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婚约 |
正文 | 大舅斜挎黑色小包站在办事大厅的房产交易窗口前,瘦削的身子裹在米色长风衣里。单薄的风衣在料峭的春寒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宽松更衬得他形销骨立。我发觉但凡出门和作客,毫无悬念大舅会身着这件风衣,不知道是出于骨子里对于它的偏爱,还是本就当它是一件形式上的外衣,就像他鸭舌帽下沟壑纵横的脸上的那一抹笑意,无论寒暑忧欢,终不卸下。大舅妈尾随在大舅身后,听凭他的手势和眼神,向前趋后,像一道影子。 在各种各样的证件里,我看到了大舅的结婚证——折叠在一本笔记本塑封里,摊开后折叠处断裂,缺损。一张69年的结婚证,证书封面上方正中间是毛主席头像,头像下是两排醒目的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翻开后左边这页是毛主席语录,右边那页才是写着名字,印着喜字,盖着公章的证明。最后一页也印着类似于语录的文字。那一年,大舅22岁,大舅妈21岁。 从结婚证上面落款的时间看,应该是在我出生后的几天,而我知道大舅结婚是在我七岁…… 那天,我站在外婆家门前的晒场上,一个身穿草绿色军装,戴草绿色军帽的青年,挑着担,朝家的方向过来。我楞楞地看着他把担子歇在我的前面,探下身,笑盈盈地问我,“你是谁啊?”我刚想往屋里跑,母亲已迎出来,一边朝屋里喊着“回来了,回来了。”我知道,这个军人就是我大舅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舅,我记着他当日的欢颜,清秀,挺拔。 大舅回家完婚是家里人心照不宣的事,换个说法就是,因为六年前定下的婚事大舅退伍回家了。我思忖我的外公为大舅订下亲事,并促使他在参军前领取了结婚证,多少是包含私心的。他琢磨着家境穷困需要一个勤劳敦厚的长媳来操持,随着他的健康越来越差这个意念更加坚定。在这个一辈子刨在土地里,黑黝黝,廋精精的老头儿眼里,参军,有娶媳妇重要吗?出去后媳妇飞了怎么办?要想参军,得让婚事定了。 婚房设在屋子左后间,用板壁隔出的一个小间。房间里有些幽暗,看得清红床绿被,帐子两边挽起。新娘子低垂着头坐在帐下的床沿上,任凭我们一群孩子在她眼前穿梭。当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到她面前让我叫她“大舅妈”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有些慌乱,起身走到床边的红色木箱旁边,从里摸出两个红鸡蛋,放到我的手上,并捧住了我的手。然后母亲又领着我走出新房,我的手就从大舅妈骨节粗大、冰凉有力的手中抽出。 这大概就是那双挂在我外公嘴里的能劳作的手啊!骨节粗大,冰凉有力。据说有一段时间,我的外公穿一件长褂,常常转悠在附近几个跟他一样操着浓重温州乡音的村落里,闲聊,探听,大舅妈就这样走进了他的视线。也许就是这双手,牢牢捕获了我外公的目光并一意孤行地定下亲事,大舅的抵触他熟视无睹。 我偶尔从母亲和外婆时断时续的谈话中得知,大舅在参军的六年里回家两次,两次都提及退婚,并且有一次未遂的行动。那次行动是大舅拉了我父亲等到天色暗沉了后一同前往的。 我想,暮色里,一叶小舟,朝着天目溪不深不浅冰凉冰凉的水上划过,船浆敲打着水面,一记一记,是否也打在大舅忐忑的心上?大舅妈在我父亲的引领下走出家门,走进天目溪畔沉沉的暮霭中时,是无论如何都没有预料到大舅的来意的吧?兴许还有过遐想?大舅蹲在芦苇深处,手里揣着结婚证,最终没有说出他想要说的话。站在芦苇剪影里的大舅妈面对沉默的大舅也自始自终没有说一句话,仅仅是女儿家的羞涩让她缄默不语?还是明了了来意黯然神伤? 一纸婚约,六年等待。在六年长长的等待里,大舅妈曾经生出过什么样的幻想啊?我不相信从走进我们的生活就一直温厚寡言,用肢体的劳作诠释存在意义的大舅妈在二十一岁以后的几年没有幻想过她想要的美丽?她是否也还有过对未知的恐慌呢?我无法猜度。从她冰凉的手慌乱地捧着我的手的那一刻,我该领会,她是喜欢走进这个家的,喜欢这个家和家里的所有------ 我不知道大舅如何会有了退婚的想法?是叛逆心理的作祟吗?还是在他早已流失的青春里曾有过朝思暮想的身影?那次行动的未遂,该归结于原本就是对婚约的迷茫呢?还是因为这一纸婚约的份量,让他察觉到了对方可能的遭伤?我知道,任何事情都有它存有的理由,要是我愿意问个究竟,或许或多或少我也会得知一些,而我没有开口,我情愿保留想象,且欣喜他们如今的情境。 在近乎半生的劳碌之后,我看着大舅悄悄为大舅妈办理了保险。在力所能及的今天,他们又相携走进这里。当问及房产证上只写夫妻一方(大舅)的名字,另一方有无异议时,大舅妈不假思索的一句“没有”,逗笑了办事人员,他们的笑容里唯有善意。整个买房交易手续的办理过程中,大舅妈就说了这两个字,大舅坚持写上两个人的名字。我又一次看到了大舅妈骨节粗大的手,这双从未握过笔的手,在大舅的把持下,在协约上签下了他们的名字。 假如不是办理手续所需,我或许无以见到这张结婚证的吧!假如大舅当年的退婚付诸了行动,这张结婚证也就不复存在了吧!假如当初就不存在这张结婚证,大舅妈还会是大舅妈吗?当然,没有假如,结婚证就平摊在我手上。 承载了岁月的纸张,绵软,暗沉,像渐渐老去的容颜,惟有类似于奖状的喜庆的红色,解密了它存在的初衷。看似残破的一张纸,与别人实在算不了什么,对上面的两个人来说,却是几十年时间里,分分秒秒构筑起来的实际。在一日一夜的平淡中,在一粥一饭的简单里,一切油然而生,期间或许没有浪漫,其实也无须浪漫。 或许,这也是婚约要我们接受的理念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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