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晚秋 |
正文 | (小说) 晚秋 老马乔迁了。 他以前一直住着几间平房,不成条不成款的,四十多年了。他在这里娶妻,生子;由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由一个小职员熬到一家不大不小企业的当家人,然后再到退休。这四十多年,对于老马来说,无论是家庭还是个人变化都是巨大的,唯有这几间房子没怎么变化,还是土黑的小瓦,瓦槽里布满了苔藓,角落里还长了不少的瓦松和凤尾草,连阴雨季节,时不时还得用脸盆接接漏,现在只有老两口和小儿子住在这里。说老实话,拿着退休工资,不愁吃不愁穿的,只有房子是老马的一块心病,为这事前些年还经常挨着老伴的数落: 你看人家,一个一个都盖上楼房或住了商品房了,我们还歪在这里,你还有脸跑东跑西地! 住楼房是要钱说话的,咱就这点工资,还得给小强看病,你让我去抢银行啊?遇到数落多了,老马也不免回敬老伴两句。可回头一想也觉得心中有愧,想自己也辉煌过,曾经掌管过两三百号人的厂子,在当时可是当地的前位人物。嗨,那时候厂里效益好,职工的待遇也好,谁不羡慕啊?有一年盖职工宿舍楼,三室一厅的,大家要给他分一套,老伴好高兴,可最后叫他给让了。那一家是个老干部,孩子都三十好几了没房子结婚。老伴和他吵,他说以后还有机会!可没两年企业效益不好,最后就改了制,房子的事就落了空。 想到这事,老马心里就觉得懊恼,怎么自己就这样时运不佳呢? 今年初,房子的事总算有了眉目。外地有房产商来搞开发,他的房子要拆迁,在外地工作的大儿子和女儿商量,分别出了些钱合着补偿费为二老在新区订购了一套,老马多年压在心里的揶揄总算得到了化解。小区的环境真是没话说,不仅道路好走,而且有很好的绿化,中间是一个很大的健身广场,是专供居民们活动用的!老两口甚是欣喜,拿了钥匙,紧赶慢赶地稍稍装修后,选了一个好日子就搬了过来! 换了个新的环境,人自然就觉得新鲜,老马决定把中断了一段时间的锻炼再捡起来。先前他就有晨练的习惯,早晨起来摔摔胳膊踢踢腿什么的,还沿着公路跑跑步。那时的晨练常常让老马觉得闹心,往往是正跑得气喘嘘嘘就遇上个扫街的,扬起的灰尘呼呼地直往鼻子里蹿,整个人就成了个吸尘器!公路上车流不断,时不时还有出车祸的。有一次,就让老马给遇到了。一辆大卡车驶入人行道追了老马三十多米,最后撞到高压杆后才停下来。别人说老马是捡了一条命!老马说亏了自己腿快,要不是经常锻炼就完了!不过,自那以后老马再也不敢到公路上去跑步,老伴死活也不让他再去晨练了。 这天老马起了个大早,穿上老伴为他特意准备的运动装,一脸得意地出了门。健身广场离他家也就二百来米远,虽然东方刚刚放出鱼肚白,可晨光中已有许多人在开练了。广场的东面有几棵老柳树,树下是一些活动腰腿和按摩的器材,这是老马早就看好了的,他到了广场就径直奔向那里。 老哥,你也来锻炼啦!一个陌生可又有些耳熟的声音和他打着招呼,那声音还有些含糊不清。光线很暗,又背着光,看不清来人的脸,不过看身影那人是拄着拐杖,步履蹒跚,显然象是中风留下的后遗症。出于礼貌,老马紧跨两步迎上前去。这不看还好,一看可让老马气不打一处来。那刚出门时的得意劲荡然无存了!怎么会是你呀?谁是你老哥啊!说完,老马头也没回,气冲冲地离开了广场。 老头子啊,大清早的和谁生气呀?脸色这么难看!老伴发现他回家情绪不对,关切地问。 妈妈的,这是出了鬼了,第一天晨练就遇到这样的事!说着话,茶杯就重重地落在了桌上。老马是个很少发脾气的人,看到他如此动怒,老伴感到事情并不简单,又怕他把心脏病气发了,赶紧安慰到: 你看这刚刚搬了新房子,咱高兴还来不及呢,犯的着和别人生气吗?算了,咱俩出去转转! 我能不生气吗?这第一次锻炼,大清早的就让我碰上了“王坏人”了!他这个大坏人,还好意思叫我老哥呢,呸!一口唾沫重重地吐在地上。 老马说的“王坏人”其实叫王槐仁,是老马四十多年前的同事。用老马和老伴的话说他可是个大坏人,是他害得老马挨批遭整,害得他们全家下放劳动,害得小儿子得了“恐惧症”,害得————-哎,这个人就象一个幽灵,四十多年来一直萦绕在老马心灵深处挥之不去、赶之不走,想到他就会有一种深深的怨愤,这种怨愤是发自心底的,似一个烙印,深深地烙在了老马的心头! “文革”初期的一九六六年,那时老马在县机关工作,他、王槐仁还有科长都年轻,既是同事又是朋友。