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回望乡村 |
正文 | 引子 回望乡村,朦朦胧胧又清晰明了,模模糊糊又满目阳光。 乡村,既十分遥远,又一步切近;乡村既十分瘦小,又非常肥大。乡村,是一个传奇、一段神话、一截香梦! 我在乡村里行走,走到了暮年的边缘,仍未能走出乡村。可见,乡村的博大与深沉;乡村的广阔与厚重。乡村变了吗?变了。变得那么陌生,以至于我意识不到他的存在;依偎在城市的边缘,是我曾经的乡村么?乡村变了吗?没变。依旧是原来的老屋,原来的土路,原来的马蜂窝,原来的黄月亮,原来的打闹吵骂,原来的风景…… 大黄狗,依旧守在我放学的路上,接我回家,两只手依旧扒住我的双肩,然后伸出长长的红舌头,肆无忌惮的舔我的腮帮子;出工干活的哨声,又突然打队长嘴里嚯嚯爆响,整个儿村庄,立马在哨声里渲染成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于是,紧张的脚步纷纷奔向四面八方,紧跟在大人们身后,开始了我最初的男子汉。 乡村是一本书,我一直在读。翻开来呼啦啦,书页作响,翰墨飘香;手指舞动时,愁云溃逃;纵眼凝眸处,苦雨消散。 这里,有我曾经的岁月,有我消逝的童年……在这里,我找到了曾经消逝的影子;我寻到了一度丢失了的脚印;在这里,我看到了半躺在屋檐下的掉了一只耳朵的碓窑子,缩在墙角缺了几颗牙齿仍在打盹的石磨;在这里,我听到了梁上的燕子醉人的呢喃,守时的公鸡骄傲的啼鸣…… 在这里,我觅到了我弃置多年不用的农具,走访了那些一度熟悉的面孔……过年杀猪的场景又在眼前浮现,戳马蜂窝被蜇的惨状又历历在目。草筐里,我又?回来那只丢失多年的豁了牙的镰刀;麦垛上,我又逮到了那颗悄然消逝的流星…… 乡村这本书,厚重恢弘成历史,浩瀚深沉成湖泊,社会的嬗变,时代的躁动,民族的脚步,祖国的脉动……在这里都有清晰的表述,都有准确的定位。 轻轻合上书本,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义无反顾地撵来,首先是我家那条走失多年的大黄狗,他狺狺轻吠,扯着我的裤管,亲昵得一塌糊涂,脖颈上的铜铃铛也叮当作响,如诗如歌;烂了半个耳朵的小花猫,也闻讯跑来,一边跑,一边喵喵叫着,拿毛茸茸的脖颈,直蹭我生硬的脚脖子;那只断了翅膀的家雀也扑棱棱飞来,把一只漂亮的小虫子规整地放在我的脚面上…… 一时间,我不能自已,我泪如泉涌…… 我抱着花猫,唤着黄狗,伴着家雀来到村外。村外,河边,那被歪脖子柳树荫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车屋还在,虽已老态龙钟,但他那土墙周遭,葳蕤葱茏的爬山虎依然风姿绰约,站在岁月的额头上,看着自己的子孙,一天天繁衍壮大,变成蔚为壮观的景象…… 乡村边缘 还用说么,乡村的边缘就是小城,小城就在淮北。 淮北小城,诗意洒脱,小城的秋天,尤其爽朗。一抹金色总是于不经意间,闯进你的意识。清晨,城市的边际、乡村的尽头,袅袅炊烟,与从有待开发的庄稼地飘出的缕缕雾气,成功媾合联袂,大胆而放肆,明晰且爽快。城乡的结合势在必行,社会的嬗变无可阻挡,迅速而理性,扎实而前卫。一如蓝天白云的组合,让人赏心,使人悦目,教人精神;一如大地庄稼的联姻,给人成实,给人饱满,给人富庶。 小城在前进,我也迈开了脚步,出了小区走向户外。沿向阳路往西,博奥华庭、金色兰庭、购物商城、欣城一品、丽景名都、皖北商城、奥林清华、民乐苑、园景天下、金域华府次第排列。科学的组合,现代的规划,彰显一个小城的雍荣华贵气度非凡,同时折射了小城的变迁及延续。依中红丝沟北上,沐着袭人的桂花香,穿行于嘉和阳光城与嘉和月亮湾之间,傍安居苑、县政府大楼、美丽的六中、残联大楼、上上酒厂、扬天汽贸城,止步于新城北车站。 车站门口,数路公交车,绿色的、蓝色的、黄色的,来来往往穿梭不断,忙绿而有序,文明且张扬。 清脆的鸣笛催我自查,给我警醒:到底整日忙些什么呢,小城的变化竟没有觉察?几年前,这些本该是错落有致、整齐有序的地块,被突兀的楼群,似乎于一夜之间割裂撕扯,刹那间显得陌生、迷蒙。只有记忆,乘着往来如织的公交车,义无反顾地穿越楼群,穿越小区,穿越于之前的那些时空,寻觅曾经的轨迹…… 主街道人民路,北到二中,南到汽车站,是这座小城标志性的通衢大道。说起来也就几庹长的主干路,两边植满了法国梧桐,茂密且森严。因此上,视野并不算开阔。跨阜蒙河过老桥头有个度数不大的小弯曲,如一个得了偏头疯的老汉向东稍微倾斜,转过这个倾斜则是另一番景象。紧挨着水利局是远近闻名的汽车站。一年四季酷暑严寒,这里总是人流如织熙来攘往,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呢?曾痴痴的想,以至于想得头疼。哦,这里是本地人走向远方、走向世界、走向梦想的唯一平台,不从这里坐车咋行呢,又不会飞?第一次,打这里坐车去江南就被割了包,虽只偷去一毛二分钱,我却从车开动的瞬间就默默流泪,直到淮南。真正的几十块钱因娘的细心缝在内裤里没被偷去。因此,这里是我记忆中最早、最具权威、最值得回味的景点。 晴天,车过后尘土飞扬,呛你鼻子又糊你眼睛,咳嗽几声倒也挺拔,抹撸几下倒也自豪:这就是城市,咱乡下还没有呢,啥时候也让车在咱乡下扬起一回尘土,也呛呛鼻子糊糊眼睛?一晃竟也成为梦中多年的奢侈。雨后或雪后,泥水雪屑顺着街道两侧流淌,竟也流出汹涌的架势、哗哗的声响。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夏天,有一次雨急,就冲坏了不少店铺,那些轻量级的货物如塑料桶、盆罐、凳子等小物件,随水而漂,花花绿绿倒也蔚为壮观。那次是作为民师的我应邀参加一次通讯报道会议,还没有到会就遇上了大雨,因了一直留在记忆的底片上,成了永不褪色的镜像。 平凡无奇的小城,安静而喧闹,美丽而简朴。有时让人感到厌倦,但厌倦后却又找不出,一个完全可以替代它在我心中位置的去处。更多的是站在十字路口,看着红男绿女渐行渐远的身影,听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奏响骄傲的笛音。在时光义无反顾潇洒走过的时候,小城也在漫不经心中陌生起来。当我的父辈,还有祖辈,在柳荫下的饭场里、在繁重劳动歇息的间隙,在去十来里的地方看电影返回的路上……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向我述说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多么多么大气,多么多么美好,我总是眼珠子瞪得老大,嘴水淌得老长。羡慕不久,曾经的些许冲动还是很快就偃旗息鼓了,因为我还没长大,因为我兜里空空,因为我连这个小城都还没有看够。 小城啥时让我这么迷恋?