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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1988年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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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的猪

胡协胜

时间穿越到1988年。那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几经周折,分配到我们县大岭乡财政所当专管员。那是一个新设立没几年的乡,只有七个村,一万七千多人口,正式和集体干部一起不到四十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党委、政府、人大、政协四套班子,七站八所,机构齐全,一个都不能少。乡政府所在地跟古镇唐江隔河相望。早先是一家乡办酒厂,兑的酒没人喝,办不下去了,就拿给政府办公。房子不少,但都是老仓库、老房子。只有一幢两层砖混结构的新楼,正对着大门,有十几个房间。每个房间隔成两截,前面泡茶办公后面住。站在楼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唐江镇石板头鳞次栉比的店铺、古老的骑楼,看到河边停靠的竹排、青石板上洗衣服的女人。

乡政府养了两头猪,关在西南边。猪圈紧挨着院墙,藏在一个老仓库的背后,仅露出一角。站在院子里,不仔细看,一般会忽略不见。不仔细听,也听不到猪叫。如果不是风往北吃,自然也闻不到猪圈的臭味。可见最初选址很有讲究,颇花了一番心思。既不影响一级政府的光辉形象,让食堂的剩饭剩菜得到充分利用,还可以让干部年底享受美味的猪肉,是一件得人心的大好事。

当然,对钟营长和煮饭的两位阿姨来说,却并非如此,两头猪实在是一个大麻烦、大累赘。钟营长没当过兵,一点也不魁梧,短小精悍,转身很快。原来是村里的民兵营长,因做事本分勤快,听话人缘好,刚被安排来乡里当“太内总管”,管着食堂采购、水电维修等一些后勤事务。两位师傅则在乡里做了有些时间,负责几十个干部和家属,一日三餐一人一份的饭菜,上级、兄弟单位来人来客在食堂里“炒盘子”接待,忙时忙得不可开交。喂猪看起来简单,却很要精神很费力气。从厨房到猪圈,别说两百米,一百多米总有。两大桶潲水,怎么着也有几十斤。妇子人,心眼小,多计较,因为分工不明,苦乐不均,偷懒拈轻怕重等琐碎事,相互间经常会打肚皮官司。不敢拿人出气,只好拿猪出气。人会告状猪不会。那两头猪有一餐没一餐,经常饿得嗷嗷叫,挨骂被打更是常事。

钟营长是两位师傅的领导,按理说这事他得管。可两位师傅都是乡里领导的拐角亲,有点来头,不能说得太重。他本身就是个没脾气的“糯米果”,不善言辞,没有威信。又是刚来,资格浅,说话底气不足。其结果两人都不听,夹在当间,是非理不清,道理讲不通,只有自认倒霉。两人斗气不喂猪,那就自己动手喂。万一饿死了,会被乡政府的人骂死。怪不得人家说,当干部不要当乡干部,做猪不要做乡政府的猪。在国家干部里面乡干部是最底层的了,头等大事“抓大肚婆”搞计划生育,二等大事收钱收粮收统筹费,其他“果业工程”冬种,没一样事好做,刮风下雨,都要下乡。做乡政府的猪,人不待见的,想混个一天三餐饱饭都难,也够造孽的。

好在两头猪每头都上了一百斤了,杀了,每个干部也能分个六七斤,差不多了。钟营长开始盘算着,怎么找个机会跟何乡长说,叫个打屠佬来早点把猪杀了,这事不就解决了。只是可惜了两头猪,按惯例可以活到年关,多活些时间。也好,早去早托生。钟营长的如意算盘终于得逞了,但问题并没解决。两头猪杀了后乡长又叫人送了两个小猪崽子来,一切又回到原点,人算不如天算。

赣南的初冬,天气还很暖和。夏粮入库一直延伸到秋季,能收的收得差不多了,基本告一段落。剩下的都是些硬骨头,只能等这些老表要打证明办事才能收得到了。冬种、冬季计划生育高潮尚未掀起,乡政府难得有一段清闲的日子。干部开始上起了郎当班,大家来政府点个卯,上街的上街,回家的回家,轮到要值班的晚上再回来值班。烂篓子装黄鳅,走的走,溜的溜。书记乡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没看到,让大家稍微轻松一下。

