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俩个丈夫的女人(小说) |
正文 | 一、 扈大嫂的丈夫扈春江放排死了,和他一道放排的七位工友弟兄也都葬身在湘水舲峡。舲峡两岸连山,重岩叠嶂,山中古木苍天,遮天蔽日,峡高数丈,谷底水流喘急,如银河倒悬,奔浪惊雷,窥深魄悸,让人近前闻之遽骇。 扈春江一行人放排从数百里外的潇湘支流阴山西洣水,又经醴陵县西渌水,来到建宁县西舲峡,那正是阴历五月天,建宁县的暴雨下了三天三夜,舲峡水流暴涨,这还事小,当他们的木排途经此处时,突然爆发山洪,木排撞击岩壁,分崩离析,散架的树木如同炮弹和滚木礌石赑怒山腾,顺流狂奔,木排上人掉下水不是遭水呛死淹死,就是遭这些“滚木礌石”活活砸死。至今已过头七,八个弟兄无一寻到尸骸。不是当时有山人看到木排横遭不测的现场情景,转而告之后来放排过来的放排佬,家人真是连死讯都得不到。 待扈大嫂和小叔子扈秋江邀拢一帮死者家属找到排主赵老板赵大麻子,赵大麻子不慌不忙拿出八个死者生前签订的生死状给众人看。八个家庭数十个人看到亲人签字画押的生死文书,犹于看到了死难者本人,一个个哭得捶胸顿足死去活来,有父母哭儿子的,有堂客哭丈夫的,有儿女哭父亲的,还有三者兼而有之的。把个六铺街哭的阴风惨惨,把那街边江堤下滚滚湘江哭的水声鸣咽,路人见之无不心寒彻骨。 扈大嫂强忍悲痛代表死难者家属向赵麻子提出两点要求:一是帮着找到死者遗体;二是给予死者家属适当补偿。 赵麻子一听这话,那一颗颗大麻子立马像要胀出血来,他鼓起筋暴暴的脖子,扯开鸭公喉咙吼道:“咯水路几百里,你要我到哪个哭爷娘的地方找死人,就是麻石雕刻的人,生铁铸造的人,也遭那龙潭虎穴吞没了,也遭那悬岩峭壁撞碎了,也遭那粗树破枝砸烂了。你要我找人不是想要我的命。”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举烟枪吸了一口大烟,继续吼说道:“你问我要补偿,我现在还要你们赔偿我呢,上百个立方的树,花了我上千现大洋,到如今一根树尾子都没见着,你老公是为头的放排大佬,你来得正好,现在赔我上千大洋,只怕撤了你这六铺街烂茅屋,搬了你那扔在街里无人拣的破家具,都赔不起我几块银晃晃响当当现大洋。看着是街坊邻居的面子,我不找你赔财产,你倒找我要补偿,真是活见鬼,猪八戒舞钉耙——倒着打!” 身强力壮血气方刚的扈秋江听了赵麻子一席话,觉得他不但没有一句舒心的话安抚人,态度还这般恶劣,这般撒无奈,便要擂上去和他拼命,被几个老人死死抱住。但他仍不依不饶气愤得破口大骂,骂赵麻子无良心吃饱饭,骂赵麻子断子绝孙。 赵麻子和他的两个保镖虽会一点三拳两脚,但他们看着扈秋江身高体壮,拳脚功夫更在他们几个之上,三人加起来怕都不是他的对手,若使器戒,他家的大刀和棍棒,在放排业界更是无人匹敌。还有扈大嫂拳脚和剑术也不是吃素的。熟话说,摘了帽子拍了灰,好汉不吃眼前亏。赵麻子只得咽咽口水暂时忍了,到时找机会再慢慢收拾扈家穷鬼。 扈秋江从得到兄长死讯那天起,就拜托往上游去的熟人打听寻找兄长尸体,他说,就是尸体遭水沤烂了都好找,只要见到死人右手背有着一条寸长的月牙型刀疤即是兄长。可是,终归没有回音。 一行死难家属在赵麻子家没得到半点抚慰,便纷纷来到湘江边,点起香烛,对着江水恸哭。他们哭着说:“亲人咧,你们回来哦!死鬼咧,你们的冤魂归来哦……!死难者家属边哭,边将那纸钱抛向空中,纸钱在空中翻飞,打着璇儿落入江水,随着汹涌的波涛飘啊飘啊,飘向遥远…… 江水滔滔一去不回怜君逝!茫茫人生路,放排人十去九不归…… 二、 扈春江死后虽找不到尸骨,扈大嫂和扈秋江仍旧在六铺街棺材铺找王老板好说歹说赊下一副薄棺,将长兄仅有的一套贴身衣裤放入棺内,请街坊邻居帮忙搭建灵堂祭奠。出殡那天,请放排大佬秦大叔的儿子等人抬着衣棺,和着亲朋好友一行人浩浩汤汤去到金盆岭乱坟岗,将衣棺葬入土。而后,扈家一家人在长兄坟前长跪不起。