可能,是在童年时第一次走进小城的那一刻。 威武的父亲,着一身土布衣裳,拉着板车,载着粮食和幼小的我,来小城打面。打面机房就在现在的县中医院西边路南。时间是临近年关的一个傍晚。数不过来衣着鲜亮的人,篦子齿一样的店铺,诱人的商品,好闻的气味,明亮闪烁的电灯……磁石般吸引着我这个还淌着鼻涕的乡下孩子,想看个够,想闻个饱,却被父亲的板车,无情的拉向隆隆作响的打面机房。只敢在心里牢骚的,那几缕惆怅、几丝惋惜、几许迷惘 ,转眼间就被汹涌澎湃轰轰隆隆的声响冲撞得了无踪影。 其实,县城只不过是砖瓦房密集些,密集之中又夹杂些稍显突兀的楼房,比家里的泥墙土屋显得秩序整洁,有些看头,且不那么龌龊小气;人也稠些,气宇轩昂的昂着头腆着肚,说话的声音如钢筋生硬,让我胆怯。尽管如此,我还是惊羡无比,一直惊艳到梦里。在小伙伴面前就有了夸耀的资本:俺进城了,看到了好多好多景致呢……在校跟同学夸,放学后?着草框跟小伙伴谝,直夸得他们也瞪着眼珠子,直谝得他们也淌下长长的嘴水…… 那时的我,矮小瘦弱,深蓝色的棉袄棉裤,纯粹的家纺地道的土货,蒜瓣头上稀稀拉拉几根东倒西歪的黄毛,紧紧跟在父亲身后,目光畏缩躲闪,说话磕磕巴巴,凡事都好奇又都痴迷,双手不自觉的拿捏着衣襟,每走一步都不敢离开大人半步。无常的日子,把一个人的童稚倏忽间流年成遥远的虚无。那个,曾经徘徊徜徉在小城缝隙中,有些许惊恐、有几多慌乱的猥琐、幼小的身影,如今在哪呢? 念小学时,总幻想着赶快离开小乡庄,离开黄土地,呼扇不太坚硬的翅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到那个一如小县城般、有成排整洁的砖瓦房夹杂着楼房的地方,绽放自己。最好坐坐汽车或者火车,体味一下坐汽车或者火车的滋味,为能在人前尽情表演积攒一些炫耀资本。每每想起这些不耻往事,总有一丝绚丽打心底升腾,总有一抹情愫从心间漫漶……可之后,总是说不清的空落,和很难撇开去的惆怅。 经过积累、经过拼杀、经过长期的磨练,终于如愿以偿,成了一个正宗的师范生。几年炼狱,自以为有了些许功夫。揣着激动,怀着憧憬,裹着激情终于走向了回程的火车站。轰然奏响的汽笛加速了我的脚步。车站上空,浓烟滚滚成一支巨大无比的毛笔,在傍晚的天幕抹上了极其浓重的痕迹。——归心似箭,慌忙冲到售票窗口,无奈火车早开出十来分钟。 就是走也要走回家!我暗下决心。我分明看见了,我娘、我大,在东倒西歪的大门口,打着眼罩朝儿子上学的方向张望张望,又清晰听到了大黄狗亲切的狺狺、小花猫痴情的喵呜……因此,我…… 那次,还是搭上了去蒙城的汽车。于是,我又一次回到了儿时随父亲打面的这座小城。 早已灯火通明。踏上老桥的刹那,老天突下小雨,雨虽小却也把那颗归心弄得湿漉漉潮乎乎的。在利大旅社门口,一个蹬三轮的老头问坐不坐他的车,我摇摇头。心想,我还没混到能坐三轮车的地步。暂时把这奢望存起来吧,谢谢你可爱的三轮!离老家还有四十里路,包车吧钱不够,身上连搜几遍才翻出一毛二分硬币,包车起码需要两三块钱,再说哪来的车包,那辆三轮早已不知去向。其实,那时就是有那两三块钱我也不可能包车回家,不值得烧包,不就是一个农家弟子么?不就是一个穷酸学生么?你是当了大官打道回府呢,还是苏秦挂了六国的相印?时令已到深秋,细雨弥漫侵身,冷意入肌入骨。大街上冷冷清清,鲜有人影。街道两旁透出的橘黄色灯光,一度渲染了家的温馨情怀,可是很快便消逝了。接踵而至的是,加剧了归心似箭的酸楚。无亲朋好友,更遑论左邻右舍。能摊上一片光亮该有多好?啥时候才能拥有一扇,真正属于自己的透射出橘黄色光亮的窗户?想着想着,居然潸然泪下,心潮澎湃起伏。也不拿手抹擦,一任泪水和着雨水肆意奔流……那晚,将近零点,慈爱的母亲终于拉开了迎接儿子的门闩。 无常的岁月,多舛的流年,狠毒的将那年载着粮食和我,到小城打面的父亲带往另一个世界,整整十年后的二零一一年,慈爱的母亲,也追撵父亲而去。而这时,用公积金加上借贷我也订购了自己的房子,在这座小城。如今,我也住进了自己的楼层。不经意间,我实现了那个雨夜中的梦想。 按理也该踏实了,按理也该知足了。可我总觉空落落虚无无的,是没了双亲的叮咛与牵挂,抑或远离了穷困和落寞?……要是父母能到我现在住的地方住上一天,哪怕一个小时,甚至看上一眼,该有多好?每每想到此,心底总是卷起波澜汹涌而澎湃,不能自已以至于泪流满面…… 不管怎样,小城有我太多的足迹,太多的故事。在汽车站被人割包偷跑了一毛二分钱,在红十字医院对门的街角剃过头,在路的拐角吃过油条包子,在县农行西边路北出售过五分钱一牙的西瓜,在红旗工具厂门旁钉过鞋掌,在南头电影院看《卖花姑娘》,在新华书店买“五角丛书”……更多更多的是在街道上来回徜徉,踟蹰往返;在商店里浏览观光,只看不买…… 一个转身,很多年过去。时光这个最最无情的家伙,是抹去了我对于小城记忆的痕迹,还是加深了我对它的怀恋?真不知道。有一点无可否认:小城有太多的故事,小城有太多的印痕,想忘你也忘不了。就像秋天被卷向远处的那枚豆叶,就像夏季知了的那一丝唱鸣,就象滑落天际的那颗流星……曾经的苦难辉煌,曾经的苦辣酸甜,也许你只能记忆在遥远的梦乡。但天空一定记得曾经的绚烂,大地一定记得淌落的汗水,小城也一定记得那个畏畏缩缩的身影…… 有时蓦然发现,感情这玩意真不禁玩,还没怎么磕着碰着就稀碎得一塌糊涂。叫人心伤,又无能为力;使人眷恋,又无可奈何。最可诅咒的往往就这玩意,率直而真实,浓郁而随意,绵长而悠远…… 小城,是我每一次独自远行,不得不经过的地方;是我每一次远行归来,不得不回访的地方。承载了我童年全部的梦想,和所有的美丽!不过,在走过许许多多地方,又回到小城的时候,我还是心生埋怨,埋怨它的小气,怎么没人家大气;埋怨它的贫瘠,怎么没人家富裕;埋怨它的平坦,怎么没有起伏;埋怨它的单调,怎么也不壮观……可是眼下,这些都不存在。 二大爷 阳光很好,灿烂得我无论如何总也蓄不住满池的泪水。这当儿我走进二大爷的院子,院子里只有一只鞋,半躺着。邻居说早搬新家了。我相继来到二大爷的新家。 二大爷面对着一片菜地,菜地葱茏成一首流淌的绿色小诗,那诗正有板有眼、抑扬顿挫在老人面前释放着动人的韵律。捆扎结实的大白菜蹲在那里俨然入定的老僧,一棵竟能站上一个人而威武不屈;早已封根的大葱倔强地把一支支绿箭射向蔚蓝的天空;韭菜则在一层羊粪的护卫下积蓄着来年一搏的力量,粉红色的嫩芽芽时不时的朝我伸着调皮的舌头…… 此时的晾衣绳则失去了本有的功能,挂着十来串喷火的辣椒,五嘟噜干苋菜,三把老烟叶,绳子一端还挂着三笼鹌鹑。好像欢迎我的到来,鹌鹑们啾吣啾吣、咳咳擦咳咳擦使劲叫。只有,也只有家里才能有这么温馨的画面,试想你在其它什么地方见到过没有?是的,这画面只能也只能发生在家里。这是一个家,一个大写的家!这是一个及其普通的养老服务中心。 在鹌鹑们啾吣啾吣、咳咳擦咳咳擦音乐般的叫声里,二大爷的目光捉住了我。寒暄是免不了的,我们很快切入正题。 二大爷全名叫盛成喜,94岁,抗美援朝老兵。