脸的一顿,炊烟被粉碎了,贴着雪的村庄乱窜,窜着窜着,没有了踪影,或许窜到了邻村去了。 夜晚的烟是看不到的,可以闻得到。焦炭味,驴粪蛋味,枯叶腐草味,还有麦草味。焦炭味是从炉子里出来的。驴粪蛋味,枯叶腐草味是炕眼里出来的。麦草味最浓的是栓子家的。栓子刚引了新媳妇。天没黑就上炕了。干着炕上的事,忘了煨炕的事。睡着睡着,炕冷了,栓子和媳妇受不了了。隔着窗子喊,娘娘,炕冷了。栓子娘下了炕,披上棉衣,背着背篼,上了麦场先到自家的麦草垛上了撕了几把,放进了背篼里。看看四周无人,便摸到了二牛家的麦草垛上,狠狠地撕扯了起来,背篼满了,她还压着,装了个瓷实。她用她的小脚在雪地上蹭着,不想让人发现是她的小脚来过。她背起背篼走了几步,又去了自家的草垛上,撕下几把麦草撒在了地上。她往前走几步,倒着蹭了回来。想把她的脚印模糊了起来。就这样走走回回,到了家里,把麦草一股脑儿地塞进了栓子的炕眼里。擦着火柴点燃了。烟冒了出来,麦草味很浓很浓的。她似乎还不放心,怕自己的脚印留在了雪地里。扛起了扫把沿着原来的脚印返到麦场里,到了二牛家的草垛跟前,退着用扫把又一次地模糊起了脚印。其实,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全被二牛看到了。二牛就在自家的麦草垛后边,不要说喊,就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他和百草在一搭,本来要去邻村看电影的。百草说,片子不好看。他们就来到了草垛的后边。二牛撕了一些麦草铺在雪上又把羊皮袄翻着铺在麦草上。百草躺在皮袄上。二牛问,舒服吗?百草说,舒服是舒服,有点冷。二牛又把自己身上的防寒衣脱了一半盖着百草,一半盖着自己。他们轻声地耳语着。突然,听见了脚步声。便是栓子娘来撕麦草的过程。百草说。完了,我娘来了。二牛捂了她的嘴。等栓子娘离去了。二牛说,看你娘的德行,偷到我的头上了。百草拧了二牛的耳朵说,你还偷我呢,偷点麦草算啥呢。正说着,又听到了栓子娘返回来的脚步声。看着栓子娘用扫把销毁着脚印时。二牛说,我算服了,今晚真的开了眼界了。百草努嘴说,今晚你开的够多了。二牛听了,把百草紧紧地搂进怀里颤声说,就是的,一背篼麦草算个啥?只要她老人家愿意给我当丈母娘。这个草垛子全给她。百草又拧着他的耳朵说,我就值一垛麦草了?二牛说,不对,不对,你值金山银山呢。 二牛娘还是发现了麦草被人偷了。大清早地开始了咒语。整个村庄都是她的喘声。栓子娘坐不住了。也跑到麦场里查看,指着自家的草垛子说,我家的也被人偷了。跟着念起了咒语。只是她的声音没有二牛娘的宏亮罢了。最后她们开始查起了脚印。一双大头皮鞋的痕迹。从草垛出发一直到了拴子家的细路上,看不到了。栓子娘看着满嘴白沫的二牛娘说,看啥呢?全村人就你家二牛有这鞋呢?嘴里说着,心里却想,这娃难道跟踪了吗?二牛娘抹了抹嘴上的白沫说,我又没咒你。反正谁偷了我家的草,我就咒谁呢。她也觉得不对劲,就寻着脚印,回到了家里。二牛还在厦里的被窝里。二牛娘说,麦草叫人家偷了了。二牛说,昨夜炕冰了,我撕了麦草,烧炕呢。二牛娘听了,便消停了下来。二牛背着百草到了栓子家。又去场里撕了一抱麦草回家,煨进了炕眼里。这个事情就算这样结束了。 雪越厚越好。冬麦苗在雪被里静静地躺着,仿佛屏住了呼吸,静听着村庄的声音似的。栓子和他的新媳妇在他娘用驴粪蛋煨的热炕上滚着,就像播种冬麦一样的认真着。栓子娘说,她想抱上孙子。