扈大嫂抚着坟冢边哭边诉,边诉边哭,直哭得撕心裂肺,山川失色,随行人闻之无不落泪。 人死不能复生,苦日子还得照常煎熬。扈秋江在另外一个老板手下当放排佬,因长兄的丧葬已耽误半月工期,老板早早就派人来催工,他作为放排佬头领也晓得自己责任重大。于是他先天晚上睡在床上思来想去,该如何赡养哥遗留下的一家孤儿寡母四口人。 扈家本来是三间茅草屋,因三个孩子大了,扈春江生前和弟弟扈秋江一道将三间屋间隔成五间。屋子临江而居,打开后门是一个小院,小院下边就是奔腾浩渺的湘江。站在小院凝望,滚滚北去的江水尽收眼底。 扈秋江早早起床,先独自在小院舞了一通枪棒,一身热火了,脱下单衣又抛了一阵石锁,然后将仨侄儿侄女丽湘、秀湘和勇湘喊起至后院,先让九岁侄女丽湘舞过一套七仙剑,又让七岁的侄儿秀湘、五岁的勇湘练过一路四方拳。然后让他们站下对他们说,你们的父亲不在了,叔叔和你们常年聚少离多,在家要听娘的话,要帮娘多做家务,秀湘要认真读书,丽湘虽然没读书,也要伴秀湘认一些字,莫当睁眼瞎,学会的武艺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天练习,不得间断。 熟话说:娘亲舅大,爹亲叔大。三个孩子都懂事的看着叔父,叔父嘱咐的每一件事,他们都直点头。 扈大嫂在厨房做早饭,隔着窗户瞄着听着叔子说话。她觉得秋江虽然年纪虽只有二十三岁,但真的已经成熟了。他先和老兄一道放过三年木排,待放排技艺掌握到火候了,然后独自闯荡,当上了首排头领。她看着叔子那高大的身膀,宽厚的胸膛,英俊而成熟的面孔,心头升起一丝怜爱和莫名的怅惘。 扈大嫂知道叔子吃过早饭必定要走,她特意买来半斤瘦肉,做了一份他最喜欢吃的辣椒炒肉,又煎了两个荷包蛋压在他的碗底。秋江扒拉饭时见自己碗底有蛋,嫂子和侄儿女都没有,他便犟着将蛋分给了侄儿侄女和嫂子。 扈秋江边吃饭边瞅瞅迎面而坐的嫂子,嫂子十八岁上嫁给长兄,到如今已有十个春秋。她到扈家不但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临到如今年纪轻轻却又守了活寡,眼下还有三个不韵世事的孩子,将来的日子该如何过。他想到这层眼皮不由微微一红,险些落泪。 嫂子不时低头扒饭又不时抬头给叔子夹菜。扈秋江看嫂子虽然还不到三十岁,额头却有了微微皱纹,长长的秀发中间藏着几许白发,虽然岁月的艰难还没有抹去她秀美的容颜,但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苦下去,她很快将老去…… 他这时想起嫂子昨天说要去下六铺街船码头做搬运工的话。他当时就提出来反对,说是哪有女人去干搬运,说起来一则嫂子吃不消,二则有失扈家的脸面。他说这个家由他来抚养,要求嫂子在家操持家务,将三个侄儿侄女养大成人。而嫂子当时说,这养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叔子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也要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他说这些不用嫂子操心。 这会他又将昨天的话搬出来重复一遍,并嘱咐嫂子千万千万不要去干苦力的事。嫂子这会也没和叔子作过多争辩。 三、 扈秋江走后不久,扈大嫂还是去六铺街一家码头做了女苦力,这也 是这一带 唯一的码头女苦力。 扈秋江去干那放排佬的营生走了有近月余。他临走时,除了留下路途点点盘缠,将身上仅有的两枚银元留给了嫂子。 扈大嫂就了这点点钱勉强维持了一家人月余生活开销,一家四口坐吃山空,眼看又到了断炊的日子。叔子走后她一直在犹豫,去码头干苦力一是没有女人扛码头的先例,二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吃得消,三是叔子走时一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她去扛码头。