吃过早饭,大家在靠近食堂的钟营长房间里摆茶摊子。摆茶摊子泡茶,乡干部必备的功课,早饭后的第一件事也是找个茶摊子喝茶。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从国家大事到个人小事,从政府工作到村访趣闻,无所不包,无所不谈。但掌握话语权的,主要还是乡里领导和资深人士。曾经有一个农技员,刚从农校毕业,有强烈的表现欲,喜欢在摆茶摊时发表高见,且属非主流,不太靠谱,经常被人打断,很感失落。后来他当了领导,分管一块,手下管着一帮子人,依然喜欢在摆茶摊时发表重要讲话,大家便不再打断他。该同志由此幡然大悟,大发感慨,怪不得大家这么喜欢当领导,原来当了领导,泡茶聊天都可以作报告!

人微言轻的钟营长,自然只有洗杯子泡茶恭听的份。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把话题引到了关在院子角落里没几个人记得的猪,顺便向何乡请示,是不是把猪杀了。乡长上面有书记,一般来说,乡里的大小事情得两人达成共识才算,但杀猪这事根本就不是个事。所以何乡这次雷厉风行,非常干脆,说,好,上午就去叫个打屠佬来,同时对在一起喝茶的老余说,老余你们几个一起帮下忙,把猪杀了,分了。老余不知因为什么窝着气,脱口就说,下乡都下不赢,我没时间!

老余是乡里的司法员,在乡里经常自称自己分管司法工作,不仅是资深干部,且绝对算个人物,工作能力比很多党政领导强。这么些年来,一直任石塘村驻村组长。在微不足道的大岭乡,石塘村称得上是个举足轻重的大村。人口五千多,情况复杂,有一个类似地头蛇、座山虎的孙书记,一般乡干部根本不放在眼里。村民难搞,民风剽悍,你跟他讲理,他给你讲蛮,你给他讲蛮,他跟你讲理。驻村干部没点能耐,想搞定石塘村门都没有,工作没法开展,任务也别想完成。唯独老余不一样,可以把霸道的村书记、讲也讲得蛮也蛮得的村民,摆得平平整整,弄得服服帖帖。黄鼠狼子服狗管,没有两把刷子还真不行。老余对村里的情况非常熟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认得他,甚至连村里的狗见了他,也会不停地摇尾巴。按说,老余能力这么强,早就应该提拔了。事实也是,老余有好几次被列为副乡长候选人参加陪选,遗憾的是一次都没选上。现在超龄了就更没机会了,这也是他经常忿忿不平的原因。

但老余也有老余的弱点,在乡政府人缘差,不尊重领导,书记除外。不团结同事,喜欢单独行动,打独篼子。好酒贪杯,长得人高马大,酒量也大,跟石塘村书记不相上下,有把攀。老余非常善于使用启发式语言,村民要他解决问题,他知道那人很小气,家里有酒舍不得拿出来,就说,没空,有人请他去唐江街上喝水酒,等他回来再说。有村民叫他到家里吃饭,一般会客气一下说,就是家里没什么菜。老余立马接上,不用备什么菜,只要有鸡肫子炒鱼肠就行。平日农村哪有什么鸡肫、鱼肠,言下这意,是要人家杀只鸡,弄条鱼。没有人请他了,他会帮人出主意,说老孙,你家几个小孩都大了,快要娶媳妇,还不赶紧选块宅基地,迟了可没什么好位置哦!人家本来没这打算,老余说得这么在理,就开始张罗起来。自然要买些好烟好酒,备下大鱼大肉,感谢老余的一片好心。实践证明,老余这点帮了很多村民的大忙,为村民省了不少钱。政府加强了对土地的管理,越往后批宅基地手续越多,收费也越高。听老余的,错不了,在村民心目中,老余又加了不少分。还有一项,老余很有女人缘,喜欢往村里的妇女群里钻,据说跟一两个年轻媳妇走得很近。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要以有关权威部门的结论为准,只能私下聊聊,不能乱传。

老余不给何乡面子,说到做到,茶摊子一结束,骑上他那擦得锃亮的凤凰18型自行车,迅捷出了乡政府的大门。何乡估计也是习惯了,并不计较老余的不听安排,不服从领导。你老余就算有飞天的本事又怎么样,离了你老余,乡政府照常运转,何况只是杀个猪。