一次和科长及王槐仁三人闲聊时说了些对时政不满的话,结果就被政工组当作了典型。科长为了帮他开脱被降职到农村工作,老马自己就要提拔的事黄了不说,又被送到“五七”干校学习。王槐仁很意外地当上了科长,还作为工作组组长被派到“五七”干校指导工作。学习期间,老马曾多次被批斗过,大冬天雪地里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有时还不给饭吃,这一切都是王槐仁为捞政治表现主持干的。快过年了,干校总算开恩让他回一趟家,可当老马带着些许的欣喜,在雪地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趟了三十多里路赶到家时,他的心真是伤透了。都腊月二十八了,家里的年货是一样也没有。 你看,政工组说是你的事还没有定性,工资不许领,我的临时工又不让干了,现在家里就剩下两块钱了,真不知道这年该怎么过啊!妻子一双泪眼无奈地望着他。老马心里也是阵阵酸涩,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关键的时候还是老科长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不仅冒着再受牵连的危险来接他们全家去家里过年,临出门还紧握着老马的手硬塞给他十元钱,说是提前给孩子们的压岁钱。其实,老马心里清楚,那是怕他不收才特意那样说的,在一起同事多年了,两人是最要好的,也最了解,就这紧紧一握胜过千言万语啊!这年的三十晚上,哥俩一瓶老白干就着几碟咸菜和花生米喝到了天亮,临走时老科长还送了他一瓶酒。可祸不单行,年初一上午九点多,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叫把老马从睡梦中惊醒,他冲出门,一条大黑狗正骑在小儿子的身上猛烈地撕咬,他从狗嘴里夺出了已人事不知的儿子,待孩子从昏迷中醒来后就落下了“恐惧症”。那年小儿子才四岁,那条该死的狗就是王家的———— 这转眼已是四十多年了,许多东西都在记忆里淡化或是消失,唯有对王槐仁的怨愤没有减少,每当看到犹如废人的小儿,想到自己这些年的艰辛和窘境,那种深藏着的怨愤还会加深,甚至会爆发 以后的日子,老马照常要去晨练,只是有意识地避着王槐仁,总是拿背对着他,免 得眼见了心烦。王槐仁时时靠拢过来,象是想主动搭腔,每逢此情老马就会快步走开,毕竟是好胳膊好腿,他没给“王坏人”任何机会。要说也巧了,这王槐仁偏偏就和老马住一幢楼,而且仅隔了两个单元,前后两幢楼形成个U形,老马在里,出出进进必经王槐仁门口。老马自见了王槐仁那天起心里就犯起了堵,每当听到那拐杖敲打水泥地面的“笃,笃”声他就烦,一烦他就会暗自里骂: 妈妈的,敲吧,这就是你王某人为自己敲响的丧钟!他又时常在心里骂自己是混蛋,为什么在买房时就没有好好地了解一下这里住户的情况,要是多一个心眼也不至于落到这进退两难的境地,现在好了,冤家躲还躲不了,房子卖吧一时半会又卖不掉,那就是两个字“郁闷”!他决定不去晨练了,免得把血压给气高了。 你说王槐仁吧,你曾经害过人家,别人不想见你你就离远些吧,可他偏不知趣,还瞅着机会往上靠,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了!这几天,老马没去晨练,可还是常常听到王槐仁的拐杖声,每天上午九点到十点半那“笃笃”声就会在楼下响起,往复来回,时断时续。好在已是深秋季节,老马可以在这一时段紧闭门窗,还可以开大电视机的音量来淹没那让他发烦生燥的声响。 “笃笃”今天这声音又按时响起,老马也照例采取了预案里的对策!“笃笃”、“笃笃”,怪了!今天老方法好象失灵了,这声音怎么也盖不住了,老马只得再加大电视机的音量。“笃笃”、“笃笃”,还是这声音,而且越来越近。“笃笃”、“笃笃”,老马分明听到了自己家的门被敲打的声音。怎么是你?开开门,来人居然是王槐仁。只见他依墙而立,气喘嘘嘘,面色苍白,额上还挂着豆粒般的汗珠。老——马,我——我是——来求——求你——你原谅——谅的! 原谅,你做错了什么吗?老马没好气地说到。 能不——能让我——进门说啊? 不用,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再说,我这小门小户的可容不了你这个大干部呀!老马冷冷地甩了一句,边说还边用胳膊拦着门,象是怕王槐仁冷不丁地会挤进门来。 