但她回头又一想,一家人长期全靠叔子抚养,那叔子自己还成不成家,既然叔子要成家,自己这个家就不能拖累叔子。再有男人干的事女人就未必干不了,凡是都有一个开头和过程,好在自己从小就生活在放排佬苦人家,十五六岁上就跟父亲学放木排,么样的苦都吃过,也会舞剑玩棍抛石锁,去扛码头腰力还是有的。前两天,棺材铺王老板又打发账房先生来催棺材钱,她好话说尽一箩筐,要老板宽限月余,好不容易才将账房先生怏怏打发走。遇上这件件件闹心事,更坚定了她扛码头的决心。 这两天,她将一任家务都教会九岁的女儿扈丽湘。如何煮饭、洗衣、带好弟弟,手把手让女儿学会记牢。好在女儿聪敏伶俐,么事一学就会,她这才将家这一头勉强放下心来。 她在下六铺街码头找了熟人张工头,张工头也知道她眼下的困境,虽然同情她,但一说女人扛码头,他摸着光光的脑壳为了难,他在码头上混了十几年,还从没听说女人干这事。诚然,她男人死了,拖着三个屁大的孩子要吃喝拉撒,找钱是没错,像她这种情况,一般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都去做了窑姐儿,她倒要当码头工,先不说吃不吃得消,码头老板第一个就不会答应。何理呢?一是说起来不好听,二是怕女人坏了码头风水,不吉利。 对扈大嫂的要求,他答应不下来,最后又经不住这个女人左磨右泡,苦苦央求,只得带她去见了码头主子殷老板。 在殷老板面前, 张工头将扈大嫂目前苦境照实说过后,又加重语气说了现在事情多工人少工期紧的话。 殷老板听完张工头一席话,小眼睛轱辘轱辘翻着望望张工头又瞅瞅扈大嫂,很干脆利索地答应了下来,只是说新工人按惯例要试用三天,试用期不算工钱。 张工头做梦都想不到殷老板竟然会这么爽快地答应用女工。平日谁给介绍男工,他都要装模作样含糊其辞。此刻,张工头搞不清他葫芦里在卖哪付药。 六月的湘江虽说是涨水季节,浑黄的江水滚滚滔滔,但终因装满货物的大船吃水太深,只能停靠在离码头水阔两三丈远的江里,一张窄窄的跳板从货船搭至高若丈余劈立的码头,长度却超过三丈,工人挑着或者扛着百斤以上的货物行走在颤颤悠悠的跳板上,就如同杂技演员提心吊胆玩杂技。 张工头告诉扈大嫂,走跳板时,无论是扛货物还是挑担子,眼睛都不能左右环视,只需看准自己脚下跳板一步步踩牢踏实,人和货就不会掉下江里,还有就是多用活力少用死力。 扈大嫂今天头一天上工遇上的是扛洋灰,她学着其他工人用一块蓝布遮搭在肩膀与颈窝处挡灰尘,扛上一袋洋灰麻起胆量跟着人后上了跳板。她记住张工头的话,不去左顾右盼,只看脚下跳板。走至中端,跳板颤悠愈厉害,每一抬腿,她都感觉是在钢丝绳上走,黄泉路上行,脚在不住地颤抖,肩上的货物似重千斤,想站下停一停歇一歇,稳稳心定定神,后面跟紧的人却又催逼得紧,就只能咬紧牙关豁出命去前行。 她扛着洋灰袋走了一趟两趟三趟,汗水浇湿了里外衣裤。边扛货物边琢磨张工头的话,她慢慢悟出了一点道道,过跳板的时候要随着跳板的起伏抬脚和落脚,这样既省力气、步子也迈得快。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晨,一个监工通知扈大嫂说殷老板找她谈话,叫她马上去码头仓库经理室。扈大嫂怀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心情找到目的地,轻敲经理室门,殷老板将她让进屋后,立马将门关上,用鸡毛掸为她掸去紫檀木圆背椅上灰尘请她坐了,并亲自沏上香喷喷上等香茗递到她手中,递茶时,有意无意用手在她手心摩挲了一下。扈大嫂脸子微微一红,但她并没有在意,也没有往心里去。 殷老板这时用色眯眯的小眼睛看着她,关心地问她扛码头是不是吃得消。她说承经理恩典,还好! 