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空谷 |
正文 | 空谷 从山外回老家,这条长长的山谷是必经之路。山谷宽宽窄窄的,中间还拐了一个弯,便有了三个相互连接又相互独立的不同的风貌,也有了三个不同的名字。从老家往山外数过来,分别叫冲里、茶子冲、石家冲。冲者,山谷也。两山之间稍稍平整一点的谷地,乡亲们都叫它们为冲。 老家的前面是条河,河岸边是一大片平坦丰美的稻田。在记忆中,站在老家的门前,眺望稻田和清清的河流,总是一副温暖的阳光明媚的模样。但老家村后的森林和山谷,却是阴森得可怕。几岁的时候,闲着没事,就粘在大人们身边,听他们闲扯关于森林和山谷的很多传说。那多半是关于鬼的。吊颈鬼最多。谁谁谁又在活灵活现地说,薄暮时分在山谷里走着走着,旁边的大树上,“啪”地就伸出一只脑袋来,眼睛鼓着,嘴巴大张,半尺长的舌头吊在嘴边,对着他抻过来,吓得他拔腿就跑。也有落水鬼。山谷中有一口水塘,前不久水塘边又发现了可疑的脚印,这是落水鬼在找替身了。大人们说得神乎其神的,议论着又该着谁,被吊颈鬼收去了。并吓唬我们,落水鬼最喜欢小孩子了。确实有乡亲,在山谷旁的森林里上了吊的,而且不止一个。大人们说鬼的故事,大都在晚上乘凉的时候。蹲在月光下面,一边吸着旱烟,一边说。听着听着,我就觉得后背发凉,疑心那烟头发出的点点红光,就是鬼的眼睛。回屋里睡觉,总觉得有一根极长极长的舌头伸过来,要把我掳了去。只好紧紧抱着奶奶,在奶奶的怀里,一边想象着鬼的样子,一边昏昏地睡去。 村前那一大片稻田,每一年都是丰收的景象。但乡亲们总是吃不饱。到了春上,经常听说哪一家又没米下锅了,哪一个在地里做着做着就饿晕过去了。饱肚子最要紧啊。于是村上就组织大家开田。十多岁的时候,每到冬天放学回家,丢掉书包,就跟在大人们后面开田。开田的地方,大抵就在这几个冲里。把山脚旁边的森林砍了,高的松树,矮的灌木,全砍了。低洼一点的地方,开成稻田;水上不去的地方,开成旱土。开田也不是什么难事。老家那地方没有石山,树木砍掉之后,全是黄黄的粘土。把上面的黄土拉下来,把下面的黄土砌成保坎,把田埂夯好,美美的一块地就成了。只是不肥,全是黄黄的粘土。但大人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站在新开的地边,笑眯眯地撑着锄头吸着旱烟,很满意的样子。仿佛那地里新产的稻谷、红薯、高粱、玉米,已经金黄金黄地在餐桌上招摇了。 开出了地,整个山谷,就开阔了。旁边山上的森林,也砍掉了许多,被气派的拖拉机“突突突”地装走了,显得稀疏空阔。稻田、旱土,还有一年四季来这里劳作着的乡亲,使原来阴森的山谷,变得热闹起来,温暖起来。那些很吓人的吊颈鬼、落水鬼,最终没有见到。这些新开出的地,也是弯弯曲曲的,依山势而开,都不大,一分、两分,还有几厘的,一条一条的田埂,把地围着,很有些漂亮田园的模样。地开出来了,得取个名字呀。于是乡亲们给每一块地都取了名字,斗笠丘、蓑衣丘、升子田、箢箕田,随形而取,就仿佛这地是自己的小孩,随意取个狗伢子、鸡伢子一样。有了名字,这新开的地,就有了名分,进了生产队里田亩登记的大雅之堂。 “地都是做熟的。”乡亲们说。冬天开出的地,第二年就种上了庄稼。稻谷、玉米、红薯、高粱,还有花生,全种上了。地是新开的,乡亲们花在这些地上的心血,比村前的良田还要多。春上,出牛栏挑牛粪,给地施肥,大部分都施到这新开的地里了。总是记得施牛粪的情景。刚出栏的热乎乎的牛粪,被我们一块一块均匀地散布到土地的每一个角落,整块土地,都有热气在冒着。黄的地,黑色的牛粪,分明地在阳光下晾晒着。