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灯笼事 |
正文 | 视睡如归的冬夜,送丈夫赶夜程的火车,在家的孩子还小,不敢逗留,心一横,就独自夜奔在归途。 凌晨三四点,三十多里的乡路,阗无人迹,冷风嗖嗖倒在其次,我把摩托三轮开的风驰电掣,驱赶着夜行的惶恐。茫茫四野,除了树林田野,就是半明半昧,惺忪的夜色,早已无心恋栈有没有星辉月华了,一心只想飞快地游离夜海的包围,回到有家的岸。 一条纵贯南北的大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猛然一定睛,前方几百米处飘出一个大红灯笼,悄无声息地悬着,心里一凛就感觉撞上鬼了吧,那不像从人世来的东西。这寒冬的旷野,不见一点人的踪迹,连夜鸟野物也躲在窝里做梦吧。 硬着头皮往前赶,倒希望有个把赶早去发货的商贩从天而降,来壮壮胆。车速自然慢下来,我的车灯也是另一团光吧,不敢靠它太近,远远地尾随。它就那么灿灿然红在前方,因我慢下来而变小,小的又绝然不是车辆上的灯光。是人是鬼?我绝无胆量去探个究竟,甚至担心,车灯的亮别把它招来,那簇红千万别停下来等我。无疑,它也在行走,其实更像是无声地飘行,在一人多高的地方。我虽近视,那时忙于生计,很少读书写字,整日与庄稼打交道,一地油油的绿倒映的眼神清亮了许多。 多么漫长的路啊!总也走不出那盏灯笼红勾人的视线。盼了鸡叫盼天明,盼赶早的商贩,树叶尽脱,想那点树叶的掌声打打气都没有。那灯笼引路似的不紧不慢地飘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和那点子红光。除了看它,我的眼睛里一无所有。那段路的确很长,长的像地球停滞了转动。 终于,挨到了岔路口,那盏灯忽然不见了。拐了弯,鸡叫头遍,天露微明,陆续有商贩的车辆迎面驶来,环顾四周,解了咒语一般,惯常的声色涌来。当时,虽然还没至于魂不附体,那种重返人间的感觉却是确凿的。 事后细想,那一路真的有好几片坟林,不禁凉气在背,是遇到了鬼娶亲么,两耳清净的很,也没听见鼓乐奏鸣的响声。真是谜一般的路遇,事过境迁,一直猜不透,这茫茫大荒野里的灯笼,预要昭示我什么呢?是有心前来说法的一只灯笼,抑或无心来渡脱愚人的异象。 有一天发现,月亮有时也发出醉酒般的酡红,美的像一盏天上的灯笼。不免怔怔入神地想:那只挂空的灯笼,是天上的明月,还是地上的灯笼? 人世本无故弄的玄虚,念念于心的,也许就是那份迷离惝恍的戏台气氛吧。 近日,去还朋友的书,她八岁的女儿,捧着一位自然歌者的诗集说这是她爱读的书。心里不由地泛着嘀咕:我看着还费心劳神呢,小孩子能懂什么。看着女孩抱书在怀,一脸的真诚无邪,映的那书花束一般,想那位歌者若有灵犀,该含笑九泉了。越想便越信服女孩了,我们领悟的多是苦心经营的诗意,而孩子读的是直至本心的诗性,若聆听她讲解一番,每一首诗被那绣口轻轻吐出的将会是一则童话吧。 童年的天空,天性里就有一份迷离惝恍的的戏台意味,每一回头,便觉得那里隐藏着一个更高的生存秘境。由此,我更相信儿童都有一双好眼睛,虽然对于人世,他们连一知半解也谈不上。 怀念童年,不是人已老,就是手执一枝黄花的人。隔着经年的时光,童年早已凋落,鲜活的是初见的事物初闻的芳香,它们带着永远的磁性,像一个孩子初读大自然歌者的诗印象。