殷老板用同情的口吻说:“那码头上的事都是男人做的,你咯水嫩嫩的身子何时吃得消,我看是咯样,经理室正好要一个端茶送水搞卫生的勤杂工,你就来这里做,工钱不会比码头上少。当然,最要紧,是我可怜你这水嫩嫩身子骨。” 扈大嫂受不了他那色相十足的目光,忙低下头细细地说:“谢经理恩典,我已经适应了在码头上做,端茶送水的事怕做不来。” 殷老板看着她那漂亮的脸子,成熟的娇美的身段,还有他认为那娇柔的话语,便步到她身后,用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说:“那码头上的事硬不是人做的事,你来经理室我定亏待不了你!” 扈大嫂这时已经晓得了殷老板用心,她忙用两手指轻轻拈着他中指指尖拿开道:“请经理尊重些,这样让人瞧见不好,对不起经理,我是一条做苦力的命。”她说完便大步走向门槛,拉开门往外往码头彩云追月般走去。 殷老板那白皙的手指尖经扈大嫂这轻轻一提一捏,直痛的没叫唤出声音来。他心里想,这女人功夫了的,惹不起! 四、 近二个月个月下来,扈大嫂做码头苦力慢慢有所适应。殷老板本想占她肉体上的便宜,自吃了那回暗亏,也不敢再骚扰她了。码头上按工计酬,一星期结一次账。她已将棺材铺的钱结了,连儿子欠学堂学费钱也已补足。只是每天下工后人特别累,进了自家屋只想倒头便睡,可哪成,女儿毕竟年岁小,好多事情还做不像样,自己只好忍着劳累和浑身疼痛操持家务。入夜,睡在床上,每每想起人死连尸骨都找不着的丈夫,想起白天无人照管的可怜儿女,她便暗自以泪洗面。叔子出去已近两月,也是音信全无,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求观音老母保佑他放排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叔子年纪已不小,是当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他父母死得早,老兄也没了,做兄嫂的应该给他操持好这件事。有谁家的妹子适合他呢?她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中六铺街陈家三妹子,那妹子十七大八的年纪,长得也水灵清秀,待人也有礼有貌,只是家里穷点。话说回来,富家女子谁愿来自家呢!她已和媒婆打过招呼,只等叔子回来,和他道清白,只要他点头,自己就去撮合那头,测个日子办了这件人生大事,将眼下这一溜祖屋分一半给他。她想着想着便随着屋后拍岸江涛的哗哗声睡过去了。 她不知睡到什么时候,被一阵轻轻敲门声和细细呼喊声惊醒,側耳细听,是叔子扈秋江的声音。叔子回来了,她赶紧披衣下床开门。 扈秋江进的屋,第一眼就看出嫂子黑了瘦了,她那穿着短袖衣裸露出的手臂上有明显被太阳晒蜕皮的痕迹。他告诉嫂子因路上国军和日本人打仗,班车走走停停,躲躲闪闪才到达长沙。在嫂子给他用柴火灶烧水洗漱和弄夜餐之际,他又轻轻打开西屋门瞧瞧侄儿侄女,发现小家伙们一个个也都消瘦了,面色黄黄的,全无两月前的红润。想想嫂子,又看看眼前的小家伙们,他眼眶湿润了,心一阵阵抽紧。他回到堂屋,看见桌上苦力用的坎肩,晓得嫂子去码头做苦力了。 待他洗完澡,坐着吃饭之际,他告诉嫂子,这一段他从湖南到湖北放了两趟排,赚了一些钱,说着便从衣袋掏出一小袋银元和纸币递了过去,嫂子不肯接。嫂子叫他留下办自己的婚姻大事,顺便将陈家三妹子的事给他说了。 扈秋江听了嫂子的话,红着脸沉默了好一会说:“我成了家,你这一大家子如何办,侄儿侄女几个小螺壳还这样嫩撮。我出门两月,你看一家大小都熬成了什么鬼样范,看你们一个个熬得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如何对得住死去老兄,如何对得住祖宗。”他将钱袋强行塞向嫂子手中后又道:“我出门时,一而再再而三嘱咐你请求你,千万不要去码头做苦力,你偏不听,难道我赚的钱养不活你们,难道我的钱有毒!