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呢 |
| 正文 | 岳母到城里小住几天，晚饭后逛街，岳母说：你看城里多好啊，黑天跟白天一样。第二天早晨起来又说：城里的灯不灭吗？我夜里上厕所都不用摸黑，外边的灯照得咱屋里亮堂的，但是照得人眼皮合不上，睡不着觉。 确实，路灯的光，不时飞驰而过的汽车的灯光，街道两边广告灯箱的光，远处工地上高高的探照灯的光，都无私地洒向四面八方，透射进家家户户的室内。即使你熄灯，关严门，拉紧厚厚的窗帘，也不会有“无边的黑暗潮水般向你涌来”那种感觉，室内仍有些许亮光。城市夜晚的黑是淡淡地，好像墨里掺了水，又像水墨山水画中的浅色，浓度被稀释了，黑的程度摊薄了。即使你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眼前仍有一些光点光斑光线在动，在飞，在无秩序地跳，好像做布朗运动的微粒，显微镜下活跃的细菌。它们诱惑你睁开眼睛，撩拨你的神经不得安宁，仿佛无数根小棒撬动你的眼皮，久久不让你入睡。 酒不俨不能称为烈酒，味不浓不足以醉人。城市的夜，只能叫“暗”，称不上“黑”。我忽然想起儿时乡村夜里的黑来。 特别是月末月初那些天，月亮不见踪影，星星似乎也躲起来了，偶尔有那么几颗不甘寂寞，在天幕后边偷窥人间，看着地球的人类在黑暗中笨拙地摸索，忍不住做几个鬼脸。此时乡村的夜啊，黑得扯天扯地、天边无沿，黑得密不透风、厚不见光，黑得真是伸出你的双手看不见自己的指头。整个天地被一张庞大的幕布笼罩着，包裹着，里面的人什么也看不见，陷入令人心里没底的黑暗之中，像天地初造混沌未开。 充溢空间的黑似乎熔化的沥青，不，更像一整块凝固的硕大无比的沥青，这“黑沥青”经过了反复筛选、加工、熔炼、提纯，不掺一丝杂质，没有丁点儿气孔，人、畜、道路、房屋、庄稼、树木、湖泊、山峦等都被固定在里面，怎么也挣破不了这立体的、浓烈稠密的黑暗。 黑色暗流汹涌、无声翻卷，这黑又仿佛飘逸柔顺的丝绸，从天际垂下的数不清穿不透的黑丝绸，扯天扯地，能拧得出墨汁，比徽墨更浓更纯更黑亮。人在其中走，似乎绕迷宫，黑色浓的让人怀疑是固体，你情不自禁伸手想抓一把，它却从你的指缝间无声地滑走了，走两步，还是黑丝绸，再走两步，还是黑丝绸。你大睁着双眼，努力想找一点参照物，但是眼前一片漆黑，脚下踉踉跄跄，活生生一个睁眼瞎在莽撞地行进。 乡村的夜，黑得严实，密实，瓷实。这才是真正的黑，纯粹的黑，绝对的黑。 不通电的年代里，夜色暗下来之后，人们户外活动很少，黑夜的降临就像严冬来临时一样，大地一片沉寂。一个村子就是一个世界，小农经济自给自足，能有多少事需要出去办呢？在村里转悠，当然可以举个灯笼，但是灯笼烧油啊，舍不得；再说村西村东，左邻右舍的，街巷道路都熟，于是大多数时候就摸黑走。大人心中有数，蹬蹬蹬几步没入黑暗之中，瞬时不见了踪影。小孩子害怕，就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着，一步一步往前挪。如果有事非出去不可，走夜路是这样子的：两条胳膊前伸，双手不停地摆动着，用指尖试探着看能不能摸到什么，如果有幸摸到一棵树、一垛柴禾，心里会踏实一些，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最好是摸到墙，转弯的墙角可以帮助辨别方向，知道朝哪走；摸着人家的院墙，顺着胡同走最保险了。脚下自然是迈小步，高抬腿——预防有石头瓦块什么的拌着，慢放下——预防有坑有洞什么的陷进去。一路谨慎前行，大睁着双眼，但此时完全不起任何作用，闭上吧又不习惯不放心，于是就保持着这么个奇怪的样子走。 漫漫长夜寂静无声，小孩儿熬不住，老想出去玩，“外边有老毛黑（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反正能把小孩吓住）”，看着漆黑的院子，再加上大人这么一吓唬，小孩就缩在屋里不敢动了；“点灯熬油的，睡觉吧！”大人这么一声呵斥，就赶紧脱衣服钻被窝。大人“噗”的吹灭油灯，无边的黑暗顿时像潮水般涌来，把你包裹进来，让你沉浸进去；即使你睁开眼，眼前也是墨似的黑，不带一丝一毫的光线。周围死一般的静默，远处偶尔几声狗叫，越觉万籁俱寂了然无趣，渐渐地，似乎有厚度有重量的黑把你的眼皮压住，一会儿你就沉沉坠入梦乡了。 所以农村人不失眠。 睡梦中也会发生好多有意思的事。农家厕所都在室外墙角，夜里就在床前放一尿罐。大一点的孩子起夜，闭着眼睛下床小便，伸手乱摸，有时泚进罐里面，有时泚到外面，有时也会尿进床前大人棉鞋里-----换来早晨一顿揍。二三岁的孩子睡梦中会咕噜到地上，摔得哇哇哭，大人睡梦中伸手从地上捞起“光腚猴儿”，塞进被窝，继续睡。不用点灯，点灯费油费事；不用睁眼，睁眼也看不见，还耽误做梦——据说不睁眼，梦中情节就会续下去呢！ 忽然觉得，黑是一种意境，摸黑是一种乐趣。 但是，这个意境，这种乐趣，就像宋词中营造的诸多意境一样，只能凭借我们的想象理解，在对往事的记忆中回味和享受了。因为今天的乡村，也已经被科技之光普照，已经喧嚣骚动起来。那种真正的、纯粹的、绝对的黑，已不可得。 此时，身处照如白昼的城市夜晚，我怀念儿时乡村夜里的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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