但要把新开的地做熟,总有个过程的。第一次给新开的稻田放满水,不过三两天,水就渗漏得干干净净了。再放,大人们用长满硬茧的脚,在地里踩着,试图将田基踩得更紧些。插田的时候,黄土粘在手上、腿上,很碜人,一点儿没有村前那片肥沃稻田里的泥巴那么细腻。第一年种下来,地里的稻子到成熟的时候,仍然直直地向天空矗立着,稻穗上结着几颗稀疏的稻谷,老鼠尾巴一般。红薯也是一样,本该铺满土地的藤蔓,像高射炮一样指向天空,地下的薯块,也就是拇指般粗细,一根都没有一口的。但乡亲们不急,收成总是有一些的。慢慢地收割,也能装满筐、装满箩。一年的收成结束后,到了冬天,再不断地向这些地里积肥,从山里修来的草皮啦,割来的茅草啦,全菸在这些地里。这样周而复始,过了两三年,地里的黄土,慢慢地变黑了,变细腻了;地边的田埂上,长满了肥肥的冬茅草了。这时候种上庄稼,就长得绿油油的,一片充满生命力的景象,和江边的良田,没有明显的区别了。呵呵,这地,就做熟了啊。 到山谷新开的地里劳作,总是有些不同的趣味的。山谷的田边地头,就是森林。虽然砍了许多,但剩下的,仍然绿意盎然。到了夏天,劳作之余,就可以躺在这绿意盎然中,美美地歇一会,甚至可以睡一觉,做一个香香甜甜的白日梦。绿意之下,是凉意。躺在树阴下的地皮上,不消几分钟,地皮之下的凉意,就会升腾上来,从皮肤里钻进去,让整个人的精神,为之清爽。还有更趣味的呢。山谷里多是旱土,种的是红薯、高粱、玉米、花生之类。到了收花生的那一天,几乎就是一个节日。队上流传下来的传统,收花生的时候,是可以敞开肚皮吃的,只要不装回家就成。于是男女老少,该来的都来了。风一般冲进地里,一捆一捆,一担一担,把花生连籽带苗扯到树阴下,一边摘,一边就没有顾忌、大张旗鼓地剥着花生往嘴里送,直到吞不下为止。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在我看来,除了过年,就是收花生的这一天,最觉得惬意了。 山谷中的地,越做越熟,收成越来越好。但乡亲们依然吃不饱。我也这么觉得。那时候特别能吃啊。我那么小,十三四岁,每餐没有三碗饭下肚,就觉得饿。但是,哪有那么多的粮食给我吃!夏天农活多,吃三餐;冬季白天时间短,就只两餐。没有大米饭,多是红薯。蒸红薯、煮红薯;红薯米、红薯干。吃得人嘴里淡出鸟来。有时候连红薯都没有,只能煮一锅白水蔬菜,爱吃就吃,不吃挨饿。吃了也挨饿哟。这样的饭菜吃完,摸起锄头箢箕到地里劳动,一会儿功夫,肚子就“咕咕”地响了。一边挨着饿,一边就对队上老是把粮食往区里粮站里送充满了怨恨。记得每一年,新收的稻谷刚刚在坪里晒干,大人们就挑着它们经过山谷,往镇上的粮站里送。生产队产的稻谷小麦,大都送到那里,给城里人吃去了。心里对城里人很是羡慕嫉妒恨,也慢慢地,有了做一个城里人、吃国家粮的幻想。 总是吃不饱,那就再开田开土呗。在山谷里开出的土地的上方,乡亲们又将森林砍掉,开出比山脚更小的旱地来,开着开着,一直开到了山顶。我们那儿的山,并不高,山顶也是缓缓的。刚开出的地,金黄金黄的,在太阳下闪耀着,而山地,只剩下这一块,那一块了,疤痕一般,在土地之间喘息着,风吹过来,能听到山林不堪重负的叹息声。 每天清早,我们几个读书的伢子,都要走过这个狭长的山谷,到外面的中学去上学。到了下午,再从山谷走回来。开始两年,山道的两边,还有许多的树木,让我们在上学的路上,缓缓地逗留,供我们开着“吊颈鬼来了”之类的玩笑。到了后来,空阔了,我们逗留的森林山地,离山谷里的小路,越来越远了,小路的两边,全是红薯花生地了,只好一路径直地走,目不斜视,以免招来瓜田李下的嫌疑。只是,那地里的花生,那地里的红薯,太招惹人了,肚子咕咕地叫,面对这些伸手即可填进肚子里的美食,叫我们如何不五爪挠心!