过去,我是喜欢玩点赌博,如今,家里是这个情况,我是一个子一个子省着用,全是为了这个家,你如何就不理解!” 嫂子见叔子说话有些火气,忙红着脸嗫嚅着解释说:“叔子,不是这样,你帮我们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辈子;再说,你真的老大不小了,真的该成家立业了!” 扈秋江接过她的话道:“ 谁说我帮不了你们一辈子,我发誓要把三个侄儿女养大成人,发誓要养你到老,从现在直到将来,这个屋里只容得下一个家,只容得下一个堂客,容不下两个家,容不下两个堂客!” 扈大嫂听懂了叔子的弦外之音,于是她便正色道:“叔叔年轻,切不可意气用事,以免将来后悔。嫂子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已无心再嫁,一心只想将儿女抚育成人。” “我什么都考虑好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家,心里的女人只有嫂子一个,再容不下她人!” “叔子,婚姻大事当不得儿戏,嫂子不需要你咯样同情,你咯样做真得不值!” “我对这个家是一片真心,我对嫂子也是一片真情,不信,我今天就破我的童身!”他说话间走到嫂子跟前,猛然抱起嫂子向里屋床前走去,嫂子在他怀抱中做着绵软无力地挣扎。 扈秋江用这种办法让嫂子吃下了定心丸子,几天后,他和嫂子,不,是和堂客儿女依依作别,重又上路去郴州那边放排去了。 扈大嫂也没再去码头当苦力,在家一心抚育三个儿女,一个月后,她身上没来,知道已经怀上扈秋江的骨血。 三年后,扈秋江和扈大嫂已生育一男一女,加上扈春江的三个儿女,现已有三儿两女。一家人日子过得尽管清苦,但他们夫妻恩爱,儿女懂事听话,家庭和睦。 不过,六铺街暗地里在传播一个消息,说是扈春江没有死,有熟人看见他在衡阳国军部队当兵。大家只是瞒着扈秋江和扈大嫂。 五、 扈春江真的没有死,离开家三年多的今天终于回到了自己家乡。这刻,他正在寒冷凄清的下六铺街走过,阵阵冬日的寒风从江面刮向街里。他将两只手插进破棉袄袖筒,戴一顶破旧毡帽,哈着腰匆匆向上六铺街自己的家走去。走着走着,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名字。他回头一看,是住下六铺街的秦大叔。秦大叔也是和扈春江一块放排的大佬,后来年岁大了,才歇业由儿子接了替身。秦大叔说有话对他说,把他拉进自己家门,将门关上,拉他至里屋,沏上茶,按着他坐下。他看秦大叔神秘兮兮的模样,便问是不是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秦大叔先安慰他,说他家里大人小孩一切安好,要求他先说说如何死而复生的情况。 扈春江站起来道:“既然我家里一切安好,那我先回家和婆娘崽女团圆,回过头再和大叔叙旧。” 秦大叔见他这样只好说:“按规矩,我也算得上你的放排师傅,按年纪,更算得上你的大叔。你家里的情况是有一点变更,你只有把你的情况扯清楚了,我才好对你说下文。” 扈春江见大叔说话这样严肃认真,只好将自己离家三年多情况回顾起来。 然来,扈春江在湘水舲峡山洪突发至使木排撞击崖岩的一瞬,他死死地抓住了岩壁间一根碗口粗的老藤,握着老藤艰难地攀爬上了山顶,这样才算捡了一条性命。在回家的路途,遇上了国军保安团抓壮丁,他被抓进保安团营地强行军训洗脑三个月后,分到xx军当上了国军士兵,紧接着上了前线,参加了衡阳保卫战。尽管他们当兵的是被抓的壮丁,但和日本人打仗,还是没得几个怕死的。他们晓得,国没得了,哪里还有家呢!爱国就是爱家,当兵的虽说都是睁眼瞎,这些道理还是蛮懂的。八十三天衡阳保卫战,终因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被日本人将城攻破,他和好多国军将士及无数伤兵一道被俘。 