拴子必须在初春打工前,一定要播上一粒种子。给他娘一个希望。娃娃们扫出一块空地,一只筛子,一把糜子,食诱上几只麻雀。在腿上绑了线,玩够了,往地上一摔,麻雀死了。囫囵着被裹进了泥巴,塞进灶膛或炕眼里。个把小时后,掏了出来,摔开泥巴,毛被黏在了泥巴上,麻雀赤身裸体的露了出来。那股扑鼻的香味也许参杂了已经消化了的或正在消化的秕谷秕糜,干虫一类的,便成了独有的味道。麻雀肉不多,等在旁边的是几张口。这时,分麻雀肉的人是否公心非常重要,一般都会撕了下来,一丝一丝的轮流喂着。仿佛一边吃着麻雀,一边悼念着似的。围城圈,虔诚的目光盯着,看最后的一丝肉喂进了谁的嘴里。麻雀头是给捕获者独享的,这是大家公认的事情。看到麻雀的眼睛就想起了青蛙的卵,看到了麻雀的舌头就想起了奶奶切的面片来。总之这几只被捉了的麻雀,没有活过这个冬天,就被我们吃了。 冬麦苗还好。它被厚厚的雪被捂着,活过冬天是没有问题的。被雪捂着的村庄就不一样了,静的地方静的出奇,吵闹的地方格外吵闹。几个喜欢掀牛九的人聚在谁家的热炕上,这家的女人娃娃肯定遭了殃。热炕坐不上不说,还要站在地上,炖着茶双手递着,时间久了,女人就有了意见。他们便摞地方,去光棍刘三家,屋子冷了没关系,没茶喝也不要紧。关键是不看谁的脸色了。只看谁把谁的几分钢圆(硬币)能装进自己的兜兜里。赢了的笑着,输了的拉着脸。我赢了邻居家小弟的几个一分钱的钢圆。他哭了,蹲在我家院子里怎么也拉不起来,我把所有的钢圆装进了他的帽碗里。他还哭,哭着哭着笑了,端起帽碗起身跑了。从此,我不再跟比我小的孩子玩牌了。 下棋的更是热闹,往往去了饲养院的炕上。两个交战的,围了一群指挥的。淡定的人始终是淡定的。轻易不听旁边的指挥。他心中有数,早已看好了几步路数。不淡定的人,总是举棋不定,往往会被七嘴八舌的指挥乱了方阵。若果走对了,会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走错了,会说,我说不能这么走,结果听了你的。指挥者便互相起哄着。赢了的咧嘴笑着,输了的不服气,还要来一盘。悔棋更热闹了,悔的次数多了,赢家就不愿意了。吵着吵着,便掀翻了棋盘,散了。过几天又来了。往往又是那两个对手。赢家说,今儿个不翻脸?输家说,谁翻脸,谁是驴。下着下着,终究还是翻了脸。驴不驴的就不当回事了。 称为连手(朋友)的几个婆娘,约着去了谁家的热炕上,比划着鞋样,看谁手工巧,针脚细,还不三不四地说着一些男人的事情。 浪门子(串门)的以浪门子的名义去浪门子。一进门就喊,你家掌柜的在吗?女人从堂屋或厨屋里跑了出来,连声应着,哦,是你呀。我家掌柜的去山背后娃他姨姨家了。赶紧进来坐些。浪门子的就直接进了堂屋,脱了鞋上到人家炕上盘腿坐了。女人殷勤地准备着茶罐罐和茶盅盅,喊着厦房的娃娃端了水过来。女人把水倒进罐罐里搁在炉子上。两个指头伸进茶叶筒筒里捏了捏,又喊着娃娃过来安顿着去谁谁家门市部称上半斤茶叶来。娃娃耍的正高兴,嘴努着不情愿,接了钱还要问,咋不去谁谁家,就在咱家崖头上呢,非去那个谁谁家。女人说,那个谁谁家的茶叶好。浪门子的赶紧掏出几角钱,塞进娃娃手里说,再买几个洋糖回来,大的接了钱,碎的(小的)嚷着跟了去。娃娃们前脚出了门女人后脚顶上门。等娃娃们嘴里含着洋糖手里提着茶叶包回来了。浪门子的和女人早已干好了他们该干的事情。等着喝茶了。其实,浪门子的在自家门前早已看到女人的掌柜的上了山坳,便回家披上棉衣,临出门给自家女人喊,我浪门子去了。便浪到了相好家。