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生产队里{30} |
正文 | 请白求恩大夫 白求恩大夫这个名字,队里的社员是从毛主席的老三篇《纪念白求恩》中知道的,哪时广播里天天念道:一个外国人,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 这几年,红卫兵、革命小将、造反派,轮翻上阵破旧立新,拆庙宇,敲祠堂,砸牌位,挖祖坟,把队里的封建余孽整了个遍,闹得老人们头都不敢抬起,更不要说开口劝小辈了。慢慢地,逢年过节,农家不再祭祖宗了,就是死了人,也不能摆丧酒,谁要是偷偷一沾手,那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站到社员大会上去挨批斗,久而久之,人们的心里,就觉到有点空荡荡。 头两天,四根婶妈发关节炎,痛得走路倔着腿,晚上收工的时候,远远地落在人家的后头。她趁着没人看见,急吼吼从田边岸上揪了一把草,脱下外衣,象宝贝一样把草裹在里头。心急火燎的抱回家。张家阿婆说过,顶要紧的事,拔草时不能让别人的眼睛看见。 队里的张家阿婆,早时候做过巫婆,有人说她会通阴阳。前阵子,她自己头颈痛得不能转动,一连半个月,到大队赤脚医生那儿去扎干针,吃药。没有一点效果,眼看头颈肿得象提水桶了,一口饭要咽老半天,才落到肚里。家里人知道她没活路了,偷偷为她准备后事。那天,张阿婆无奈之中,从田头抓了一把草,晚上请白求恩大夫看病,没过几天,果然肿痛全消,头颈活动如前,能出门挣工分了。这事在妇女们中传开后,大家都很兴奋。吃五谷杂粮,干体力活,三天两头,谁都有个头痛脚痛的,只要法子灵,谁都愿意试试。 四根婶妈见天色已黑,要老伴头(丈夫的俗称)到工房里去喝夜茶,还吼道:不到三更天,不能进家门,她要请大夫看病。四根笑笑,应声走了。大女儿出嫁了,小女儿和儿子都读书在外,屋里没别人了,男人一走格外静。自家养的那条黄狗,在门前的柴堆上蟋蟋嗦嗦,没有外人到门口,它是不会叫的。 四根婶妈关了门,顺手拔上门栓。那只花狸猫毫无顾忌,“咝溜”一下,就从房门下的猫洞里钻进房来,眼睛里露出绿光,朝四根婶妈望了望,独自钻到米囤底下,贴着石墩等候前来啃米的老鼠。这年头粮食紧,队里喂猫狗也讲究:早喂猫,夜喂狗。猫是没有晚饭的,她的职责是捉老鼠,晚上肚里饱了,还肯抓老鼠?狗就不同,白天吃饱了就出去闲逛,不管正事,晚上喂饱了,让他长足精神在家门口看夜。今晚还饿着肚的猫咪,或许是在对四根婶妈耍情绪呢。 一家人住的房间不大,七庐头一间,隔成前房后灶。上门做媳妇二十余年,生了三个儿女,都挤在这间房。南窗下,摆放一张旧帐台,靠西墙打着一张两人铺,女儿们用的,老二口的大床,靠北墙面南摆放,旧式的老木床,老辈传下的,四周栏上雕着花纹,只是漆水磨得薄,泛着斑驳的白光点。床前横着“条板”(50公分宽原木板),一头放着大小便的红漆马桶,套着木制的架子,另一头是一只方凳,叠着洗过的内衣内裤,进门靠墙是一只双开门的矮木柜,里面塞满了冬季的衣服,大大小小,压了又压,上面堆满了皱巴巴的外套。东南角是一个米囤,一底套着二道米囤圈。米囤是新做的,去年秋收后,老伴头用新稻柴编扎的,黄绿清新,散发着青香味,米囤底下由四个石鼓墩填着,真正的四平八稳。只是去年田里欠收,队里分的粮,米囤里只能装到六分满,空了一层圈。为了不让米囤生蛀虫,老伴头找了一根粗竹筒,打通每个竹节,再在边上钻了几排孔,插在米的中央做气通。房门后间是灶间,生火煮饭。偌大一家子,靠这二十来平方,生活也安排得有条斯理。 房门一转,把白天的烦恼都推出了门外。四根婶立在帐台前,透过窗户上的塑料纸,朝外看去,天暗下来了,远处走路的人亮起了马灯。她就从床底下拿出好久不用的燎泡火油灯,下卸玻璃灯罩,连同老帐台,认认真真地擦干净。抱上外衣打开,把藏在里面的那把青草,捧到桌上,摆在中央,划一根火柴点着灯芯,细心地拧着开关齿轮,把火开到适中的位置。