秦大叔默默听着他的回忆,此时插话问他为何不请人写封信或托一个口信回家。 扈春江说:“且不说我们这支队伍里当兵的个个都是文盲,再有从保安团到分配到军队当兵,人人都是劳改犯一样被管着,哪有让你对外通信息的份哦!大叔,你既然要听,就莫插嘴,听我把话讲完。” 秦大叔看着他那褴褛的衣裤和瘦削的面孔同情地说:“我不插嘴,你讲你讲!” 扈春江继续回顾着自己的经历,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悲愤和忧伤。 扈春江说:“我们身体好的士兵和下级军官都被日本人抓去做苦役,修机场修坑道修马路。后来,被共产党游击队救下,在回家的途中,又被国军第二次抓了壮丁。再后来,日本军队举国宣布向中国投降,没过几天,内战爆发,我们这些老兵都不愿意打内战,于是几个要好的约齐,逮着机会,脚底下抹油开了溜。一路上化装成叫花子,像逃犯一样,躲躲闪闪专拣乡村小路从北方回到南方,走了上千里路,讨了千家饭,一路餐风露宿,今日才进了六铺街。这就是我和家失散三年多的实情。大叔,您现在可以把我婆娘崽女的情况对我实说了。” 秦大叔说:“世上人都认为你死在了舲峡,你婆娘和你的老弟为你做了道场,在金盆岭为你埋了衣棺冢。后来,你老弟看着你婆娘和三个崽女不得活,加上你婆娘良心好,死活要你老弟和那陈家三姑娘娶亲,你老弟晓得,如果他再娶亲会养不活两个家,不得已,便和你婆娘圆了房,如今又多了一崽一女。所以,你千万不要记恨你老弟,至于你们关系以后如何处理,那是你们自家的路,外人不好插手。只是兄弟不要失和,不要搞的刀结如仇就好!” 扈春江这时脸上一阵白一阵黑。他沉默良久后终于对秦大叔道:“谢谢大叔把实情告诉我,让我心内有了定准,请您老放心,我不会让兄弟关系失和,也会妥贴处理好这些家事的!” 秦大叔高兴地说:“这就好、这就好!” 六、 扈春江从秦大叔家出来,将旧毡帽拉低至眉下,遮严自己半张脸,将腰间捆扎破棉袄的草绳再扎紧,一边踟蹰着行走一边在心里盘算。造孽啊,兄弟共一个女人将何以面对,他本想就此一别浪迹天涯,心内又顾及三个日思昼想的儿女。他走下江堤,在冬季干涸的河滩上来回地走着,干冷的寒风将他满脸蓬松的络腮胡吹得乱飘。他最终打定主意,设法看一眼儿女就走,从此永远离开这条街,离开这座城。冬季是枯水季节,江上不能放排,扈秋江肯定在家。自己如何不让扈秋江和那婆娘发现,又能够看到日思夜想的儿女呢? 他像一个蒙袂辑履的乞丐蹲候在家的斜对面小巷口一侧,拿低帽檐,只让眼睛留一丝缝,细心观察对面自家情况。这时正是午饭时间,街道两旁家家都冒出了炊烟。约过了半个时辰,对面的屋门开了,他终于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屋内走了出来,朝他这面望了望,又回头好像对里面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径直往中六铺街走去,那就是秋江,他日夜挂念的兄弟。弟弟高了壮了结实了成熟了,是一位典型的男子汉了。看到这一幕,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这刻,他多想迎着他走过去,紧紧拥抱住弟弟,高兴地大笑一顿痛哭一场,然而,不能决不能!他的眼泪还在不住流淌。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干嘛要哭呢?应该高兴啊!弟弟成长的如此成熟,这个家交给他该是彻底放心了!自己可以走了,免得被人发现,夜长梦多。他便站立起来,正待转身离去,忽然对面门又开了,只见门里走出一个女孩,啊,那是自己的大女儿丽湘。女子十八变,三年不见,女儿长好高了,那脸模子那身段和她娘年轻时一个模样。不知为何,他的脚步怎么都挪不动了,只得赶紧重又蹲下,一双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女儿俏丽的面庞。