我知道——你——还在——嫉恨我,都四十多年了,我知错了!我当年不该在你提拔的当口打你的小报告,不该让你在干校吃苦头,不该———— 算了算了,你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好不好!你道好,害了别人吃苦受难想一个知错了就勾销啦,太轻巧了吧?老马显然有些激动,因为他不能提起在干校的经历,不能想起那年的春节,不能想起小儿子的病,不能想起自己多年的艰辛和窘境,特别是不能看见王槐仁的那张脸!而此时此刻王槐仁就站在面前,那张脸就在眼前晃动,那已是一张中风后略显变形的脸,看上去带着几分的狰狞! 老哥,我可——是真心的啊,你看我——我拖着一个病身子,上你这三楼——容易吗?王槐仁极力做着解释,由于说活含含湖湖,一时心急,脸也憋得通红。 我说王槐仁,你至于吗?你当初害人时良心哪里去了,我一家老老小小,还有我的前途,我的一生啦,你怎么就忍心呢?老马也涨红了脸,瞪圆了双眼,那架势好象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位中风后行动不便的病人,而是随时会象他扑过来的猛兽。 老哥,我确实做过小人,害了你不算,还连累了老科长,这哪能全怨我呢!政治啊,当时那种政治气候我不做行吗?为了保全自己,为了能有所进步,我才昧着良心去打了小报告。在干校,我虽然整过你,可也保护过你呀,那次“主席像事件”,不是我极力开脱,你不就被打成反革命了! 王槐仁的一席话使老马的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那是在干校的时候,一次出专栏写美术字,自己就拿了几张报纸垫着,结果竟让人抓住了辫子,说他想谋害毛主席,原因是在他画了黑框的地方,迎着阳光一照,反面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几个字。在那个让人发疯发狂的时代这还了得,当时他就被关进了禁闭室,据说还要往县里送,他自己琢磨被戴上个反革命的帽子已是无疑。禁闭室一关就是两天,那一刻老马真是身心俱焚啦!可关了两天禁闭后,他竟奇迹般地被放了出来,以后谁也不再提那事,自己也没敢打听,这些年一个大问号也是一直悬在他心里。老马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王槐仁,象是在审视一个异物。 为我开脱的人会是你? 是啊!王槐仁面带笑容急切地点点头。老马将信将疑。 那你为什么放狗子咬我家孩子? 哎哟,天地良心啊!那天我根本就不在家,是孩子们没看好狗才————-哎,我回家后本应去你家看看,可哪敢啦!你当时正受着审查。由于中风后遗症的原故,说的话多了,王槐仁的嘴角流出了些许的口水,他从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块纸巾,颤颤微微地搽拭着。这件事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病啊,我欠你的,也欠你家孩子的。说着话,王槐仁又摸索出一个纸袋,他的手更加剧烈地颤抖着,以至于能听到纸袋“哗哗”的声响。这是五千块钱,算是我对你们家的一点补偿————- 王槐仁,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以为这几个臭钱就能赎回你的良心了吗!我家的损失是用金钱能弥补的吗?告诉你王槐仁,我们家不需要你的钱,更不欢迎你的到来!老马的话不是说出来的,简直是在吼,最后就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咣当”,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啪”,门外是纸袋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很长一段的沉寂,再然后是那熟悉而又燥人的拐杖敲打水泥地面的“笃,笃”声,只是比以往更沉更响!声音由近而远,渐渐地消失。 老头子,你发这么大火干什么?人家上门来是诚心诚意地道歉来了。再说,他那样的身体,连平道上走路都不方便,上咱这三楼容易吗?你连门都没让人进,还撵走了人家,这可是咱不近人情啊!