两个相好的久了,知道的人也就多了。议论的次数多了,也就不新奇了。我觉得整个村庄的人都知道有这么回事。唯独浪门子的女人和那个女人的掌柜的是不晓得的。他们晓得的话就不会这么消停了。不会让浪门子的和那女人做那事,就像拔一个萝卜一样的容易了。就在一个冬天,二牛和那个女人家的娃娃为一泡牛粪。大打出手。二牛骂了,你娘叫XX日了。结果二牛的后背被XX的儿子给拍了一铁锨。二牛前后受到了夹击。喊声,骂声惊动了整个村庄。最后是那个女人和浪门子的出了面各自揪着自家的娃娃耳朵往回走。走着走着,女人的娃娃问,娘,二牛骂你了,说XX日了你。女人狠狠地拧了娃娃的耳朵说,他胡说,他娘叫XX日了呢。二牛娘听见了,扑上去撕扯着那个女人的衣衫,千嫁汉,万嫁汉的骂了个遍。那个女人一句不言传,就不了了之了。看热闹的便散了。又去下棋,掀牛九了。连手女人们又多了一些话题了。 在这个冬天,栓子忙了很久。他回到原来的玩伴跟前,玩了一个下午,临出门,不知从谁的鞋碗里发现了一粒麦子,放在手心里看了好一阵子。惊奇地喊,你们看麦子长的像个啥?玩伴们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就说,麦子长的就像麦子,还像个啥?栓子说,我看了好久,麦子长的像我女人的…… 女人的啥?玩伴们问着。栓子说,等你们引上女人了,就晓得像啥了。我才晓得,那些离家很久的男人们回来了,还在冬天里回来的,见了面互相问着,你浇过麦子了吗?问过,都是一脸的怪笑。我纳闷,大冬天的,哪里浇麦子呢?经栓子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过来。栓子在这个冬天,浇足了他的麦子,终于发芽了。栓子娘东家出来西家进去借着鸡蛋说,栓子女人有了。女人有了,是一件大事,是一个村庄的大事,比种一粒麦子的事还要大。 冬天里的父亲是寂寞的。母亲过世后,我的家不像一个家了。儿女们成天的疯跑,家里就他一个人了。一罐罐茶,几口馍馍。过后,扛上一把铁锨,掀把上挑了一个伴笼,说是拾粪,大冬天的没有几头猪跑了出来,狗也躺在窝里取着暖,牲口们被人们跳着水饮了。哪里有粪?他便呆在一块他种过的最高的麦地里,拨开雪搜寻着一棵麦苗,看它长的模样。毕了,轻轻地抚上雪,像在夜里给儿女们拉上被角一样。掀把垫在屁股下,抽着旱烟,一锅接着一锅。他看着南边的一座堡子山,一看就是半天。一个冬天,不知他把那座堡子山看穿了没有?原来,那座山的另一头两百多公里的一个叫灵台的地方,埋着的是我的母亲。 冬天会在一些故事里结束,春天来了。村庄的炊烟便清晰了起来。从家家户户的烟筒里出来,多半都会飘上天去。一村庄的烟聚在一起,像云像雾随意地飘散着。年轻的光棍们背上简单的行李,走了。像村庄的炊烟一样随意的分散了。北上银川的,内蒙的,南下广州的,西去新疆的。浇过麦子的中年人也走了。种上麦子的栓子也走了。他要多多地挣上些钱来收获他种下的麦子。浪门子的带上那个女人一起上了银川的建筑工地了。浪门子的提着瓦刀当着大工,那个女人做着几十号人的饭食。 村庄里留下了多是豁豁牙的老汉,还有说话漏风的婆婆们,要给娃娃做饭的一些婆姨们。我的父亲也不知不觉地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里。守着村庄,守着麦子。施肥除草成了主要营生。如果老天爷给几场及时雨。麦子迅速地分叉,拔节,抽穗,甚至扬花好像在那一个月的那一个夜里偷偷进行了的。