我蹲下跟二大爷打招呼:你老就吸这个,咋不吸纸烟? 没马上回答我,裂开嘴先笑。没想到他的笑,把他满嘴齐整的大黄牙给无情出卖了。我顿时惊愕:你老镶的金牙? 啥话?咱哪有钱往那撂,都是它干的好事。二大爷手指指提溜在面前晾衣绳上的几把老烟叶风趣的说。这正好接上了刚才的话茬子。 纸烟?我一斤老烟叶能吸三个月,要是吸纸烟一天得一包,一包五块钱,一斤老烟叶只要四块钱,你算算我这一个月能省多少?烟叶我栽的,烟秧子我下的,不就喂点功夫,种几把汗珠子么…… 二大爷的话很文学,这时候的我真真的怀疑他就是李白转世。 二大爷一下子吸引了我。是他的笑,是他焦黄焦黄齐整整的牙,还是他整个的这个人有特别的感染力?一时还真说不清楚。 古铜色脸上起伏着纵横的沟壑,思维清晰,听力甚好,目光如一潭秋水澄明深邃,牙齿虽黄却也齐整精神,恰如他当年的列兵。再看穿着,一身才配发的干净的冬装,板正挺拔。整个的人给你的整个印象,俨然一个即将步入花甲之年的人,怎么看怎么瞧,也不能与超越鲐背之年的二大爷画上等号。 二大爷领着我,迈开小碎步,款款走进他的往昔。一路风景一路歌,正在欣赏一路景致,一位矍铄的老嫲打二大爷屋里出来加入了我们的行列。 在我的记忆里,二大爷一辈子没有家室,难道—— 没等我问,二大爷就介绍说这是他老伴,叫储云英,吃了87太阳,欠他7个月亮…… 驰骋我思想的骏马,放飞我想象的鸽鸟,都把头想成笆斗了,到底没弄清这话的含义。听了二大爷的解释,原来这是高度凝缩的比喻,是自成一体的修辞,这风格只属于他自己,谁也甭想模仿借鉴。 吃了87太阳,就是活了87年,意思是二奶奶87岁了,欠他7个月亮就是二奶奶比他小7岁。他把一年说成是一个太阳,真是高度凝练概括,这种语言的庄稼只能在二大爷经营的地里,才能生长出来,也只有在二大爷经营的地里,才会结出丰饶地果实。 二大爷滔滔不绝介绍老伴储云英,我打断他说,还是先说说你自己吧,没想到他把眼一立睖,严肃成将军: 啥话!没有她哪有我?不说她咋能说我? 我又陷进了迷魂阵:这二大爷怎么还恁大的火气?继而,我又似乎明白了什么,难道二大爷和二奶奶是经过血与火洗礼的生死战友,一直瞒到今天,要不就是铁杆的结发,不然的话——想象的翅膀一下子就唿扇起来了。 瞬间,有这么一副感人的画面,打我的脑海里清晰地呈现出来: 抗美援朝战场。惨烈的战况,年轻的志愿军战士二大爷受了重伤昏死过去,卫生员储云英立即实施了战地紧急救护,接着二大爷被抬下了战场,在救护战友过程中,储云英也受了伤。由于二大爷是重伤,几成植物人,就是现在的老伴,当年的卫生员储云英服侍伺候二大爷,一伺候就是两个多月。期间自然擦出爱的火花,于是二人顺理成章又瓜熟蒂落走到一起,继而从惨烈的战场手牵手走到和平年代,从春走到夏,期间由于某种原因,二人分手了,再后来又由于某种原因…… 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的画面,这是一个多么感人的故事? 不曾想,二大爷一下子搉断我想象的翅膀,直爽爽地告诉我说,不是你想的那块饼,没恁神乎,俺俩是大前年凑合的,老伴是苦命人…… 恰如从云头一下的跌进了深渊,二大爷一句话颠覆了我所有的想象。 没待我往下问,二大爷就猴急猴急引领我跟着他的思路走。不得不说明的是二大爷接下来犯了一个错误,真正的喧宾夺主了,不去说老伴储云英倒依照我的思路说起自己。 一听说美国人挑头打朝鲜,我就抱不住火,也不知是哪根筋拧了,成天想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做梦都想着,跟上级死缠烂磨申请多次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当时20郎当岁,年轻气盛,一副包打天下的模样。临走前有个姓葛的半拉橛子亲自给我逮马牵马,一直牵了一里多路的马,骑马戴花比娶媳妇还风光。谁知风水轮流转,一转转到葛姓家,丑媳妇熬成婆,当年姓葛的逮马小后来当上了县计生委的主任。后来,我还找他办过事。 1950年10月,部队开走了,在朝鲜打了三年仗,身上穿了7个眼。我所在的军打到三八线附近,我是第15军45师,军长是秦基伟咱安徽老乡,就是后来当过国防部长的那个秦基伟,师长是向守志。我当了一年多步枪手后转为机枪手,7个窟窿眼他娘的匀溜溜的,这头上、脖子上、腰窝里、腚蛋子上、大腿根、小肚子都有伤,一场接一场战斗,一铺接一铺倒下的战友,你看着都哭,想想都寒心,好好的大活人一蹦三跳的,就这样一转眼……二大爷沉默了一会。 上甘岭战役我们也参加了,当时我们所在部队是打支援的,我们离上甘岭还有四里路时接到命令不往前开拔了,原因是上甘岭战役结束了。好多人都气哼哼地,好多要立功的梦想就这样泡汤了。你肯定生活在和平年代,不知道战争的厉害,生和死就是一眨眼的事。有的时候离对面的敌人一步切近的,大鼻子、眼珠子都能看清,连敌人说话放屁都能听清。到哪都是一路上枪炮声不断,背包上提溜着的搪瓷缸子就是一次侦查时被误打穿的。一颗子弹正正好从缸子底穿个窟窿,那次我穿的棉袄打成了筛子眼,好在我命大,阎王爷不收我,阎王爷发话了说你想叫我阎王爷犯法没门。搪瓷缸子上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赠给最可爱的人鲜红字体。在朝鲜打了三年仗,大难不死又回来了。带窟窿的搪瓷缸子不舍得扔,归国后带回家作纪念。1972年发大水,两间房屋倒了,连一套毛泽东选集和一支写有八个字的钢笔都没了。水退了,我买了两包大铁桥请人扒了两个半天,也没能找到一件。那天我请的人有一个累病了,我又买块肉瞧人家。转业后,我老表给我提了一门亲…… 二大爷说到这儿我立马横插一杠子:就是现在的老伴我二奶奶? 你可能忘了,二大爷说,刚才不是说了么俺俩是大前年凑合的,叫储云英,咋能是现在的老伴呢? 那天,老天爷不高兴,撒几脬尿水子,都大东南晌了才把太阳放出来溜溜,就这还人山人海的,三月三赶王集会…… 老表介绍的,那女的问我转业带多少被子来,可有衣裳,我说被子么没有一床,衣裳没有一件,就光杆一个。谁知那女的扭头就走,老表喊一气也没喊回来,老表不死心就去撵,谁知这人倒霉称盐都生蛆,慌乱中老表碰打了人家三个瓦罐盆,这后来,后来就不说了,你知道的,不赔可管? 二大爷抬眼望一下正欢蹦乱跳的几笼鹌鹑,很自然地把话题切换到鹌鹑上。 你看这鹌鹑们多快活,叫唤的多好听,说不定它是在骂人呢,你想想咱叫他们逮到这个地方还关起来,能高兴么,又没有犯啥法,有天做梦他骂我老不死的,想放掉又不忍,你看看咱扯远了。 老表怪我太直,我怨这人太俗,一见面就讲东西,那你嫁给东西算了,其实成了家过日子一个锅里扯勺子,一盘磨上拉套磨日月,我还能叫你盖树叶子,还能叫你穿树条子,那是人干的事么? 你知道的,这人呐伤身子不要紧,要是伤了心难治。这人伤了我,我是硬头钉,发誓不结婚,一辈子打光棍,要是我再找,老表你就打,专打我的脸! 