半晌午,打屠佬才提了个竹篓子过来。他今早杀了一头猪,要先在街上卖完才有时间。篓子里装着他吃饭的家什,一根长的铁钩子,用来制服几百斤重力气大的肥猪,后来没派上用场。一把长且尖的杀猪刀,几把椭圆性的刮猪毛的小刀,还有一把重量级的屠刀,用来砍骨头分猪肉的,以及几个挂钩。打屠佬一脸络腮胡子,长得很壮实。跟钟营长两个人慢悠悠地喝茶、抽烟,一点也不着急,反正功夫在手上。杀猪在农村是个盛大的节日,在乡政府也一样。没下乡的干部、家属,附近住的闲着没事的村民、小孩,都聚在政府院内,等着看杀猪。

两头猪从猪圈里放了出来,暖暖的阳光照在院了里,也照着两头撒着欢的猪。它们对接下来的命运一无所知,在院子里到处乱钻,用长长的嘴筒这里嗅嗅,那里拱拱。人活一世,草活一秋,猪活一年,早有定数。我记得家里每次杀猪的时候,母亲都会喃喃的念上几句。母亲没上过学,但信佛,我猜母亲念叨的应该有两方面的意思,一头小猪崽到我们家,母亲和妹妹一天三餐喂养,现在养肥了,要杀了还真有些舍不得。但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养肥了,就要杀掉,这是猪的命,不能幸免,此其一。其二,感谢猪可以换来钱为我们家买很多东西,可以让我们一家老少解馋,好好地吃上一顿。如果猪有灵魂的话,这样,猪就可以得到超脱。政府的人不信这套,乡政府的猪当然就没这待遇了。

打屠佬喝足了茶,过足了烟瘾,开始干活了,几个乡干部被安排一起帮忙。我本想好好表现一下,因为身材瘦小,加上人手足够,被赶了出来,跟计育专干蔡姐等一帮女干部在一旁看热闹。只见打屠佬猫着身子走到一头猪面前,趁猪不注意,一把抓住猪的一条后腿,几个身强力壮的干部一拥而上,抓腿的抓腿,揪耳朵的揪耳朵,扯尾巴的扯尾巴,就把猪按在了地上。猪徒劳挣扎了几下,看没法逃脱,只能无助地嗷叫着。几个人把猪提起来,钟营长把一条长凳子从中间斜插了进来,然后扶正放平,猪就被稳稳地架在了凳子上。打屠佬屈腿躬身,左手抓着猪嘴筒,右手拿着又长又尖的杀猪刀,运足力气,从猪的喉须处猛一下子捅进去,刀尖要避开骨头,一直刺到猪的心脏。打屠佬握刀把的手几乎都要伸进猪的喉咙,才把杀猪刀拨出来。一股鲜红的猪血从刀口处喷涌而出,溅在煮饭师傅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大脚盆里。可怜的猪绝望地惨叫着,声音由高到低,由强到弱,只叫了几下,就再也发不出声了。

两头猪安静地躺在几块门板上,任凭一大瓢一大瓢的滚水往身上浇,让我们见识一下什么叫死猪不怕开水烫。几个人协助打屠佬用薄薄的椭圆型小刀刮着猪毛,刮净后,用挂钩钉在猪的两条后腿上,把猪倒着悬挂起来准备开膛剖肚分边。打屠佬两手握着杀猪刀,凝神静气,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汇集到刀尖上,从上往下,顺着猪的肚子往下剖,一大包猪下水哗啦一下掉了出来。把猪内脏取出,打屠佬就用屠刀从另外一面开始给猪分边,起初分得并不彻底,在最下端留着一处粘连着。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两头猪,分成四块,呈两个V字型,悬挂在食堂门前的空地上,在初冬的风中轻轻晃动。

一年一度的杀猪盛事高潮已过,好戏将尽,进入尾声,外面进来看热闹的人相继离开,该干嘛干嘛去,我们也开始等饭吃。食堂就地取材,中午安排两菜一汤。一个猪血汤,一个酸菜炒猪肠,一个青菜。一大盆猪血,上面洒些葱花,红绿搭配,清香四溢,新鲜嫩滑,入口即化;炒猪肠,又香又嫩,嚼劲十足,若有若无,似有股淡淡的猪屎味,吃得大家仿佛把舌头都要吞掉。那天中午的菜美味可口,量多料足,让人回味无穷……