人是看不到的,只在白天看到了麦子一天一个样的变化着。常常以长势好坏来描述着。父亲常去麦地里看,看自家的,也看别人的。总觉得自家的麦子长势不如人家的。抱怨起底肥不足,或接苗肥晚了。在我看来麦子的长势都差不多。路过我家地头的人却说,我家的麦子长势比他家的好。我知道他在说着瞎话。他家的麦子和我家的麦子只隔了一犁沟,麦子明显地高出来一拃,还说着这样的话。在村庄盼着麦子成熟的季节,总听见的是,都说别人家的麦子好,没有一个人说自家的麦子好。可是,说起娃娃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家的娃娃不如别人家的。就在故意放贬了的责骂声中含着高高地自夸自褒。我家的那个坏怂流二妄五地带耍着在银川挣了几千元寄了回来。不服气的接着说,我家的那个坏怂跟着老板就动动嘴皮子。老板前两天从银川捎回来8根松木檩子,扔下了三万元,叫我修房用,说不够了再给他传一声。 …… 麦子的成长,似乎和娃娃的成长有一些连胫了。 其实,麦子的拔节,抽穗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到了时候由不得它了。拔节,抽穗是有声音的。蝴蝶,蜜蜂们是能听见的。要不然,它们一惊一乍的从这棵麦穗飞到那棵麦穗,稍稍落脚又飞到了另一棵麦穗。我想,一定是抽穗的声音吓到了它们。不然,怎么那么不安呢? 麦子扬花是可以看得见的。刚成型的麦穗挣扎着从几片麦叶里露出头来,害羞的样儿,秕秕的,等全部露出身子来。没过几日,每个成型的麦壳上吐出了点点粉状物,白色的,夹杂了一点褐色的,人称麦花。一粒麦穗上点缀着几十粒的麦花,在微风下轻轻地摆动着,走近了,俯下身子才能看得清楚一些。蝴蝶和蜜蜂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儿的飞虫更忙了。仍是一惊一乍的,好像麦子扬花专为它们准备的。麦子扬花也是有声音的,像风的声音。一阵风过来,赶着麦浪,一起一伏的,像勾肩搭背的,又像点头哈腰的,刷刷的。麦子扬花的声音,蝴蝶,蜜蜂可以听见的。风也可以听见的。人是听不见的,只能想,想着这微妙的声音一定不亚于一个强壮的男人浇他的“麦子”时所发出的声音。 扬过花的麦穗一天一天的圆实了起来。等不住的时候,随意折上几棵麦穗,在手心里搓上几下,嫩嫩的麦粒便落在手心里,吹掉麦壳和刚刚成型的麦芒。麦子的奶香便一起喂进了嘴里。咀嚼后奶香咽进了肚里,还有一些粘物留在嘴里,不停地咀嚼还能发出啪啪的响声。我想现在的泡泡糖也许就是这样发明的。还想折几棵来,怕被大人们发现了,是要挨打的事情。这件事,必须是偷着去做。最好是折了别人家的麦穗,喂进自己的嘴里,占有的欲望也得到了满足。麦子成熟了,不要轻易去折。一不小心,麦芒会刺烂了手心。还不小心吞下半截麦芒,是天大的事情。我就招了一回,卡在喉咙里半月有余。不说吃饭,就连咽水都是百般难受。后来,强吃了一些蔬菜叶子。麦芒被裹着,通过我的食道,在胃里呆了一段时间。我又吃了一些菜叶,才被裹着通过大小肠排到了体外。从此,我便怕了麦芒。讨厌每粒麦子的壳上都有一支可怕的麦芒。麦芒的刺顺着抹,滑滑的,没感觉,一旦倒着,对不起,全会扎进你的手心里。麦芒可怕,也好玩。我收集上几支,用纸裹着,装进口袋里。等放牛的时候,抓几只牛虻。取出麦芒,大头插进牛虻的屁股里。把它搁在牛身上,它也顾不上吸血了,使劲地窜,使劲地飞,飞起来像一个火箭。