二大爷斗大的字不认半升,标准地道的文盲,可是你瞧他的语言,他的思路,以及他的心迹,你不得不折服。 我突然想,这二大爷肯定有故事,可是我,打小听到的有关二大爷的故事咋就那么稀松平常呢?平常的如一盆清水,不然…… 谁知,二大爷语言的流水势头依然强劲,畅行无阻,谁也别想阻断他,这不又说起他的储云英我二奶奶来。 储云英12岁就到人家当团儿媳妇,团儿媳妇就是公家说的童养媳。储云英属小龙,是条被铁链子锁住的龙。她娘跟他爹吵架喝药死了,不几年他爹又病死了。打小就没人疼,婆婆、公公、婆妹、丈夫都虐待她,婆婆一家都不拿她当人看。做饭都是两样饭,好些的挂梁头上不给她吃。那四口人吃好些的,她吃烧的,光给她吃麸子馍。村人看见了就把她的麸子馍撂到壕里,然后领到自己家吃饱。婆婆说她笨,不会做活,光叫她拾柴割草,她一到地里就哭,哭够了就拾柴割草,眼泪都哭干了。还不敢在家里头哭,要是看见她哭就打她。吃不饱,夜里去楸地里的豌豆头子吃。 日子肥人,也送人。后来婆婆、公公、丈夫都死了,婆妹出嫁了,一个人熬日子,一熬熬了十多年。十多年里,给村人帮工干活,拾棉花、扒红芋、喂牲口、带小孩啥活都干,给谁干活都不藏力,人家就管她饭吃,她自己十天半月也烧不了两顿锅。我在深圳流浪时就听说她很可怜,想帮他。 来这里三天弄丢了五个碗,四天尿湿了五床被,大脑坏了,一句话能重复几千遍,春天种下一句话,到秋后还是收了那句话。现在正常了,咋正常的,咱老盛的功劳,我一伺候就是五年。 那天院长找到我说,你老盛伺候照顾储云英,是临时的呢还是……说半截掖半截,掖着的那半截我当然知道是啥,不就是叫我表态么?不就是要我的态度么?不就是要我挽个结么?我就撂给他一句话: 只要在我床上坐一夜,我就得认这壶酒钱! 此时,再多的评论都是多余。只要在我床上坐一夜,我就得认这壶酒钱!这就是94岁二大爷的内心世界!比那些今天拜堂进洞房,明天分手进法堂的人,比那些三妻四妾的不知要朴实多少倍,不知要可爱多少倍…… 接着,我又认识了储云英。 储云英说,想想老盛说的这些就想哭,不能过,总觉得有东西往外冒。老盛待我好,俺这辈子还不了了,下辈子变狗给他看家护院,变猫给他暖脚,变猪给他拱地,变云给他下雨,变老驴给他推磨打滚…… 这时候,我分明看见一汪清水打二奶奶浑浊的眼里涌出。 老盛赶集逛街,要是到时候还不回来,我就到东边路上去看他等他,眼瞅着来往的脚…… 我感到好奇,不得不切断她的话头:二奶奶对不起了我要跟你抬杠了,等人都是往上看,看脸才知道是不是咱要等的,你看脚咋能看准呢? 二奶奶嘴一咧,把一个空洞洞的门牙暴露了:大孙子不瞒你说咱有绝招,你不知道俺老盛上街有个习惯,好穿俺给他请人做的那双鞋,鞋脸子上有俺亲手秀的两朵云,说是云其实是牡丹花,老盛说了他走到哪就把俺带到哪,不离不弃的,这个傻老头太招人疼了,今年春上上街,有个人踩了他鞋了,你想想咋啦——跟人干一仗! 这事,我又分明看到,储云英曾经浑浊的双眼不在浑浊,变得澄明清亮,一股清泉正从中流淌,汩汩有声。 储云英躺在老盛专为她打制的轮椅上,在门口享受着冬阳的抚爱,对我微微一笑,笑过之后又伸出右手拇指摆了几摆。此处无声胜有声。骤然间好像一切都静止了,只有这一抹暖阳,照在我的面前,照在面前的所有景物,暖暖的。攀援着阳光的足迹我纵目望去,一抹彩云正在空中飘荡,款款缓缓,回回环环,于是有一种情愫在我心底升腾,有一种记忆把我唤醒,这是我熟悉的那一抹暖云,那份安宁、那份和谐、那份满足在我心中弥漫悸动…… 储云英现在比原来胖,原来百十斤,现在120多斤。二大爷说,为了伺候她光买的轮椅、座椅、拐杖等就花了一千多块。伺候储云英我想了多种办法,就是伺候俺娘也只能这样了。洗脸、洗脚、子、擦身子,都是我照料。开始那半年尿频,一夜都得起床十多回,夏天还好冬天麻烦,弄不好哪里都是屎尿。储云英大脑正常了,我却住院了。在县中心医院住院,做梦都想着老伴,做梦都梦见抗美援朝,梦见那只被穿一个窟窿的搪瓷缸子…… 二大爷停了一板,打脖子上摘下旱烟袋,把烟锅往烟袋里一插,左手在烟袋上摁几摁然后抽出来,然后摸出火柴点烟。二大爷手摆成鼓条一板一眼说,不瞒你说咱老盛不是使不起打火机,不是不会使那玩意,也不是看不惯这科学,咱就是觉着火柴有意思。打朝鲜战场回来后,有一阵子我发邪劲,收集火柴盒收集了一万多,一天队长来屋里闲聊说,你收恁多火柴盒弄啥跟骨灰盒样?乖乖一下的叫我眼珠子说大了。可不是么,这火柴盒跟骨灰盒差不多么,想想怪吓人的,又一想就不怕了,骨灰盒就骨灰盒,一个骨灰盒就是一个倒下的战友,咱们活下来的看着他们的骨灰还不应该么?谁想,一场大水多年心血泡了汤。 二大爷吧嗒两口旱烟继续下篇。 最好使的是蚌埠制的虎头火柴,一盒火柴用完了那皮子还能擦着火,不像现在外表花里胡哨擦几根皮就毛了,我是属虎的就喜欢虎头火柴。小时候调皮弹火柴玩,你会弹么?就这样—— 二大爷边说边比划,两只手操作,把火柴弹到别处,刺啦一道火条子,有时烧着人的柴火垛,有时烧焦人头发,有时烧着自个儿的衣服,你想想那后果,不是挨熊就是挨揍,两个腚蛋子不知吃了多少俺大赏我的胖鞋底。 不知何时烟灭了,刺啦一下,二大爷擦着火点燃了旱烟,吧嗒吧嗒抽得有滋有味满脸的流光溢彩。 二大爷一辈子没啥学问,可能不懂得修辞,但说起话来却用了排比,生动如歌。这不能不叫人感动。接着我问二大爷你俩到底是咋咋走到一起的。二大爷说这得从我流浪说起。 那年我在深圳拾破烂,有个进门堂弟就打电话告诉我,说家里建了敬老院,盖好11天了,正在登记集中老人。我听说后就高兴,回话叫堂弟先占个位再说,共产党给个福不去享,甘愿活受罪不是傻屌就是憨熊。 二大爷情感的洪水,刹那间又汹涌澎湃宣泄下来。 在外吃不到热饭,大都是剩饭剩菜,都是睡在外边,有时偷偷睡在人家门口,天明赶紧爬起来躲一边去,主要是怕人家骂。大多住桥底下,还有工地的棚子。拾着破衣服就盖,冬天挨冻,夏天虫咬,蚊子嗡嗡叫叉天,浑身疙瘩摞疙瘩,一巴掌能打死几十个。南方的蚊子大,三个就能炒盘菜。这还不算,小痞子经常找着要钱,你要是不给就打你骂你,给少了还不行。政府天天抓抓不净,逮不净虱子拿不净贼。有个河南的拣了六七百块钱,小痞子盯着了腚跟腚的硬要,不给就打死你。阴历八月十五那天,下午三点二十分活活打死了一个,我有个捡来的破表,咋咋也忘不了。是在一个大桥底下,当时连我有四个人在看,还有个女流浪的30岁左右也在看,那女的都哭了,想想都寒心。这时二大爷流泪了。这是二大爷第一次流泪。 堂弟不错,先后三次来敬老院帮我占位子,有时住半天,有时待一会,院长叫他放心,说只要我回来就能住上,堂弟又打几回电话叫我赶快回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到时候没床位了住不上,政府又不能给咱单盖敬老院。 二大爷说到这儿,在面前的砖块上啪啪啪三下磕掉烟灰,接着又起身拿起门旁的灰斗子和笤帚将刚才磕在砖地上的烟灰扫进灰斗,然后走向不远处的绿色垃圾桶…… 就这一微小的举动吸引了我,引起了我极大的关注。