长途役役,因磁场的神秘吸引,内造罗盘上的指针在每一步的颠簸中,敏感地寻找自己和整个天地之心相对应的位置,安怀于那些生之喜悦和悲哀。 孤独和寂寞似乎是生活的海洋里,人类必然停靠的岛屿。当这两个词从栖息的纸页落进女孩的明眸善睐,那个乡下的孩提之我看到的却是火炭般的孤独催开的繁花,一盏红灯笼里盛放的寂寞穹苍。 儿时,一忿事,大人就吓唬:再哭,就让妖怪抱走你,要不,把你下到芋头井子里。大多时候我会止住干嚎,妖怪是无影无形的,倒更害怕芋头井子,阴森森,黑咕隆咚的,在里面妖怪也现了身,井就在后院里,母亲向来是说到做得到的。 稍大一些,在一个胡同,见一处小院,大门紧闭,有各种好看的花儿缘墙而上,花朵攒动,好像一所集结了天下所有花朵的花园。我只认得一棵石榴树,榴花红红的小火把逃不过我的眼睛。村里,很多院子也会在影壁下种点花花草草,多是俗常见惯的。比如指甲花,染起指甲来方便;小喇叭花,掐去花蒂,放到唇上,吹出呜哇的调调。每当收集它的种子,那个俚俗的“羊屎蛋花”便脱口而来了。所以,院子里一阵阵掠夺性的花气袭来,一见之下就被那里的花儿魇住了,如果大门敞开,我会像一只饥渴的蝴蝶毫不犹豫地飞进去。 谁家的院子?我满是好奇地打听,“妖怪家的”从大人嘴里听到这个答案,心里一惊一乍的:村里真住着妖怪么?不知常用来骇怕小孩的是此妖怪,还是彼妖怪。虽然知道,村里人多有外号,外号也不是随便起得,与本人有着密切的渊源,可一个人怎么会是妖怪呢! 唉!伴随一声叹息,长叹有了一根湿沥沥亮晶晶鱼线的感觉,然后钓出关于妖怪的传奇:那可是个好人才,要身条有身条,要脸盘有脸盘。十七八岁上,随他爹与人拉脚,货主再三交待,只管拉货,莫看货物。货物蒙的严严实实,爷俩禁不住好奇心,半夜端着小油灯去看,还没等看清呢,货物燃起了大火,厄运扑面而来,端灯的瞬时成了火球,满地打滚也没用,幸亏旁边有个水坑,跳进去算捡了一命,但人已面目全非。从此,烧掉了大名,而得了个不人不鬼的绰号。 他深入简出,大门紧闭,关上了进出的路径,挡不住的是这满院的春光,在一个小女孩的眼睛里,那院子里的生活有一种村外的意味。虽然没见过那人,但我知道就像毛毛虫化身成蝴蝶一般,这些花是从那丑陋的人,心灵里长出来的,每一朵都是主人情切切地喊出来的杜丽娘,如此娇美可人。人花相照,那些墙上花看着看着有了妖气一般,艳艳地攀着墙,一张张精魅的粉面颤摆,轻启朱唇,似乎也想代主人喊住谁?????? 他竟然是我同伴的亲舅舅,她从不提起,舅舅让她自卑。小伙伴们在一起玩翻了脸,其他孩子就有了羞辱她的王牌,“妖怪,妖怪”刺耳地喊叫着,一边还扒拉着眼皮,撕扯开嘴巴,吐着舌头做鬼脸气她。 我也曾在恶作剧的行列里,早已忘了为什么,就这样打打闹闹,分分合合地玩在一处。好的时候,是从来不会揭条她舅舅的。 一天,在同伴家做作业,一抬头,房梁椽子上挂着一排高粱红的灯笼,那中国结的纹络久久地粘着我的目光。同伴面露得色地说:好看吧!这是舅舅扎的,夏天,舅舅扎些蝈蝈笼子,冬天,他就翻着花样扎灯笼,快过节的时候,我父亲就担着去卖。你看,并没有什么稀奇的材料,全是高粱秸秆一点一点扣起来的,我还学会了编那檐角垂挂的绣球疙瘩呢。听着同伴的讲解,那灯笼似乎瞬间发出了光芒,照耀的那个叫妖怪的人的院落金碧辉煌,像他的花儿一样令人神往。 