老马回过神来,想清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也觉得老伴说的有理,可嘴上还嘟啷着。那是他活该,谁让他害人了,也让他尝尝受罪的滋味!——————- 已是晚秋的季节,随着气温的下降,小区里的绿树逐渐卸去夏日的盛装做着御寒过冬的准备,阵阵的凉风伴随着落叶的飘零,让人愈加感到了冬日的临近。一连几日的朗晴,阳光充沛,照在身上暖暖的,犹如阳春三月里乡户人家依着草垛乞阳聊天的感觉。这几日,老马心情也如同天气一样晴朗舒爽,早晨起床在自家阳台上打打太极拳活动活动筋骨,帮老伴做做家务,看看电视,再就是到小区的活动室玩玩棋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个“自在”!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老马的心里渐渐犯起了嘀咕,因为好几天没听到拐杖敲打水泥地面的“笃,笃”声了。你说这也怪了,以前听到那声音就烦,现在听不到了吧还真不习惯了。哎,你这几天看见王槐仁了吗?他忍不住去问老伴,想从她那捕获一点关于王槐仁的消息。 我哪里看见啦,整天忙里忙外的,也没太注意。哎,你问他干什么啊!老伴疑惑不解地问他。 又是两天过去了,仍然没有听到那“笃,笃”的声响。老马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是不是窗户闭的紧没听见呢?看看又到了那个特定的时间,他怕错过,就索性搬了个靠椅紧挨了窗户坐下,在这个位子,只要是王槐仁一出现,他就必定能看得一清二楚。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消逝,老马的心情也在一分一分地加重,转眼就快到十点半了,可王槐仁还是没有出现,老马居然显得焦燥不安起来,这份情感由何而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起身来回地渡着步,眼睛不时地看着窗外,就在他快要失望地准备放弃的时候,窗外出现了一个身影,但那不是王槐仁,而是他的儿子。只见来人急急匆匆,一路跑着。先是听到上楼的声音,然后是听到自家的门被敲打的声音,老马没加思索就打开了门。“咕咚”,来人双膝点地跪在老马面前。 马伯伯,我爸他不行了,你去看看他吧,他说一定要见到你,不然会死不瞑目的!求你了! 眼前的一切让老马感到很突然,以至于措手不及,孩子都求上门了,他再没有理由拒绝了,他二话没说就向王槐仁家奔去。 王家已经来了许多人,见老马进屋都主动地让开道,里屋的床上躺着王槐仁,床前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老科长。 老王,你看,老马来了!老科长急切地喊着王槐仁。王槐仁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反应,他那先前就很苍白的脸此时已是煞白煞白,连嘴唇也一样地没了一点血色。 老王,我是老马啊!老马情不自禁地大声叫着,只有在这时他才觉得自己到来的价值了,他从内心里不愿让王槐仁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老王,我是老马呀!他再一次地大声地呼喊着王槐仁。 王槐仁显然是听到了老马的声音,他嘴唇微微动了一动,但没有发出声音,接着是微微睁开了眼睛看着老马,他又动了动手,象是要抬起来。老马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去掰开他的手,发现王槐仁手里攥着一个叠的四方四正的字条: 尊敬的老哥,我知道你恨我,而且恨得很深,你不愿原谅我,我不怨你,是我当初做错了事,我真的知错了,我乞求你了,原谅我吧!我的时间不多了,很可能你看到这张字条时我已不在人世了,可我真的不想留下遗憾啦!原谅我吧,老哥! 看到这里老马实在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他一把攥住王槐仁的手,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槐仁,是哥不好,不该一直记着你的仇,哥原谅你了,真的原谅你了!你说话好吗?咱哥俩好好地谈谈心好吗! 