二大爷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没待我问就说,刚才是我不对,只顾跟你说话忘了院里的规矩。 磕烟灰还有规矩?我不解。 啥事都得有规矩,不讲规矩那还像话?二大爷立即拿起一把刀哗啦啦解剖自己。 开始我也不习惯,乱扔东西,吃剩的饭菜随便倒,随手扔,甭说这烟灰了。领导说咱不能乱扔乱抛,我就和几个对脾气的老哥们一起跟领导掰扯说,共产党叫你来伺候俺们的,这吃不完的不扔掉你又不吃,说话死难听,一句话叫人冲南墙上。 领导呢,也真是有度量,不上火不生气,歪着头问我,你说这是啥地方?我就说啥地方,又不是监狱,敬老院呗。领导说不对,这是家,是咱的家! 乖乖就这一句,我就觉得是自己不对了,慢慢就改了,俺们都改了。你想想咱们大都无儿无女,在外流浪那里有家,现在有了家你还不好好爱护,你还是人吗,驴毛畜生一个…… 二大爷哽咽了,继而又流泪了。这是二大爷第二次流泪。 二大爷用粗糙的手抹去眼泪,挺有哲理地说,你就是有个家,要是你不把家当家的话,你这家就过不好;一个学校是这样,一个医院是这样,大了说一个县一个省,就是国家你要是不把它当家看,就啥也不是。有个老头叫汪占林有病难受…… 接着二大爷给我讲了一个他庄上的故事。 汪占林有病肺气肿,冬春厉害难受,一难受就叫唤,叫来唤去没人听。有三个儿子两个闺女,不养活也就算了还打骂老人。俩闺女嫁出去了,按理三个儿子得照顾,谁知打工的打工挣钱的挣钱都飞了。平时种地,三个儿子的庄稼都出齐了才合伙给老人拾掇。庄稼一年不似一年,人吃年月了弄不动,有病没人往医院送。三个儿子商议轮流种地轮流照顾老人,一替一年先由老大开始。 老大说,我没有儿子就俩闺女,应该由有儿子的先养活。 老二呢,跟大学毕业样,词一嘟噜一嘟噜,说老大巧,老小娇,中间都是现世包。意思是最吃亏的就是老二。你想想,先生的老大能不占巧么,头胎屙个儿哪个爹娘父母不高兴,先成家立业占了不少便宜吧?老小呢,最末生的娇得不得了,都宠着他呢,也占不少便宜,因此上最吃亏的就是中间的老二。 老小念过高中,讲点道理,说我先照顾,乖乖这一照顾就是四年。老大、老二三四年都不回来,连过年也不回家,收种庄稼都是叫亲戚来帮忙,有意躲着。小儿媳妇看出门道,不干了,说等过了这个年我也打工去,谁不会打工,挣的钱都塞自己腿裆里,不舍得往外拿,连给老人看病的钱也不想掉毛。 这年底,汪占林过八十大寿,亲戚邻居要来庆寿,乖乖,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了。不知啥时候,老大、老二都回家来了,争着抢着拉老人回自家,都想操办,咋啦?憨傻屌都知道:落东西、收礼物。 小儿子不干了。小儿子说恁平时不问,现在想落东西,知道争知道抢了,早干啥来?结果——结果不说了。 二大爷丢下一个悬念。 其实我们不难猜中悬念蕴藏的故事。二大爷感慨道:有几个儿的也是废品,不养活不是废品么? 紧接着,二大爷的思路急转直下,突然之间转换了话题: 这人啊就是不识足,不识足的人还是人么?国家种地不要缴粮还倒贴你钱,又没有谁打烂你的头,值啥倒贴你?变的真快啊! 此时二大爷又流泪了。这是二大爷第三次流泪。 我不知道二大爷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哭了,说着说着就转了话题。从有儿不养老上,转到种地不要缴粮还倒贴钱上。但我知道二大爷说的全是真话,不须验证不须拷问。由对小家庭的不满,突然转向对大家庭——国家的由衷的歌颂,何止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到现在我才似乎明白 “由衷”一词真正的含义。是的,又没有谁打烂你的头!朴实得掉渣的语言,活脱脱端出了二大爷那颗滚烫的、感恩的心和一份无私、善良的情怀! 目光越过菜地,这时我看到不远的高天飘着丝丝缕缕淡淡轻轻的云,清清雅雅悠悠游游的。这抹不起眼的云,随意勾画着变幻着,是那样温柔那样抒情,像一幅幅画,像一首首诗,像一朵朵花,在阳光里慢慢点染慢慢湮开,渐成韵律渐成歌吟…… 瞬间的我,把美好的心情都融入在这富有生机的绚烂里,细看芙蓉千朵,再看大海扬波,回首再看二大爷和储云英老人,一份从容一份淡定,如诗如画如歌如吟。是的,云的深处不知有多少令人激动、令人遐想的故事。 早上水喝的多,我想起身方便一下,二大爷可能误解了我要走,一把攥住我手说你不能走,我一肚子故事呢,你要走我就是你孙子! 我一阵激动鼻子一酸,说,好不走就不走。二大爷赌了自骂自的毒咒,你还走么?走了你还是人么? 接着二大爷又给我讲了三个发生在附近村庄的故事。三个故事都是三对老人都有好几个儿女,临老了都没人伺候。我知道二大爷把这几个故事说给我听,是想用对比的方法说明他现在的生活很好,没啥遗憾的,知足了。 二大爷接着刚才的话茬:魏贺兰走了,送老衣裳、棺木都是公家操办的,埋在公墓,过年清明都组织院民扫墓看望。就是有儿有女的又咋样? 一个反问,看出二大爷非常激动。 二大爷沉默一会,指指不远处那位慈祥的老嫲,不信你问问她可是真的,她就叫盛成英,她说要是习近平来我都给他磕头。她的故事也多,一提一嘟噜。 磕头,是一种古老的仪式,表示虔诚和尊重,到了民间作为一种最朴实的表达内心情感的方式。磕头有主动被动之分。被动表示了屈辱,主动显示了真诚。经了解,这不单单是盛成英一个老人的心声。 说到这儿,二大爷一下咧开怀对我说,咱都是托他老人家的福,你可认识他? 啊,二大爷前胸正中别着一枚红彤彤金闪闪的毛主席像章! 行文至此,我不想再说什么,刹那间直觉着有股东西涌动,二大爷和我都流泪了。在与二大爷的攀谈中我是第一次流泪,二大爷却是第四次,是的第四次! 见了二大爷后多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二大爷胸前的像章突然出现,使我莫名的激动。二大爷是知道感恩的,感恩我们的国家,感恩我们的社会,感恩为共和国大厦奠基的人!他们也确实把感恩放在心上当做一回事。我不知道,像二大爷这样的草根算不算中国的脊梁? 除了二大爷,还有不少老人胸前别着像章,有的在床头的小桌上供着毛主席的铜像或者瓷像,不论是铜像还是瓷像都用红布搭边,周身擦洗得铮亮闪光,这还不算,面前还摆放着水果、点心、白酒和香烟……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平民百姓心中的神。 一阵咳嚓嚓咳嚓嚓的叫声,一下的掐掉了我和二大爷的谈话,趁这机会我赶忙跑向一个地方。放松回来,二大爷忙不迭的向我介绍鹌鹑经: 霜降过后,这满地秋庄稼收打一毕,正是逮鹌鹑的好时候,棉花拾家后,棉棵还扎在田里,那里鹌鹑多。逮鹌鹑人半夜三更起来,背上网,带上鸟笼,扛几根竹竿,来到棉花地,先把竹竿插进地里,把鸟笼吊在竹竿上,然后把捕鸟用的网布置在竹竿周围。每个鸟笼里装一只母鹌鹑。这些母鹌鹑叫诱子,晚上把它们挂在灯光下,照它们一宿,能刺激它们发情,一发情就叫。