正月十五的花灯会,一眼就认出他的灯挑挂在一家单位的大门两侧,高粱秸秆自身就有殷殷的,渗血般的红晕,檐角的绣球飘逸着秸秆的暖黄,除了厢壁的红纸,无一不出自手工。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只有那严丝合缝的沉稳,透出精巧别致的匠心。这些是漫不经心者视而不见的,只有细心的观者才能惊讶于扣出这盏灯的耐心,若是略知扎灯者身世的,更会从中领略到灯笼里欲说还休的苦难,凝重,浑朴之美。 在这华丽的灯的街市,到处是花红柳绿,彩灯盘缠,描金画银,攀龙附凤的。他的灯笼自有一种植物秸秆的骨突,柔韧,像一根根温暖的指月的指头;轻飘寒索地在风中飘来荡去,如岁月的钟摆,灿然而落寞。 人们把灯谜猜了又猜,他的灯笼上似乎写着无字的灯谜,感觉灯笼里收了主人的魂,他终于可以走出来,展示自己。繁华的人世,人间的喜乐,被幽幽的眼神注视的绝望而不舍。 不能看得太久,看久了便苍凉了,似乎雪花真的打灯来了。 年节之中,有意无意地看见他的灯悬挂在某个地方,就感到一份欣然。亲切的,如同逢着了乡间的亲戚。 这些年,灯笼也千篇一律了,一街的宫纱灯,其实只挂了一盏,再也不见独出心裁的好灯笼,平常而贵气的,那是寂寞的人才可为的寂寞之事吧。 那个人我从未见过,而烧伤者难辨笑容与哭泣的脸都是相似的,见与不见,他的花和灯笼活在我的想象里,他更活在我的想象之外。 情味中年别,见到儿时的同伴时,我试探地提起她的舅舅,她倒讲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旧事。 她的母亲是嫁在本村的,为了方便照料哥哥。烧伤之后,哥哥整日埋在烟雾里,烟头一地一地的,妹妹扫了又扫,小小的她爱莫能助。觉得哥哥的苦能随烟飘散,抽就抽吧。无意中捡了一截烟头放在嘴里,苦涩又辛辣,似乎这样可以分担一些哥哥的苦了,渐渐地她养成了吃烟头的异食癖。哥哥知道,为了妹妹,戒掉了那一地积怨。 他的手极度变形,养花,扎灯笼,修自行车,自食其力地不做废人。现已年近八旬,还能自己做饭,妹妹也老了,每天去问候哥哥却是一层不变的。老人有时也到门前晒晒太阳,拉拉闲话了。这些平常人的暖老温贫,听来却为老人高兴,老让那些生命的咒诅不攻自破,一切都可以释然了。 临了同伴说:舅舅没穿过一双好鞋,新鞋也要剪破了穿,脚上的骨头是露着的,每天都要用花椒水浸泡?????? 听后,心里猛然被什么扎了一下,酸恻地在想,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一切坚持在未化归于尘土之前只剩下那盆花椒水的辛香了,带着血的现实比想象来的沉痛,真的是生命很短,磨难太长呀! 写下这些,是因为我们的人生在他的滚水里焯一下,才有了翠色欲滴的生意吗?不是的,他的花儿和灯笼不仅仅是装饰我想象的风景,那是一种人类天性中的气息在童蒙初开的时候诱然而生。上苍悲悯别人的目光,也正悲悯着我们自身。 月亮是天上的灯笼,地上的灯笼又是谁的明月,无论是天上的灯笼,还是地上的灯笼,那无字的灯谜,谁又解的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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