有胆大者,瞧着四下没人,从地里扯起一蔸花生,或者挖出一根红薯,就往远远的山林里跑。我等好孩子,却不敢,只好任凭肚子咕咕地叫着,快快地走过庄稼地,去学校,或者回家到生产队里上工。 后来,我果然就去城里上学了。去城里上学的我,每个月就有了定额的粮食。三十四斤呢。尽管还是吃不饱,有时候不得不依赖女同学接济,但比到了冬天天天吃红薯,强了不知道哪里去了。第一个学期,我的身高没变,我的体重,增加了二十四斤呢。慢慢地,就把当年的饥饿,淡忘了。放假时,经过山谷回家,看着山谷两边山坡上的庄稼,心里就生出“地真是做熟的”感叹。庄稼总是一副惹人喜欢的模样,夏天回家,红薯绿油油的,稻谷黄灿灿的;冬天回家呢,麦苗绿油油的,萝卜也是绿油油的。又过了两年,土地承包了,袁隆平的杂交水稻大面积推广了,地里的收成高了,终于可以吃饱饭了。每次回家,总是见着乡亲们一脸喜气洋洋的模样。偶尔想念煨红薯的味道,叫父母做饭的时候,帮我煨几个。父母很是不屑,说,现在还有哪个吃红薯呀,那都是喂猪的饲料! 红薯还是帮我煨的。不过那股自豪的神色,叫我一直不能忘记。开了大半辈子田,做了大半辈子地,终于可以敞开肚皮吃饭了。这在国民党时期,没有过,在前些年,也没有过。因为前无古人,所以纵情自豪。那几年,是老家最繁荣的几年。到处是庄稼,到处是猪牛羊鸡鸭。一次饭后无事,和几个叔叔伯伯闲谈,一位伯伯吸着手中廉价的香烟,发出了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感叹: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日子,比现在的日子更好过了。 比他想象中更好的日子,多的是。没过几年,回到村里时,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们,就基本见不着了。做田的事务,比起生产队上,少了许多。不用挖山开田了;不用四处刨草皮烧草木灰送到地里菸肥了;不用到这个公社那个大队,去参加兴修水利大会战了。一年就种两季庄稼,需要花的时间,不到三个月。剩下的日子,年轻人不愿意在牌桌上打发,也不愿意呆在村里,就一个个飞呀飞,飞到外面去了。他们飞到了南方的城市,一看,哦,那个气派!到处是房屋,到处是工厂。到处是时髦的少男少女。他们便停了下来,到工厂里做工。虽说苦,但挣的钱,比起在乡村种田,要丰厚得多。而且,这里有很多的机会,机灵的,找着一个,就成了老板,慢慢地就有了老板的派头了。这些候鸟们,只在农忙的时候,过年的时候,回家忙那么半个月,和亲人团聚十来天。口里谈论着的,是哪家公司工资高,心中记挂着的,不再是农时,而是工厂的工时了。在城市,他们大都过得非常节省,住几十人的大工棚,吃最难吃的饭菜。一回老家,就用换来的血汗钱,慷慨地建起了气派的楼房,赢来乡亲们夸赞的目光。 老一辈人,依然在种庄稼。我的乡亲们,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种庄稼的能手。我跑了许多的地方,每个地方的庄稼,都没有我老家的庄稼那样种得油光发亮。他们把庄稼地,种成了一片锦绣。收成越来越丰厚,家里的各种物什,都用来盛粮食了。可是,他们发愁的是,粮食卖不出去了。即使卖,也是廉价得很,叫乡亲们一声叹息。慢慢地,有人不再种粮了,改种蔬菜了,也有把田园改成果园的。可是,进山的山谷太深,果园熟了,果子卖不出去;蔬菜熟了,蔬菜也卖不出去。叫这些农人们,束手无策。 不知什么时候,仿佛一声令下似的,那些在山谷边的山坡上开出的旱地,就被乡亲们抛荒在那儿了,不再种高粱、玉米、红薯、花生。