如果不叫,逮鹌鹑的人就躲在一边用鹌鹑哨子引诱它们。它们一叫,窝藏在田野里的公鹌鹑就按捺不住了,循声而来,谁跑得快谁就得先交配,结果谁就先倒霉,一只一只地落网了。二大爷顿了顿接着说,听说眼下弄出一些贪官,八成跟鹌鹑样经不住引诱落网了,你看咱身份证上都有网,我看呐人人都在网里,做好事的网不落,做坏事的网就落,网就是咱老包的铡刀。 做梦也不会想到,九十多岁的二大爷其联想是这么的丰富,这么的独特,由生活情趣中的一件小小活动联想到当今国家大事,特别对身份证别具一格的解读,不得不佩服二大爷的幽默、善良、智慧与哲思。 我知道的,像斗鸡、斗鹌鹑、斗蟋蟀这些都是达官贵人享受的玩意,普通百姓哪能玩起,不用说闲情逸致了。可是在我亲历中,就有及其普通的百姓,从某种意义上说比百姓还百姓的一群人玩鹌鹑。二大爷说玩鹌鹑不叫玩鹌鹑叫把鹌鹑,古语讲乱世黄金盛世鸟,你想想兵荒马乱的家没了,带点值钱的就走了,眼下玩鸟的多,平平安安不愁吃喝,讲的是闲情闲心。 二大爷说他一年的收入,养老费、复员定补费加上1.5亩承包地三者加一块也相当可观呢。 我要走了,二大爷非要送我一笼鹌鹑,我推辞说我不会养小动物养不长,不如在这里陪你。二大爷虽没有吱声,却把失意写在脸上。这时的我不知如何是好,接还是不接,要知道二大爷可是把鹌鹑当礼物送我的。二大爷看出矛盾的我,反替我找台阶解围,你们都是忙大事的,恐怕照顾不了,还是跟我吧。不过这叫声有你的一份,我把它收在笼子里放着,你啥时候来我放你听…… 二大爷手指向西南的天空,天空正飘来一抹云。在下午的阳光照射下,那抹云闪耀着金黄的色彩,在蓝天里显得格外的兴奋,格外的飘逸,和格外的余韵悠然。望着那云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不知这算不算一种充满幸福的感觉,三九天里竟然异常温暖。 我终于跨出了敬老院的大门,二大爷和老伴储云英紧跟我身后向我招手道别,还有许多老人朝我招手。 在那一刻,我懂得了幸福。幸福就是遗忘掉生活中丑恶的东西,而把美好的东西永远保留在记忆中! 行文至此,有两件事我必须交代一下:第一件是二大爷和储云英一对老人到底是怎么走到一块的,我没细问,他也似乎有意撇开不讲;第二件是二大爷一米八五的个子,即使现在看来仍高高大大精神矍铄,且红光满面耳不聋眼不花满嘴钢牙,94岁高龄的他为何风华正茂时就没有成家?知情的老领导韩景明说,这两件事算隐私也不算隐私。第一件是二大爷同情储云英的遭遇,储云英点名要二大爷照顾她;第二件是二大爷非常善良自尊,在朝鲜战场生殖器被打坏了,他发誓不成家就为这,说到底还是为那些女的好,他曾跟我说他不能坑任何女的…… 哦,我想到前边他说的小肚子受了伤,可能……此时我的面前突兀出一个人——大写的人,轮廓鲜亮,棱角分明,巍巍峨峨成一座突兀的山峰! 看电影 沿着鸡肠子一样的乡村小路,我一路走来,且歌且行来到今天。 儿时的乡村在记忆中渐行渐远。岁月用快乐和忧伤交织的体验,把我从孩童推到了中年。曾经的故事于依稀中透出清晰,远逝的流年于朦胧中析出明媚。恍如发生在昨日,恍如躁动于眼前。如诗如画的童年,多姿多彩的乡村,蛇蝎般顽固地盘踞在心灵的一角,死死不肯离去。 那些曾经的忧伤和欢乐,如同一朵朵桀骜不驯的野花静静地开放在秋日的傍晚,那股馨香、那丝温情,义无反顾又坚定不移地停泊在心灵家园,让我疲惫的灵魂在繁琐的日子稍作小憩。 远离城市的喧嚣,更无望于现代文明,在挥之不去的安静里,在日复一日的贫瘠里,在青春燃烧的岁月里,我们迎来了一场场电影——确切的说:是露天电影! 生活的单调枯寂,儿时的烂漫天真,迫使我们沿袭或发明了许许多多自得其乐的游戏。林林总总归纳下来不下四十几种。虽说这些游戏承载了我们相当的欢乐和忧伤,在后来的回味中也占据了偌大的时空,但总也算不上正统,换句话说就是不能入流,难登大雅之堂。 正统的就是看电影。看电影对于乡村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奢侈华丽的享受,一年中难得几次。两根柱子或两棵树中间挂一块白色幕布,正前方的桌子上放着放映机,周围或坐或站着黑压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就是我们的电影场,这就是我们的享乐园。 到了放电影的日子,我们这些孩子都早早的写完了作业,顾不上吃饭喝水,就拎着小板凳、小马扎什么的去抢占地盘,还有的受小伙伴的嘱托,因不能早早到场替他占领一块地方,拿半块砖头或者坷垃什么的往地上一放算是有了人。小伙伴三五成群,相互吆喝、相互照应、呼朋引伴,啃着剩馍、就着咸菜、轮番坚守自己的阵地,相互替换着回家吃饭。有的信不过,恐怕吃罢饭回来没有了位置,就干脆一竿子扎到底不吃了,等看完电影再回去胡乱找点剩饭剩馍打发一下早已咕咕乱叫的肚肠。说来也怪,那时的小孩不像现在的孩子娇气,热凉咸淡酸辣苦甜一股脑往肚里装也没什么大碍,身子骨照样棒得很。 电影开演前的一段时光往往上演一幕幕活剧。那是由孩子们亲自导演又亲自参与的活剧。什么我先来的你后来的啦,你往前挪了半块砖头啦,你动了我的坷垃了,这里没有人你占着茅厕不拉屎不算数啦,打架斗嘴纠纷不断。有时候大人们也自觉不自觉的加入到小孩子争吵的行列,不过这样的情景很少出现。不管怎样,银幕上有光柱那么轻轻一扫,暗示电影就要开演了,刚才还硝烟弥漫的争斗顷刻间烟消云散偃旗息鼓了,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又好像是一种默契(早就签署了停战协定),孩子们个个神情专注,俩眼瞪得像鸽子蛋那样大,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银幕,因为我们都喜欢看电影。每当放映员试镜时,有那胆大的就用手弄出各种造型投在银幕上,这时,立马就会爆起一阵笑声,有时也会引来零零落落的骂声。笑声也好,骂声也罢,那都是发自内心无拘无束肆无忌惮的,久久回荡在充满激情的夜空,给人无穷的想像和回味。 电影终于开演了,不同的声色音响从大幕里奔涌而出,先流进我们眼里、耳朵里,再淌进我们心里。所有观众的心都被剧情紧紧吸引,一刻也不得松懈。四周静悄悄的,只听见屏幕上那些活动人物的讲话和胶片簌簌的转动声。观众的情绪也随着电影剧情的发展而跌宕起伏。人们时而热血沸腾,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哄堂大笑。时而饮泣吞声······ 看完一场电影,人们彻底受到一次心灵的洗礼,如沐春风,如饮甘露。直到散场的灯光亮了,才恋恋不舍的往家走去。走在回家的路上,总也忘不了你一句我一句的重复着电影里的情节,比划着争论着,手舞足蹈惟妙惟肖,那种投入那种模仿比电影还电影十分。一路欢歌一路笑语,伴随着杂沓凌乱稍显疲惫的脚步。回到家往往已到深夜。