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瘦小的坚强——回忆母亲 |
正文 | 母亲去世四十年了,可是她晚年的模样依然经常清晰地浮现我的眼前:迎着夕阳暗淡的余辉,母亲窝腰曲背挪动着细小的脚步赶路。走着走着,她支持不住了,赶忙就地坐下,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手指粗的小瓶子,倒出一颗小小的白药片一仰脖子咽进了喉咙。等待喘息稍稍平缓,母亲又艰难地支起身子,蹒跚回家。 晚年的母亲,瘦小的身姿单薄又孱弱,犹如一片在枝头簌簌颤抖的黄叶,随时都有可能在晚风里飘落。然而,母亲却坚强地坚持着上工下地。是呀,哪能不上工下地呢?不说东邻西舍眼睁睁地瞅着,生产队的账本上也还写着红字呐!为争气,为还债,更为还没有成家的小儿子,就是跌倒也得爬起来坚持哪!一天又挺过去了,暮色中回到了不足二十平米的低矮的挂壁苫茅草棚。推开嘎吱吱叫的破木门,从笆斗里舀出一蚌壳秕谷,再摇摇晃晃地去屋后朝着小河飗飗飀呼唤鸭子回家。做晚饭的炊烟窜过砌在苫墙的横烟囱飘出去了,只是小草棚里还是烟雾弥漫,熏呛得肺气肿的父亲和母亲都喘咳不停。晚饭后,母亲在当作餐桌的小杌子上搁一盏玻璃瓶制作的煤油灯,一家三口又开始了各自的活计:父亲搓稻草绳,母亲纺黄纱,我看书。父亲的稻草绳是交公的,母亲纺出的黄纱可以换回一家的油盐钱。偏僻乡村的冬夜静悄悄的,远处传过来了一声声鸡叫,咳,夜深了,父亲和母亲才吹灭油灯各自上床歇息。 稻草绳是父亲辛辛苦苦劳动的成果,为啥要交公?二老(尤其是母亲)的身体为啥这么的孱弱?走路都艰难不堪为啥还要坚持夜以继日地劳碌?这一切追根寻源都是日本鬼子给害的,缘起1937年后日本鬼子侵犯我中华,蹂躏我家乡的大好河山。 抗战之初,父母膝下已经有了四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然而父亲和江南抗日义勇军(简称“江抗”)的杨浩庐、任天石等多位领导多有热络的交往。父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道士(正一派散居道士,可成家、吃荤),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因此常常为部队抄写标语、文稿。有一段时间,“江抗”后方医院搬来村子里,转移到唐家坝我姨夫家(唐家坝是个只有十来户农家的独水圩,四面频临茫茫芦苇荒滩,利于隐蔽)。“江抗”西撤以后,以在阳澄湖养伤的36位伤病员为骨干组建了新“江抗”,新“江抗”的杨浩庐副司令在洋沟溇反日寇伏击战中负了重伤,母亲协助父亲划小划子船急急穿行数十里,赶到阳沟溇把杨司令接回了唐家坝“江抗”后方医院治疗。 道士不杀生,也忌见血光,爷爷和奶奶又去世早(都只活了45岁)。因此,家里十亩田的地里活,四个孩子的养育等等家务活,一股脑儿落在了母亲娇弱的肩头上。生下姐姐的第三天母亲即下地洗衣舂米操持家务,天蒙蒙亮就牵着水牛过河去独水圩给稻田戽水(母亲因此落下多种妇科病)。纵然如此的辛苦劳碌,母亲非但没有丝毫的埋怨,还热情地烧水做饭招待父亲邀请来部队客人,乐于支持父亲的种种工作。杨浩庐司令住在唐家坝“江抗”后方医院养伤八个月。这八个月里,母亲隔三差五杀鸡煲鸡汤,提着鸡汤等好吃的急匆匆地赶去唐家坝探望杨司令。杨司令后来结婚了,他的夫人就是我母亲的干女儿王璘。 后来,新四军北撤了,“江抗”也撤离了家乡。日本鬼子嚣张起来,命令“黑壳子”四处打听、搜捕父亲。从此父亲不能在家住宿,母亲也经常带着孩子们东躲西藏。鬼子终于逮住了父亲。为了救父亲出魔掌,母亲求亲戚邻里、找保长镇长,又扯上儿女亲家(米行老板)做担保,央求鬼子军官的王翻译(亲家的邻居)和鬼子军官。多少次,母亲被鬼子打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极度的恐吓使母亲患上了心脏病)。鬼子残暴又贪财,加上众亲友力保“道士是好人”,因此好不容易赶在鬼子把父亲装进麻袋扛上大桥,准备沉入河塘喂鱼之前救下了父亲。可是几年后,父亲又一次被当时的县衙关押了,母亲又上县城多方运动、打点,却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是因为百万雄师要过大江了,父亲才在一个雷雨交加的黑夜,如落汤鸡似的跌跌撞撞跑回了家。 遭遇了两场官司,我家家境捉襟见肘日显窘迫,可欣慰的是迎来了天晴地清扬眉吐气的日子。然而风云变幻,父亲又被推上风口浪尖,每天晚上搓稻草绳子交公仅仅是其中一例小小的待遇。晚年的母亲已是一身重病,清癯的脸蜡黄蜡黄,眼袋鼓鼓地浮肿,经常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急遽地喘息。她寡言少语,害怕看见邻居的目光,害怕听见村里人的说话,努力埋头忙碌于她力所能及的劳作。父亲说,道士没做亏心事,我的心肝红堂堂,老天(任天石)可以作证,杨司令可以证明,可是老天已于1947年牺牲,然而又能儿找杨司令呢?母亲说,该是前世的债没有还清吧,等到小儿子手里一定会好起来的。 母亲去世后的第五个年头(父亲离世第四年),杨司令偕王璘来到了我的家,他俩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叹息:“我们来晚了,来晚了,真对不起!”目送杨司令夫妇远去后,我专程跑了趟独水圩荒冢,跪下告慰二老:“杨司令来了,他又来我们家了!小儿子会好好的,家乡会好起来的!” 如今,我已经活得比母亲年长多岁。可是随着老去,我却越来越想念二老,想念母亲那瘦小的坚强!呀,我似乎又看见了,又看见母亲直起身子坚强地挪动脚步在机耕道上缓缓走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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