两头猪的猪肉,除了食堂留下一些晚上吃,其他都一刀一刀分了开来,有多少干部分多少份,象在街上买肉一样一方肉搭一点杂。因打屠佬想早点分完回家,马虎了事,分得并不匀称,斤两一样,但质量不同。分好的猪肉一份一份摆在门板上,上面按顺序编了号。钟营长找了几张纸,裁好做勾。几十个勾揉成一团,放在一个饭盆里。所有的乡干部按抽到的勾,去门板上找到对应的那份猪肉。每抽一个勾钟营长就在特地找来的乡里的值班表上记起来,免得领乱了。

那时,我们的乡政府是一个多么和谐的大家庭!不分职务大小,不分男女老少,不分工龄长短,见人一份。党政领导也不多吃多占,不挑肥拣瘦,一律按最原始、也是最公平的办法——抽勾。我很幸运地分到了一份上好的猪肉,腰方上的,几乎没搭什么杂。因为当天轮到我值班,我就想明天带回家去,和父母兄弟姐妹一起分享。怕隔一夜肉会变质,就在窗户前的桌子上铺了一张报纸,把猪肉摊开摆在上面,那儿通风透气。钟营长叫我到食堂去,帮老余抽个签,把他的猪肉先拿回去。我跟老余不驻一个村,也不是一个片的,本来不用我代他抽。钟营长叫了几个人都不愿意帮老余抽签,就想到了我。这次我运气没这么好了,帮老余抽到最差的一块喉须肉。不知老余回来看到后会作何想,但结果却不能更改了,为此,我一直惴惴不安。

快六点,老余才风风火火从乡下回来,一看就喝了很多酒,满嘴酒气,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唠叨个不停,帮忙杀猪重要,还是工作重要,事情都打结头,不知道哪头轻重,乡政府净养到些没用的人。一进我房间,看到放在小方桌上的那块喉须肉,更是骂骂咧咧,政府正事不干,养什么屁猪,一块破肉,谁稀罕!看到老余这么生气,我想了一下就说,这块肉是我的,你的那块在窗前的桌子上。老余拿上肉走了,嘴里仍不消停,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了。

本来是为自己抽签抽到的猪肉变成了老余的,为老余抽到的肉换成了自己的,这也没什么,问题是除了我本人,其他人都不清楚,为此我心里闷闷不乐。蔡姐从我房间经过,问我为啥还不回去。我告诉她今天我值班,明天再回去。蔡姐笑我死脑壳,不会转弯,大家都回去了,值什么班,我帮你值。蔡姐跟我同驻一个村,带着小孩住在乡里。我想想也是,谢过蔡姐,就把猪肉用绑带绑在我那辆杂牌子的载重自行车的货架上,准备回家。这辆车是叔叔送给我下乡用的,我也想买辆老余那种凤凰18型的轻型自行车,从参加工作第一个月就开始存钱。那车要380元,我一个只有70多块钱工资,除去伙食零用,只有40多块钱,要大半年时间才能存够。

乡政府离我家有四十华里路。等我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父母和弟妹都睡下了。听到家里黄狗的叫声,父亲出来打门。知道我回来了,母亲也披衣起来了,看我没吃晚饭,就生起了火,端了晚上剩下的饭菜去热,从我带回来的猪肉上取了些瘦肉,切好,用豆粉和茶油拌匀,汆汤。父母坐在一旁,看着我吃。我叫父母也喝碗汤,父母都说刷过牙了,不吃。母亲叫我以后要回就早点回,晚了路上不安全。我把乡里分猪肉、帮老余抽勾的事跟父母说。母亲说我本来应该告诉老余,我们心肠好,吃得亏,把好猪肉换给他,至少也要让他知道。父亲说,你才去上了几个月班,就跟大家一样分东西,不错了。不说也没什么,人做了,天在看,心知道。父亲当过小学民办老师、代课老师,比母亲更有文化,更有见识。

人做了,天在看,心知道。我躺在床上想着父亲的话,骑了这么远的单车,累了,很快就睡着了。

从第二年开始,乡里就不再分猪肉了,而是把养大的猪调给打屠佬,卖到的钱按人头分给大家,大家拿着分来的钱去上街,都能买到好肉。这办法虽然很好,但乡干部却再也享受不到杀猪的乐趣了。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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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5 13:4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