躺在床上的我们仍会自觉不自觉的回味影片中那一幅幅动人的画面,一曲曲醉人的歌声,久久不能入睡。有时梦中也会出现格格的笑声,也会淌出忘情的泪水。 我爷爷大字不识一个,大步不迈一个,连茶是多少钱一碗都不知道,一辈子安分守己任劳任怨。爷爷也喜欢看电影。七岁那年的夏天,一次爷爷带我到四里地外的村子看电影,由于我们去晚了,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位置看。正前方人们都站起来根本看不见,站两边吧又太偏了看不出所以然。爷爷说咱到后面看去我看后边好像没人。爷爷牵着我的手往后边走去,刚到银幕的拐角,噗通一声我们就出事了。爷爷和我一下子掉到壕里。 壕里有半壕水,爷爷为了救我硬是喝了几口水。后来才知道那屏幕是架在壕沟边上两棵大柳树上的,又没有保护设施和提示什么的不出事才怪呢?要是现在,非让放电影的赔偿点什么不可。不过细想起来也觉得滑稽好笑。当时是夏天,要是冬天说不定要冻坏了。爷爷说咱不看了走回家去,我不依不饶拉着哭腔坚持要看。爷爷也只好依了我,不过骂了我一句死拧挤头。其实爷爷没有完全走进我的童心里,也许压根儿就不知道我一个孩子对于电影的渴望和依恋,这次看不成,谁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看到那一场?那是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真实的故事,当时我七岁。 那次看电影的情形我终生难忘,那晚的电影叫《钢铁战士》,有一个叫小刘的八路军年轻战士叫敌人逮去了,敌人打他逼他要他投降屈服他就是不肯,敌人叫他写什么,就递给他纸笔,他拿笔趁机把那坏蛋的眼戳瞎了……在后来相当长一段时日里我就是弄不清小刘戳瞎的是敌人的哪一只眼睛,我自己跟自己打赌:肯定是右眼。近半个世纪一晃就过去了,可是那个钢铁战士小刘的高大威武的形象永远镌刻在我心灵的底板上,不管岁月如何更迭,不管生活多么繁琐,这个形象怎么也挥之不去遗忘不了,反而愈发的清晰明了。是那晚的遭遇使我顺带记住了那个电影、那位英雄,抑或电影本身的魅力还是由于其他原因,到现在我还没有弄明白。不过,那次看电影是我对电影最早的记忆。 天有不测风云,有时看着看着老天爷突然变了脸,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大家就各想各的办法。本村的及附近的就回去拿雨伞破麻袋围裙旧衣裳什么的披身上继续观看,有那路远的干脆到荷塘里掐几支荷叶或者麻叶倒扣在头上,那荷叶与麻叶本身就带有一股清香,淡淡的香味与雨丝交织,再与屏幕上那闪烁不定的光影融和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绝美的风景画,那是心灵与自然的融合,激情与现实的默契。这是在夏天。要是冬天可没有这么幸运,哪有荷叶麻叶供你掐供你利用。如果是下雪还能坚持看完,要是下雨就没有几个能全程看完的。冬天看电影说不清是享受抑或受罪,反正一场看完,脚手都冰凉冰凉麻木麻木的,有时也想活动一下会好些,可是有谁愿意活动呢。要知道,一活动那风水宝地就再也不属于你了。有时碰上刮大风,风把银幕吹成一口锅,鼓来荡去的图像变了形,声音也喘着粗气忽高忽低模糊不清。尽管这样,却没有人舍得离开。 银幕下的故事,是一个个久违的快乐回忆。在试镜前的一段时光,那是独属于孩子们的。像过节一样,场地内外全是跑来跑去的孩子,你追我赶,在一堆堆的人群中穿梭追逐嬉戏打闹,肆无忌惮又无拘无束,仿佛那整个世界就是他们的。每当到了这个时候,电影内容就无所谓了,因为他们已经感到足够的兴奋和快乐。在这快乐的时空里,有一道独特的风景你不得不看。有不少平日里早就相好的闺女,小子们早偷偷说好了地方,或在不远处的柴火垛旁,或在某棵大树后,或在人迹罕至的墙旮旯里说悄悄话,精心打造专属于他们的电影去了。因了一场电影,整个乡村便陶醉在一片幸福的氛围中。 那时,不是天天都有电影看,一年难得看上几回。只要一听说哪里放电影,不顾路途远近,不顾天气好坏,也不顾放的什么内容,就一定要去看。因此,就有些坏小子搞些误传情报,假传信息,戏弄人什么的小把戏。等你怀着满腔激情前往指定的地方去看时,才知什么也没有。当然埋怨和责怪是免不了的。每当这时,那误导者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坑人没有使坏,就理直气壮拍着胸脯大声地辩解甚至赌咒发誓:谁要是想坑你日谁妈,我是听东庄的门鼻子说的,门鼻子说他是听他三姨的邻居二狗子说的,弯来绕去的老半天叫你有气也不气了。还有的是真正的恶作剧。 电影《敌后武工队》里有个叫解文华的,我有个小伙伴外号就叫解文华。这小子点子多得一抓一大把,但就是胆子特小,只要天一擦黑就不敢往外边去了。有一次他说八里外的他四姨那庄放电影是《南征北战》。这部片子其实都看好几遍了,但那里边某些情景总忘不了,大沙河,摩天岭,敌人那边的张军长、李军长……去就去,我很坚决的表示。 走到半路天飘起了小雪。我说咱回去吧这么冷不可能放了,他说不会的肯定放,我是谁你是谁,你忘了李军长叫张军长再坚持五分钟?哪能忘呢,我心里说。到了他四姨那庄我才知彻底上当了。他是要我陪着请他四姨,叫他四姨来给他妈接生。 当年那个善搞恶作剧、有七十二个转轴子的小伙伴,如今是南方某滨海城市的一个有近亿元身价的公司董事长。在稀有的见面中,只要我一提到再坚持五分钟,他就心照不宣地笑了,这笑里显然藏着几分狡黠,几分诚恳,几分回味,又几分默契。 为了看电影跑四五里路是常事,最远的跑十里路。那时的我们劲抖抖的,十里八里顷刻间不费力气就别在裤腰上了。我最喜欢看反特片和战争片,真解渴真过瘾。我们总喜欢把敌我双方说成那一边这一边,有时说成他那边咱这边。现在想来当时的我们也怪有意思,概括力特强,土得掉渣的语言才是最美的语言。现在说来,耳熟能详的电影是《小兵张嘎》、《钢铁战士》、《半夜鸡叫》、《南征北战》、《董存瑞》、《黄继光》、《地雷战》、《地道战》、《鸡毛信》、《英雄儿女》、《平原游击队》、《小兵张嘎》、《永不消失的电波》、《铁道游击队》、《雷锋》等。看电影时总想买点炒花生什么的边吃边看,真要那样就是难得的享受,那感觉绝不比现在坐在富丽堂皇的影剧院里边吃着高级点心边看电影的感觉差劲。 一盏小马灯小半筐炒熟的花生米,或者十几块西瓜牙就是销售老板全部的家当。五分钱能买一小捧花生,也能买一大牙子西瓜还是沙瓤的呢。那小马灯散发出的低微昏黄的光亮虽不比银幕上的光影辉煌大气,但他的诱惑力还是相当的强大。怎么才能得到两毛钱呢?那时的我们免不了天天胡思乱想。现在,每当我的孩子胡抛乱丢乱扔还能吃的东西时,真想骂他几句,真想给他几巴掌,有时还真的骂了打了,可骂过打过那眼泪也就自觉不自觉的流了出来,是我自己的。因为童年的一幕幕总难使人忘怀,昏黄的小马灯放射出的极具诱惑的微光及我们对于物质的强烈向往,如一条美丽的毒蛇及其顽固的盘踞在我们心灵的一角,时不时搅动你我情感的波澜。 