不管它飞的多远,飞的多高,我知道我已经给它判了死刑。 夏日的炊烟,显得焦躁不安。日头像着了魔似的,压迫着每家每户的烟筒眼。炊烟倒着从灶膛里扑了出来。做饭的婆娘抹着眼泪跑出堂屋。伸手摸着似的说,没有一丝风,嫁汉家的烟熏死人了。大一些的娃娃爬上屋顶。婆姨舀了半桶水绳子吊上,给了娃娃。娃娃颤颤惊惊地踩着瓦,勾着烟筒眼,半桶水灌了下去。过上一阵子,烟探头探脑地出来了,一股股的,平着身子,沿着屋脊飘着,有些干脆沿着瓦向下漂浮着,过了檐瓦窜到了院子里。有些爬到了树上和树叶纠缠着。 麦子由杏黄到了金黄。父亲磨好了五把刃子。两把木肘肘(镰刀架子,形状像人的胳膊肘子)。一把大一些的,桑木做的。一把小一些的,楸木做的。大的是他的,小的是我的。他喝了茶,便出门。要去好几个山头看看麦子熟了么。顺带着看看邻居家的或其他人家的。回来后便一家一家地敲着门告知着。谁家的该下链了,谁家的过几天也该下链了。 下链的日子是神圣的。跟过年一样的。光棍们请了假回来了,浪门子的领着那个女人也回来了,只是各回各的家了。栓子也回来了。给他的媳妇带回来了一条新疆妇女用的纱巾,玫瑰红的还点缀了蝴蝶的花纹。栓子媳妇围在脖子上还打了一个梅花结来。很是好看,惹得挑水的媳妇们围着她转圈圈地看。看了还不过瘾,一个试了,另一个试,都说好看。栓子媳妇双手托着腰,婰着个大肚子。咧着嘴笑着说,好看了,叫我家栓子给每人捎上一条回来。不过,丑话在先,是要给钱的。女人们说,钱不钱的只有栓子晓得呢,你晓得个啥?栓子媳妇说,谁不给钱,就把她的麦子给我家栓子浇一回,说好了,只给一回,我没意见。女人们咦咦地笑着散了。 麦茬地里的父亲,左手揽了一把麦子,右手伸着链示范着说,先要揽了麦子再下链,收链尽量贴着地面,这样的麦茬不高,漏掉的麦穗就少。示范完毕,他拔了一把麦子,一分为二,麦穗对麦穗的在手里利索地扭了一个结铺在茬地上,父亲说,麦楆(捆麦子的)就这么打。你学不来。以后再学。我是头一次下链,父亲像调教我家小牛一样的调教着我。小牛初学耕地,也是这样调教的。父亲给小牛的拉绳很长,还在背上系了搭背绳。父亲说,小牛拉重了会挣着,刚学,只要跟着走犁沟就行了。老牛就没有这样的待遇,整个犁是它拉着走的,不过它是小牛的母亲。我想它不会责怪父亲的。我像小牛一样地被父亲调教着,一会蹲着,一会躬着,揽麦,下链,收链,再把麦子搁到父亲打的麦楆上。还要抹抹脸,擦擦汗。结果还是不小心割到了前右腿,血从口子里流了出来。父亲急了,跑进麦地里找到了一棵带刺的小草,在手心里搓揉着,绿色的汁液从他捏挤的指缝里流到了刀口上,血似乎被止住了。父亲把揉过的草和汁液一起压在刀口上,用了他的手帕裹了起来。我躺进了父亲用麦捆搭起的“人”字凉棚里睡着了。一觉醒来,父亲已经割了一大片的麦子,还在割着。父亲割麦,总是单腿跪着。母亲在世的时候,给他缝过两条护膝,是我穿破了的裤子,被母亲剪开来,一层叠一层的缝成两个七八寸长的筒状来,套在父亲的左右膝盖上。每年都会磨损一些,母亲就会补上一层布来。母亲过世了,护膝没人补了。烂得不能用了,父亲把他的两只烂鞋子割掉了帮子,把两只鞋底用麻绳系在了膝盖上,这样的护膝很是耐用,一年换一次也没得问题。我不知道父亲这样的下跪是对麦子,还是对着大地?不管怎么说,从我记事的那天起,父亲割麦就是这个样子。我初次割麦,就没有给父亲留下好的映像。但我觉得父亲并没有生气。他说,该会的时候自然就会。那个夏天,他让我当了他的助手。麦子割完了,让我码好麦垛子。