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掐一段历程泡茶 |
| 正文 | 沉重的雾，厚实地笼罩了城市的高楼和周围的山峦，把小城压矮了也挤瘦了。寒风也来添乱，把雨丝抬斜了绵绵密密的往城市的身上浇，还淋得人心里湿漉漉的。心的寂寥便荡溢着满腔的萧瑟和忧郁。 这郁闷裹挟了思绪，便彷徨地回朔到了那条锅底般黑的坎坷山路上。 十三岁，该是在阔亮的校园朗朗诵读，抑或还在亲情的怀抱撒欢的年龄罢。可我，却背了绑上大铁桶的木背架，借着大人们手里被风吹得明明灭灭的火把，行进在“巴山背二哥”的行列中。 黎明前的黑暗是静穆的。山路上，“背二哥”沉重的脚步也惊不醒黑巍巍的大山。大人们横抱歇气时用来承撑背架的木拄，静默地匆匆前行。虽然初次当“背二哥”的新鲜感兴奋着，但我也和山林中熟睡的鸟雀一样，被黑暗挤压得不敢吭声，只好跌跌撞撞地跟了大人们一路小跑。一阵山风折了葵花杆火把上火苗的腰又浓了烟，路的坑洼便歪趔了脚步，肩上的背架便往前一倾，背架上端的铁桶就“哐当”一声撞了前面的铁桶。一行十八个铁桶轻轻重重一阵“哐当”，便起斥责和抱怨的合声。险啦！幸喜是去路的空铁桶，否则便是会有人跌下山崖的。 五十里崎岖山路才牵起了一线曙色。在（供销社）碑庙河转运站的同志惺忪的责骂中，装进半桶煤油刚背上肩，便有一个怪物闪烁着两只亮闪闪大眼，狂吼着从山林里钻出来远远地朝人扑来。“石林快跑，汔车咬人来了哦！”就要亲眼看到汽车的惊喜刹那间飞向天外，“妈呀”的惊叫声里趔趄着连番疾逃，我连人带货差点栽下河。汽车，却伴和着大人们的笑声还在头顶的半山腰欢叫。骇怪的嗔骂中心里还是满足的，总算远远看到了真实的汽车。虽然它瘦得光骨无肉还没有黄牯牛大。 走下山坡，面前是两条涧流夹山而来，一个迴漩便荡成的一条宽宽的河滩。两涧夹岀的那个“铧尖”样的沙岸和河滩两岸，是苍绿的麻柳树和枝条垂拂的翠柳在临波照影。闪闪的阳光撒在河面上，荡漾岀满河金鱗鱗的波光。这河景，便有了一河“水泊沙汀白鹭啼”的韵味。被“武斗”的枪声从全区唯一一所中学撵回大山深处，在大人的白眼中，悄悄读过几本从老地主家里搜出来的破书的我，见了这景致，心里便萌生了些悸动。 可是，下苦力的人是无权，也没那赏景的兴致的。十八副背架簇拥在河边，争抢刚“咿呀”泊岸的小木船。这也难怪，小木船一趟只能载一个人，待最后渡河的人上了岸，前面的同伴会早走得无踪无影了。而大山里的背二哥，一个人独行是非常危险的。“哪个敢抢，老子拄死他！让石林先过，人家是细娃儿。”中厚叔是条憐老护幼的汉子，一声断喝送我第一个上了船。 刚一大步跨上去，小船便一沉又一翘还左右晃荡起来。船儿的颠簸晃得我站立不稳，背架上端铁桶里那五十（市）斤煤油也随之动荡起来。这一下，船颠背架晃，人在船上便更加踉踉跄跄，小木船也越发的左沉右浮。“糟了！要栽下河！”我的心在哀叫。“双脚贯力。岔开站稳。背架全乘靠在木拄上。双手用力握紧背架腿稳住晃动。”又是中厚叔那沉稳瓷实的声音远远传来，才止了我心的“咚咚”和涔涔的冷汗。旖旎的河滩，你好宽哟！苦日子中的少年背二哥，是不配有唐诗宋词的情怀的。你快些让我上岸吧。荡出来的煤油，浸得我双眼辣辣的挤落了风景。流进嘴里苦苦的，涩涩的，还浸泡着狂跳的心。 顶一路七月流火的毒日，踏双足蒸腾的暑气。湿了头发，遮了眼帘，还浸湿全身的是煤油混合着的汗水。踩踏的是硌碜草鞋的鹅卵石。哽在嗓眼的是悲凉的心境和砸天的欲望。 大人们早走远了，路上只有孤零零的自己。一步－喘地捱到一望无垠的大沙坝。金黄的沙粒在烈日下灿灿的闪烁着。蒸腾的淡淡白烟，像火苗上的熖袅袅在沙层上。想到要踏沙而行，我的腿脚便打颤。细皮嫩肉的赤脚踏上去，滚烫的黄沙立时便漫过足踝，脚背、脚板顿时就如同浸进沸水里烫得只跳。慌忙拔足，沙层又下沉、后滑了早已烫得软烂的草鞋，叫人拔得艰难迈得缓慢。脚步的溜滑又晃动了头顶的油桶，油桶朝前一荡一颠的，更让步履凌乱而沉重。一股股煤油更加汹汹地洒泼在头顶、面门和前胸上，刺鼻的辣味儿混和了汗的酸味令人作呕。浑身罩蒸在炙人窒息的热浪里，头上、身上大汗淋淋。咸咸的汗水和辣、涩的煤油流进口里，愈发叫人渴得嗓子冒烟。细瘦的河水远远地躲在乱石下悄悄地流走，叫我这巴山小背二哥“望水上渴”也不能。筋疲力尽中欲歇口气罢，平展展的沙坝上又蹲不下腿搁不下背架。木拄乘靠了背架的重量，拄端的尖铁椎又要直往沙层下钻，会有货倾人倒的危险。百般无奈，就只有硬撑着前行。 肩上的背架越背越重，脚下的沙路越走越烫脚陷足。肩麻了，背木了，心也嚎啕在烤人的沙滩热浪里。“马怕驮人怕背”，是谁，让我跌进了背行？ “背二哥哟背二哥， 背起货物翻山坡。 上坡要用四脚爬哟， 下岩两脚慢慢梭。 背架撑起太阳升呢， 草鞋撵得日头落。 哟呵呵，哟呵呵——”远远的沙坝那头，中厚叔沉重地吼着苍凉的《巴山背二哥》，空了身一路小跑朝我赶回来。待他苦笑着把我沉重的背架斜挎在单肩上，又一路“背二哥要三‘得’，累得、饿得、挨得。”的教导着我往前疾走时，跟在他身后追撵的我，已是默默无言的泪流满面了。 这趟苦力，我的力资本该是一元二角钱，可一路的煤油泼洒掉了七角六分。接过四角四分钱那刹那，我“哇”的哭出了声…… 揩净脸上的泪滴又长舒了一口气，啜一口滚热的茶汤。嘴里似乎有些微微的苦，许是掐了那段久远了的路来沏泡的茶吧。然而，这远去而苦涩的况味，还有在杯中茶汤映闪着的，我那硬朗的中厚叔的烔烔双眸，顿促我豁然惊觉而羞愧。被冷雨淋得潮湿的心，瞬间，便让窗外雨后澄明的蓝天上那轮灿灿的太阳，烘照得宁静而明朗、炽热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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