亲情哪,为何如此难舍难分?骨肉啊,为何如此牵腸挂肚? 只见丽湘迎着他这边走过来了,她一只手端着一只碗,碗里盛满一碗饭,饭上面堆着小菜,还有鱼;另一只手拿着一双竹筷。她径直走到他的身旁站住,对着他说道:“乞丐伯伯,您还没吃中午饭吧,刚才爸出门,看您可怜,叫我盛一碗饭给您吃!”丽湘一边说一边将碗递向了他。 接还是不接,此时饥肠辘辘的扈春江虽有片时地犹豫,但还是将头顷得低低的,身不由己地接过饭碗竹筷,埋下头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 小姑娘丽江看着他吃,只待这个乞丐吃完便将碗收回。她看乞丐吃的猴急,便劝他慢吃,不够,她再给他添。 她看着这个将破毡帽压低得脸都看不见的乞丐,看着这个浑身脏兮兮的胡子拉渣的乞丐。她同情他怜悯他。忽然间,他看见乞丐右手背有一道约莫一寸的月牙形伤疤,这道伤疤和他死去的父亲手背那道伤疤一模一样。她奇怪她惊讶,忙蹲下好奇地仔细端详他的伤疤。这一下蹲,连乞丐的脸也看清楚了,方脸盘好像她爸,还有那修长的大眼睛,浓而密的眉毛,高高的鼻梁。她认出来了,他就是父亲!她突然拉长声音大叫一声:“爸——爸!”然后不管不顾地迎面扑将上去,用双手紧紧地紧紧地钩住父亲脖子失声地嘶心裂肺地哭将起来,用头用嘴在父亲的头上脸上胡乱地摩挲、狂吻开来。 扈春江手端饭碗,摊开双臂呆坐着,木然地任女儿狂吻、摩挲,只是他的泪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三年的生生死死,三年的拼拼杀杀,三年对亲人的思念牵挂,三年的人间地狱之苦,让这个刚毅男人泪水如湘江的春汛奔腾、涌流…… 丽湘的嚎哭惊动了邻里,惊动了家人,惊动了扈大嫂,大家纷至沓来。 这时扈春江的毡帽已掉在了地上,待扈大嫂赶上前,瞪眼一看,她不由得大吃一惊,好似晴空里响了一声炸雷,活生生的扈春江,活生生的丈夫就在眼前,她突兀、震憾、激动、感伤…… 忽然间,扈大嫂只觉得天旋地转,叫一声:“我的亲……!”话未完便倒地晕厥过去。 七、 冬日的湘江河滩上,这刻,有两个汉子在作对拼打厮杀。河岸和河滩周围围集了众多看客,他们议论着品评着,他们有的看得连连叫好,有的看得心惊肉跳。 两条汉子各使一把六合单刀,刀与刀“當當”相碰声不绝于耳,在阴暗的晴空里,在呼啸的北风中,你会感觉到他们杀得愁云惨雾,昏天黑地。有那略懂刀法的看客,在大声念叨他们的一招一式,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黑脸汉子,来一招海底捞月,白脸大汉闪开,回敬一刀白猿献桃;你来一招苏秦背剑,我来一刀倒打金钟…… 那下六铺街的秦大伯闻声也赶来了,只见他站在岸沿高声叫道:“扈春江,扈秋江两兄弟莫要手足相残,莫要手足相残……” 兄弟二人正杀得兴起,哪里听得见秦大伯的喊话。然来,就在扈大嫂突然见到扈春江,因受不了一时的精神刺激,砰然倒地休克的瞬间,扈春江赶快上去将她搂于怀抱,给她掐人中,让她苏醒。这一切正好让回家的扈秋江都仔细看在了眼里。兄长死而复生,他先是又惊又喜,继而他又想,一山难容二虎,一妻不共二夫,该是自己离开这个家的时候了。他打定主意,转身回家急急忙忙清理两套换洗衣裤,立马早早离去。 这边,待扈大嫂苏醒,扈春江和大女儿丽湘搀扶着她向自家走去,刚至门前,正好遇着背一个包袱出门的扈秋江。扈春江惊问道:“秋江,你这是到哪里去?” 扈秋江阴沉着脸说:“哥,这个家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扈春江诚恳地说:“秋弟,现在该离开的是我,决不是你!” “哥,是我霸占了这个家,今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秋弟,你莫咯样讲,这其中的原委我都知晓了,我不在家三年,这个家完全搭帮你,不是你,这个家早散了!