磨链水没了,让我回家去提。只要见我在他面前奔跑着,他的脸上挂着的还是笑容。我不知道,我家的老母牛犁完了地,卸了套绳,还要舔着没有出力的小牛的皮毛,是在安慰,还是在心疼呢?我觉得我和父亲就像老牛和小牛一样一样的。说实话,我喜欢吃麦面,吃很白的麦面。可我惧怕收麦,真的,我背不起那个火辣辣的日头,还怕流干了我体内的水分。麦子上场。父亲忙于收拾一些不经意种下的秋粮。胡麻,糜子,谷子或一些豆类,苞谷和洋芋要晚一些。村庄的炊烟跟浪门子似的,随意的窜着,窜够了,就爬上山梁,聚集着上了天空和云结伴儿去了。几户人家商量好了,搭伙着一起碾麦。今天你家,明天他家,后天我家。白刷刷的麦子装进口袋里,抗回家,倒进麦仓里。悬着的心也就装进了屋子里。有女人的家里,麦子交给了女人的手里。我的父亲把麦子却交给了自己。簸箕过后,还要筛了。最后拉到本村的钢磨人家,磨成面。烙了锅口大的锅盔,有月亮的夜晚,锅盔放到炕桌上,摆在院心,上了香火。献了天爷还要献了月亮。怎么不献日头呢?我想月亮和日头是两口子呢。只要献了一个,另一个肯定没有话说了。要不,锅口大的锅盔,我怎么看都像我看到的月亮般般大。等着父亲做完了整个仪式。还要过一锅烟的功夫,似乎天爷,月亮享用够了。锅盔才被切成一牙一牙的,喂进了我们的嘴里。我躲在堂屋的窗后吃着,看见一缕月光透进了窗纸,便觉得吃到了月牙似的,心里亮堂的多了。整个村庄也亮堂的多了。父亲把收回来的麦子,一部分留下来当了种子,一部分上缴了公粮(后来被国家免缴了),一部分背到集市上粜了,换来的钱给我当了学费,买了化肥,还有称盐倒油用了。最重要的一部分留下来当了口粮了。还有一些留在地里的喂了地鼠和鸟了。那个中秋过后,该是种冬麦了。栓子媳妇养了,养了一个儿子来。栓子一高兴从新疆带回了几十条纱巾,送给了村子里所有的女子和媳妇子了。栓子娘留了两条,一条给了她娘家的妹子,一条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一高兴,没等媒人上门,就答应把百草许给了二牛。(其实二牛和百草好上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她不愿意也得愿意。) 冬麦周而复始地种着,熟着,割着,和村庄一起唱着。不知不觉,我的父亲把原来的七亩麦地减少到了四亩,最后到了一亩。就在那个麦熟的季节,他匆匆地走了,没有吃上他种的新麦。安埋了父亲,我独自一人,学着父亲的模样,绑了两只鞋底在膝盖上,单跪着收完了父亲没来得及收割的麦子。那个感觉好像和大地平行着一样。我知道了父亲为什么一直跪着收麦了。 我会收麦了,在父亲离开我的时候。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烙了大大的锅盔,献了天爷,献了月亮,我还献了我的父亲。一牙锅盔递在儿子手里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的吃到了月牙? 麦子,村庄,还有缭绕的炊烟依然周而复始地循环着。可是种麦的,收麦的,还有种了麦吃不到麦的又是谁呢? 柳振师首稿于2015年8月6日凌晨三点。新疆阿克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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