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小脚划出的苦难圆圈 |
正文 | 一闭上眼睛,奶奶的小脚就在我眼前晃动起来。奶奶用这双小脚从永登山岑走到康家井,又从康家井走进大同上沙沟我们康氏家族中。奶奶用小脚划了一个圆,如果把这个圆展开来,不过20公里,用自行车行走只需一小时,用小车行驶也不过30分钟车程。可奶奶在那个多难的时代里,却整整在这条坎坷蜿蜒的圆形山道上蹒跚匍行了76个春夏秋冬。 奶奶的娘家在柳树乡的山岑村。奶奶何时嫁到康家井,我就无从知晓了。从康家井的朵家走进我们康家的时间大约是上世纪20年代初。她在朵家生了两儿一女。丈夫死后,她将两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儿子留在了朵家,将只有2岁的小姑娘——我的小姑姑带进我们这个一贫如洗的康家。 爷爷是个凶悍的人,又是个瘾君子,这就为我们这个苦难的家庭雪上加霜。几亩薄田却大部分种上了罂粟,当罂粟花开得烂漫悦目之时也正是全家人饥肠欲断之机。奶奶拿着半升迈着小脚,东家借一升,西家借五合,艰难地打发着一天又一天。住的房子是用河滩里的草皮垡子垒起的墙,上面搭几根椽子的茅棚,又潮又暗;刮风时土渣和草芥在房里乱飞,下雨时外面大下,屋内小下,只好动员全部的坛坛罐罐来接雨,不然屋内就会变成池塘。 家里最为恐怖的事件就是爷爷的烟瘾犯了。他鼻涕、涎水、眼泪伴着怒骂、暴打、叫喊一齐发作,家里便像死了人一般大哭小叫,泪水纷飞,悲痛至极。当奶奶背起家里仅有的一点糊口的粮食为他换来指头蛋大小的一粒黑疙瘩,他笑了,端起烟枪,躺在炕上狂吸起来。可奶奶却站在苍茫的草路旁,痛苦地思索着下一顿一家人的清粥稀饭该到哪儿去寻找呢? 最让奶奶剜心割肺的并非贫穷,而是亲骨肉的离散与被卖。奶奶留在山里的两个儿子,年龄尚小,再加思母心切,日子又过得寒苦,时不时从康家井来到大同上沙沟这座草棚前。爷爷不在家时,奶奶就偷偷抓上几把炒面,揣进他俩的衣兜里,说:“赶紧走,让你后老子看见又要挨打!”两个娃娃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向前挪动。天很黑了,要走15里山路才能到康家井,奶奶只好挥着手哽咽地说:“娃们,快走,有狼啊!”奶奶哭,两个娃娃也哭。此刻,不知道奶奶的五脏六腑里是拿刀子绞,还是火铁烫。有时爷爷在家,老远看到两个娃娃走来,他就吼道:“你们给我快滚!我这儿不放舍饭。”奶奶只好挥挥手让他们回去,她连见一眼自己亲骨肉的权利也被剥夺殆尽。 一个最恶毒的计划在爷爷的心里逐渐成熟了。就在他把计划付诸实施的前一天晚上,他平生对奶奶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向奶奶倾出了计划的全部内容。奶奶如五雷轰顶,吓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接着就是哭,向爷爷乞求,又向爷爷下跪了:“她才十岁,等再过两年长得大一点也能卖个好价钱。”爷爷眼睛一横:“种粮不如减口,留下你那毛鬼丫头中吃还是中喝,减一张嘴全家都能活下去。”这一夜奶奶哭肿了眼睛,说尽了好话,头发也白了许多,可爷爷主意已决,如同铁板一块。 第二天一个头戴毡帽,骑着一头黑骡子的人牙子来到我家的草屋前。我的姑姑出门挖野菜还没有回来,可等待着她的却是生离死别。小姑姑一进门,哭成水人儿的奶奶说:“娃儿,你就去吧,听说那边的人好,能吃饱肚子,再也不挨打,再也用不着半夜三更爬起来接雨水了。我的娃儿,你就去吧!”小姑姑又听到爷爷跟人贩子的讨价还价声:“给你一大碗鸦片,已经是墙把梁顶住的事儿了。”“再添一块银元吧,这是我养了十年的人啊!”爷爷好像在乞求。那人贩子也在嚷:“对了对了,就一大碗,多一个子儿也没有!” 姑姑腿子一软,坐在了树墩上:啊,自己已经被卖了!爷爷时常甩给她一句话:“你这毛鬼丫头,我迟早得卖了你!”虽然她知道自己被卖是迟早的事,但万万没有想到厄运会来得这么早。 姑姑穿上人牙子带来的一身新衣服,骑上黑骡子,在黄昏暮鸦时分走了。临别时,她没有淌下一个眼泪渣渣,她执着奶奶的手说:“妈,只要我死不了,我就一定回来看你!” 姑姑离去后,奶奶水米不沾牙,在炕上昏睡了半个月。以后她每每向我提及此事,总这样说:“我死了几次都没有死成。你爷爷是个恶鬼!” 好在姑姑离去24年后,领着女儿历经千辛万苦又来到了奶奶的身旁。这个时间大概是1952年,这时爷爷死去已经多年。 从我记事起,奶奶定格在我脑海里的形像就是:戴着平绒帽子,穿着大斗襟黑色衣褂,裹着小脚,打着裹腿的尕老婆。她话不多,一脸慈祥,只是不停地做活,喂鸡、喂猪、喂狗,搞卫生,铲野菜,给一家人做饭。 我隐隐约约知道:奶奶有几天抹着眼泪,卷起铺盖卷到叔叔家去了,过了不久,又抹着眼泪,挟着铺盖卷到我家来了,如此折腾过好多回。长大了母亲这才告诉我:“你爹脾气不好,顶了你奶奶,你奶奶一气之下就去了你叔叔家;可你婶子脾气更坏,不但骂你奶奶,甚至有时饭都不给吃,你奶奶又哭上一通来到了我们家了。”噢,奶奶老了,一生间饱尝了数不清的苦厄与不幸,到头来还要忍受儿女们的蛮横和忤逆不孝。人啊,红尘苦海里挣扎受罪的一个可怜虫! 从1962年起,我就与奶奶睡在一个土炕上。奶奶有胃病,时常疼得在炕上打滚叫喊,但是家里却买不起几粒止痛片。奶奶只好用拳头在心口上按压,或者头吊在炕沿下,胃部靠在炕沿的棱角上进行挤压来缓解痛苦。后来奶奶发现当胃痛发作时在后脊背上强力按压能大幅减轻疼痛,就让我用膝盖在她的后脊背上使力顶按。或白天或黑夜,奶奶什么时胃病发作,我什么时候就成了奶奶的外科医生。 1969年初,奶奶永远离开了这个让她流了无数次眼泪和付出了巨大气力与痛苦折磨的人间,这个让她既眷顾又憎恨的家。奶奶这辈子走过的地方的总和还没有一个乡政府大,兜里从来没有揣过一张十元的钞票,一辈子住的是“驴驮柴”的简陋破屋,冬天吃干菜,夏季喝浆水,一生吃过的肉的次数都能统计出来。她来到这个阳世上纯粹是为“偿还儿女债,饱受三界苦”来的。想着奶奶蹒跚的小脚划出的苦难圆圈,我禁不住责问上帝:“上帝啊,既然一个渺小的生命注定要遭遇炼狱的刀光,又何必让她来到人世间品尝她根本看不见的太阳! 2015年10月10日定稿于兰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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