这洋火灯也不好弄,棉灯芯不小心沾了水,就吱吱直叫,一会儿,玻璃罩满是黑烟,房里就啥也看不见了。 房里顿时亮堂起来。张阿婆说过,人家白求恩大夫,是个外国人,不喜欢老祖宗用的蜡烛香火,只喜欢用洋油灯(因有崇洋迷外的嫌疑,队里都改口叫火油灯),白大夫是毛主席,从加拿大请来的洋医生,专为打仗的八路军治伤,本事好着呢。他死后,听毛主席话,不回国,继续为中国的老百姓看病,真正的好人。那天晚上,张家阿婆说,自己刚报完姓名,住的地方,就有一层风吹到窗户纸上,她朝外一看:天上一轮月亮,被黑云遮住了,黑云周边露着一圈白光,白得耀眼,一个人骑着一匹高头白马,从天上朝自家门口飞来。肩着挎着紫红色的医药箱,右手臂上箍着一个白圈,印着一个红色的“+”,跟画里的白求恩一模一样。白马飞到窗口的上方,就不见了,接着放在桌上的那把青草,微微一阵抖动,一顿饭功夫,天上那块亮着边的乌云散了,镰刀似的月亮依然静静地挂在蓝蓝的天上。 今晚,四根婶妈牢牢记住张家阿婆的叮嘱。洋式的鬼魂不用老式的跪地叩头作揖。但一定要静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守住心和口,专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于是,四根婶妈毕恭毕敬地站在旧帐台前,轻声地说自家的名字,父亲母亲的名字,啥时嫁进这家门,媒人是谁,做过那些错事,譬如十八岁时,看戏被人摸过胸,出嫁前和娘家村上的一个小伙子轧过朋友,有一阵子两人几次商量出门私奔,不久父母发现了,挨了一顿揍。嫁进门了,还是不死心,整天想逃跑的事。现在是真真的忏悔,头几年,跟婆婆处不好,多次在心里咒过老太婆早点死,让自己早点脱离苦海,现在想来,也是自己的错。身上的病就是报应,祁望白求恩大夫下凡来,帮帮我这个不懂道理的中国妇女。她嘀嘀咕咕大半天,把埋在心底,从来不和任何人说的话都说了一遍。说完,低头闭眼,静静地等待,过了好长时间,还是无声无息。抬头看窗外,月亮圆圆的,象个大鸭蛋,周边没有一丝云彩,屋檐前连只飞鸟都没看到。 “呜”的一声,震动了整个房间,四根婶妈浑身擅抖,无意中她低头看见,那蹲守在米囤下的猫,终于抓到了一只偷米的老鼠,猫叼着老鼠,向她射来二道乌溜溜的绿光,示威似地,傲着头,从她的脚尖窜过,钻进猫洞,出了房门。窗外,刮过来一阵风,弹着窗户上的薄膜纸,沙沙作响。“来了,白大夫来了”四根婶妈心怦怦直跳:这洋人白求恩是否也怕中国的猫?怎么猫一走,他就上门了呢? “吱呀”一声,有人开大门了,家里养的狗没有出声音,听声音象在摇尾巴。丈夫回家了,四根婶妈急忙对白求恩大夫说:“宰千刀”这么早就要回家了,白大夫,辛苦你了,求你常来帮我检查检查身体,让我健健康康的,多挣工分。说完,吹熄了那只燎泡火油灯,那把草被包进一张发黄的旧报纸里,三下二下,就包得方棱出角,整整齐齐。转身放到后屋的灶台上,明天煮饭时炖碗汤,当药喝。 一连几天,四根婶妈喝白大夫给的草药,病痛减去了一大半。 后来,四根妈悄悄地告诉要好的姐妹:那天晚上,虽没有象张阿婆那样,亲眼看到骑着白马的白求恩大夫,但睡到床上,她梦到了白求恩大夫,秃顶的头上,有几根头发在飘动,脸精瘦精瘦的,下巴尖尖的,象织布机木梭子上的梭角。他友好地对我微笑,说的话叽哩咕罗,一句也听不懂。但他很懂我的腿关节,右手不停地在我的膝盖上摸 ,左手吊着绷带,挂在胸前,他死时就是这只手伤口中毒,发破伤风走的。到现在几十年了,仍旧没有好。看来,阴间比阳间时间走得慢多了。白求恩到底是毛主席请来的好人,听毛主席的,毫不利已,专门利人! 从那时起,要是队里有人做了好事,就会说他象外国好人——白求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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