是哥不好,是哥早应该离开,本想看一眼儿女就走,却料想不到出哒咯样的场合。我这就走!”他说完撇下扈大嫂,便立马转身,大步赶路。 扈秋江追赶上前,拦在哥前面说:“哥,你定要这样犟,一个家又一女难容二夫,那我两就放下面子,比武决雌雄,谁输谁走人,你看如何?”他深知兄长武术在他之上,以此法激将他,让他留下,自己走人。 扈春江一听此话,心下一惊,但眼下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说服弟弟留下,既然他提出比武胜亲,那我就佯装输家。于是便说:“这办法要的,三年不见,想必弟弟的武艺大有长进。那我们就先展拳脚,你看如何?当然,前提是点到为止。” 扈秋江也不答话,立即使出一招六合拳的下膛钟,扈春江闪脚跳开,回手一招反面钟,弟避过,给兄来一招左右炮钟,兄变手法突然给对方使出一招摔掌穿掌,弟来一个鹞子翻身,使出阴阳手…… 这都是自家拳法,你熟悉我,我熟悉你,斗过数十招彼此都难分胜负。弟弟跳开说:“我们还是使大刀吧,这个不过瘾!”说完,即闪进里屋提出两把大刀,扔一把给哥哥说:“我们江滩上见!”说完便跑向江岸,纵身跳下丈高的江堤。 兄弟二人各持一把大刀,在江边沙滩出现了前面描述的一幕,彼此斗刀数十回合,仍旧难解难分。这时木排帮主赵麻子也在观阵之列,只见他对周围众人挑拨说:“这回有好戏看,两兄弟争堂客,不是你死就是他伤,这真是辱没家风辱没祖宗,辱没六铺街的风水。我们要联名给保长给市党部写函,将这两个不知廉耻的兄弟驱逐出六铺街!” 这时扈大嫂正持一柄剑站在了赵麻子的身后,将他一席话听得真真切切。这一席话犹于在剜她的心,她恨不得一剑刺穿赵麻子的狼心狗肺。这时,只见她朝赵麻子狠狠“哼”了一声,闪出人墙跳下江堤。 这里扈春江和扈秋江,仍在争斗。扈春江杀得兴起,他仿佛忘记了这是在和自家兄弟斗,忘记了事前佯装失败的计划。他只觉得他此刻仍在衡阳抗战守城,用一把大刀和国军敢死队兄弟一道和日本人血战,越战越勇。如果没有记错,他已劈下十几个日军士兵脑袋,怎么,眼下日军士兵如何越杀越多…… 这时只见有一柄剑“哐啷”一声响,拨开了拼死厮杀的两把大刀。扈春江这才从错觉中醒悟过来,原来是在和弟弟比试。 这时只见扈大嫂站在兄弟二人中间大声喝道:“你们兄弟二人不要再争斗了,我离不开你们二人,你们二人也不要离开我。这个家有你们各自的骨血,你们就忍心抛弃他们远走高飞啵?如果你们中间还有一人说出要离家出走的浑话,我就一剑自尽,死在你们面前!还有,刚才有人说我扈家辱没家风辱没祖宗的狗屁话,凡六铺街的父老乡邻都晓得,我一女嫁给二夫的实际情况,这都是黑暗的世道所逼!”她边说边声泪俱下。她抑制住内心的悲愤继续说:“在这条街上,你赵大老板可以讨三妻四妾;古往今来,有权的有钱的男人可以想讨多少老婆就讨多少老婆,难道我们女人有两个男人就要不得?如今,我已找定了两个丈夫,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她说道此处,便一只手拉着扈春江,另一只手拉着扈秋江,朗声说道:“走,我们回家!” 在围满人群的江岸和沙滩,六铺街的父老相邻听了扈大嫂一席大义凛然的话,一席拨雾见云开天见日的话,一席千百年来为妇女受欺压鸣冤不平的话,他们感动他们振奋,他们为之叫好!于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铜帮铁底的湘江啊你镌刻着多少放排人凄美爱情故事 , 奔腾不息的湘江啊你流走了多少放排人血泪胶凝的辛酸过往! 作于:2015年3月中下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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