王槐仁嘴角动了动,白纸般的面庞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那双无神的眼睛慢慢地合到了一起,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下来。里屋里是一片哭声响起,可哭的最响的是老马和老科长。 王槐仁走了,这一夜是老马和老科长为他守的灵。老马拿来了自己珍藏了四十三年的酒,那是老科长送给他的那瓶老白干。晚秋的夜晚很有些凉意,窗外的月光分外的淡,特别地白,席席的凉风吹得灵柩下的油灯忽闪忽闪的,象是在替王槐仁述说着未尽的意愿。灵堂的中央放着一个小桌,小桌上是老马特意点的四碟菜。一碟咸鹅,一碟腌萝卜干,一碟香菜,还有一碟花生米,四十三年前那个难忘的除夕夜,他和老科长面前的小桌上就放着同样的四碟下酒菜。好长一段的沉寂,两人都在自管自的喝着酒,最后还是老科长说了话。 老弟,四十多年了,咱哥仨没在一起说过话,现在槐仁走了,咱就在他的灵前推心置腹地谈谈心吧! 好啊,你是老科长,我听你的!又是一段时间的沉寂。 哎,老弟,我知道你恨槐仁,他对你有愧,可他的一生也不容易啊!为了升迁,为了保住乌纱帽昧着良心做了一些不地道的事,他心里也苦啊!他就多次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愧疚。老科长话语恳切,目光里透出的是十分的真诚。 其实,槐仁对你有愧也有恩啦!那次干校的事件,就是他全力保护的你,不然你肯定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那年你去工厂做厂长也是他在研究时极力推荐的结果;你家女儿上大学评议上受了阻,也全靠他给解的围,不然全县就十个名额怎么也轮不到你女儿呀!———— 听了老科长的一番话,老马甚是迷惑,转而又觉得欣慰,这使他许多年结在心头的疑团得到了化解。许多年来,他一直为干校事件的逢凶化吉而迷惑;一直为女儿推荐上学的戏剧性变化而不解;一直为自己破格任用的异常顺利而犯着嘀咕。不过,他现在找到了答案,这都是他和老伴称为“坏人”的王槐仁帮的忙。 你先前知道吗?老马问老科长。 知道啊,可我不能说呀,槐仁特别交代了,怨气由他而起,他要亲自化解,给你说了他会和我翻脸的! 老马看着老科长闷闷地没有说话,也就是到此时他才真正地原谅了王槐仁,他觉得自己不该记恨王槐仁,不该在王槐仁希望和解的时候不理他,更不该在王槐仁上门道歉时赶走他!老马同时也为自己思考了多年的问题找到了答案:人生的轨迹其实就是一个圆,出生时纯洁善良,中途为了各自的利益可能会偏离轨道,背叛或是泯灭良心,辞世时仍然要回到纯洁善良的起点。 槐仁,老哥不该恨你,你是做错了事,可那不能全怨你,怨就怨我们生存的那个年代吧!你听得见吗,老哥给你赔不是了!真的,哥也不好,没有关心过你,更没能理解你。老马说着话,喉咙哽咽着,鼻翼里酸酸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别难过,咱不是和解了吗?应该高兴才是呀!老科长劝着老马,同时递过纸巾示意他擦去面上的泪水。又是短暂的沉寂。 槐仁喜欢喝两盅,来,咱俩敬他一杯! 灵柩下的油灯再一次地忽闪起来,灵堂里仿佛还隐隐传来了那“笃笃”的声响。这声响对老马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曾经让他心烦意乱,让他寝食不安,让他憎恶唾弃,可此时此刻却有了一种亲切感,成了他盼望听到的声音,那就是王槐仁的脚步声啊!老马将面前的酒杯满满地斟上,继而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转动身体将杯中酒一洒而尽,地面上呈现出了一个湿湿的弧形。再然后是老马和老科长双手持杯,“叮当”一个碰响后仰脖而尽————- 出殡这天,两位老人执意要亲手将王槐仁送上灵车。大家明白他们的用意也就遂了老人的愿。炮声响起,老马在前,老科长在后,担架上躺着安详的王槐仁。有细心人做了记录,从灵柩到灵车,老马和老科长正好走了四十三步。 这老哥仨四十三年没有聚合了,作为一种寓意,一个补偿,他们陪着王槐仁走完了他世间的最后四十三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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