为了洗却抛荒的嫌疑,他们在这些地里,种上了楠竹,也种上了松树苗。楠竹的长势颇喜人,不出三两年,这些曾经绿树葱葱的山头,在成为十多年庄稼地之后,又成了绿意葱葱的竹林。松树苗长得不慌不忙的,可它长得笔直哦。开始的几年,在竹林的掩映之下,是竹林中孤独的幼苗。后来,慢慢地,长得比竹林高了,比竹林膀大腰圆了,倒成了护卫着秀气的竹林的威武的小伙子。远远的看上去,青松涛涛、竹林幽幽,满眼的青翠,又成了传说中有吊颈鬼出没的青山了。 宽宽窄窄的山谷里,开始倒还有些地,在种着的。花生、玉米、高粱,有一搭没一搭的。可是后来,政府说要帮助修通到每个村的公路了。修路是让每一个乡亲都雀跃的大好事,乡亲们一张罗,路就修成了。山谷里的那些地,变成了进村公路的路基。不过,公路再怎么修得宽,毕竟是通村公路,不能修成山外高速公路的模样,占不了那么多的地哦。可是,那些剩下来的地,乡亲们种起来,就有点意兴阑珊了。干脆种树呗。这个长长的山谷,以前除了一条通往村里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反正也是树林。也种上了树,种上了竹。慢慢地,树也长大了,竹也成林了,紧挨着通村公路,成了公路两旁,最令人流连的风景。 和我一起长大,当年就去山外的城市务工的兄弟们,也和我一样慢慢地老了。他们有些人回到了村里,有些人早在城里安了家,更多的,依然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他们的儿女们,也长大了。这些年轻人,他们已经不知道山谷曾经的变迁,也不想知道了。他们有的跟在父母身边,在外地长大,不知故乡。有的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着,刚刚成人,就迫不及待地飞到了父母身边,并且一眼就喜欢上了父母抛洒血汗的地方,不再回首曾经养育了他们的故乡。他们的理想是如此远大,故乡太小,容不下他们的内心,许多人已经把故乡当作偶尔落脚的客店了。故乡种地的,大都是年逾花甲的老一辈人,这山谷里的人气,也随着他们的衰老而衰落了。山谷旁的森林,没有了人的羁绊,倒是在没命似的疯长着,疯长着,山谷里公路两边的树林,也在疯长。各类啁啾着的鸟儿,各种野生动物,又找回了他们的家园,整个山谷,和山谷上的森林,成了他们最好的乐园。当年在山谷两边开田种庄稼的痕迹,慢慢地慢慢地,被这些森林掩盖。只有进村公路两边,这里一小块那里一小块的菜地,还能依稀找得着一些影子了。 从山外回家,这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山谷,是必经之路。这些年,当我坐着车,行驶在长长的进村公路上,一眼看到的,是青翠的山,和公路两旁几乎贴着车窗的松树和竹林。每次回故乡,从这条路上经过,我都期待着,能够看到一个、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劳作的熟悉的身影。可是,绝大多数时候,我是失望的。我只能看到车,匆匆地从我的车旁驶过,只能透过车窗,看到那些车里,年轻活泼却又陌生的身影。他们也和我一样,回家乡打一个转,就去了山外吧?整个山谷,除了森林,除了通村公路,就空荡荡的,叫我徒生出一股惆怅来,竟疑心小时候在山谷和山坡上开田,是否曾经发生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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