光阴荏苒,流年不返,一晃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的物质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是乡村也很难找寻到几十年前的影子。电视,影碟什么的哪家哪户没有,足不出户就可以看遍天下所有电影。现在偶尔也有露天电影,比如每个村每所学校每年都要放上两场,可是,观看的人总是寥寥,稀稀拉拉横七竖八的躺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吃着点心嚼着口香糖什么的,带看不看似看非看,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那些关于童年的记忆,关于电影的回味,都随风潜伏在一个个连绵不断的梦里,一遇时机就会发酵膨胀成一抹抹五彩斑斓的流岚,挂在我的窗前或者床头,使我快乐,给我精神,教我诚实,催我上进。 回望乡村 行走在一个渐行渐远的乡村世界里,我们难免不去回望,一旦回望,我敢说你我的视线很难马上收回,而且可能会泪眼婆娑,除非你是铁打钢铸的冷血动物,除非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魔怪。 梦中的乡村淳朴得掉渣,却也如诗如歌;梦中的乡村虽不富庶,却也静谧安详。 第一眼望到的就是爷爷的麦垄。 实话实说,爷爷没上过学,斗大的字不认半根荆条,可是爷爷会写诗,一行行、一垄垄、齐整整、青碧碧又金煌煌,招人眼目又教人嘴馋。 爷爷的文章生动如歌灿烂如花。河水就是动词,白云就是名词,蝴蝶呢就是形容词,腻虫呢当然是标点符号。 在八月的金黄里,爷爷用蛣蟟猴的窠巢作杯,把希望倒进河沟,邀请小小虫(麻雀)对饮,每当这个时候,那些调皮的风就会恰如其分地提溜着蚂蚱的小鞋子,馋着尺把厚的脸皮赶来蹭酒…… 你看,那哞哞叫着向我跑来的不是爷爷的黑牛么? 打我记事起,爷爷就有一头黑牛。 清晨,黑牛甩动尾巴,一下的就把黑夜抽进马蜂窝里了。打那,小孩子都惧怕黑夜,原来有马蜂保护呢。 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湿漉漉的田野,在黑牛的身后会立马腾起一阵诗样的烟雾,烟雾隐藏了犁杖,包裹了爷爷。 从春到夏、到秋、再到冬。很多时候是爷爷跟着黑牛,种、收都是如此,出工、收工也是一样,牛走前头,人走后面。牛在前边昂昂地走,人在后边笃笃地跟。拖车在黑牛的牵引下哼唱着一路歌谣,古老而新鲜,别致又好玩。 还是孩秧子的我,不知坐过多少回爷爷的拖车,不知闻过多少回黑牛放出的臭屁,不知多少回被黑牛的长尾巴甩疼了眼睛。还有几回说出来笑掉你下巴颏子,黑牛拉稀一下的把稀屎沫子溅我满头一脸。每到这时,我的可爱的爷爷不温不火不气不恼,不替我报仇雪恨罢了,反倒咧开空空荡荡的大嘴哈哈一笑:看老黑给俺的小孙子涂花脸啦,看老黑给俺的小孙子涂花脸啦……不说他个三百六十遍哪能善罢甘休。 黑牛通人性。十岁上三年级那年,爷爷说,你拿两个金元宝外加十锭银锞子,俺要是换了俺的黑牛,俺就是狗娘养的。收了工的牛,松了襒绳能自个儿摸回家,这样的并不算稀奇。黑牛的奇打死你也不信,举个例子。 哪块地今天就能完工,黑牛清楚明天一定不来;哪块地明天开工,黑牛知道保准明天肯定要干,而且十拿九稳。 秃头队长不信,说爷爷制造迷信,要批爷爷的判。爷爷一如既往不温不火打烟袋窝里磕出一句话:是骡子是马溜溜不就知道了?黑牛神不神你验证一下不就清水一盆了? 我就不信这个邪了!牙咬得咯嘣响,脚跺地直冒烟。队长要亲自验证,要彻底摧毁爷爷一手制造的迷信,也为了夯实一下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队长把皮鞭蘸了水,队长驱赶着黑牛出征,目标西大湖。 到桥头要分路,黑牛根本不知道在人的世界有场战争已经爆发,只知道按照自己的意识行事。黑牛硬是不往西大湖拐,黑牛比谁都清楚,西大湖没啥活可干了,该犁的地犁了,该扶的墒扶了,该冲的垄沟冲了,该拉的庄稼拉了,还去干嘛呢,犁你老婆的屁股蛋子么?黑牛想,想得很执着,有种义无反顾的味道。 黑牛就是黑牛,哪能理解人类的恶毒残忍?黑牛思想的焾子刚刚露头,身上就啪地狠炸了一鞭。你知道的,队长打的。紧接着滚去一串炸雷,噼啪啪轰隆隆。胳膊拧不过大腿,黑牛也不想再吃亏,去就去呗。 黑牛去了西大湖。去了也就去了,屁事没有。秃头队长嘻嘻哈哈中撤回了犁杖,当然还有爷爷的黑牛。队长恶毒地测试了十八回,十八阵蘸水的皮鞭,像下了十八年的刀子,抽打着黑牛的脊梁,直至浑身布满无数个汩汩流淌的血条子。 该去的地块你不去,兜一圈子你还得去,有活;不该去的地块你硬要去,去了也是白去,没活。黑牛的判断没一次失误。黑牛死了,被一个盗贼下毒药的。没了黑牛的村庄,失去了一半欢笑;没了黑牛的爷爷,整个的人呆了傻了,无论白天还是夜晚,眼前晃动的净是黑牛的影子。 乡村的花花草草都无不充满着灵性与神气。 家东,有片神秘的杂树林子,爷爷说打他记事起就有了那片杂树林子。杂树林子收藏了我全部的童年。春来繁花似锦,秋到黄金满地。蓝牵牛、紫牵牛、红牵牛总在夏天的第一个早晨张扬着喇叭,预报热情如火的夏姑娘即将登上四季的舞台。过不了多久,充当红脸的蛣蟟子就会赤膊上阵,认认真真风风火火地把夏天唱响,在青蛙随声附和的喧闹里,在余音袅袅里,过于顽皮的萤火虫,不小心把火种弄丢了,于是夏季的火苗一下的燃开来,一直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杂树林子有许多野生金针花,草药是不必说了,记忆里奶奶带着我摘金针花和挖草药。金针花摘回来拿水冲洗一遍,放锅里蒸或者馏,然后放在秫秸篦子上晾干,是招待客人的上等材料。就是现在,金针花的价格也是不菲,不信的话你到超市看看去,要是我说半句瞎话,我撅腚叫你踢三脚,何况是天然野生的呢? 最常挖的草药就是补补丁、火莲草、猪耳朵棵、小泥子跟、野菊花、枸杞子。把草药采来洗净晾干,加上往后积攒的蛣蟟壳、马蜂窝、长虫皮、老鳖盖等拿到镇上的收购站去买,一年下来也有不少的收入呢。家里家外东家西院谁谁要是有个头疼脑热干哕拉肚子什么的小毛病,弄草药熬熬喝上一两碗败败火发发汗也就好了,哪像眼下,屁大的毛病,呼隆隆拉到医院吃药打针带吊水,一住就是几天,人娇气成纸糊的灯笼。 放学后回到家,书包往院里随便一撂,就一头扎进家东杂树林子,当然不是我一个,还有羊虎、有林、小安、小忍、小水、高要,连我七个,号称七鬼子。论个头和生日年月我排行最末,这里边有个排行老四的女鬼子叫小忍。 先说五鬼子小水。 小水这人我已把他单写进一部小说里了,名字就叫:最后一只蛣蟟猴,后来被高人看中发在《西淝河》上,你若是感兴趣的话找找看。大意是这样的: 天刚麻麻亮,小水就起床了。 起床后的小水,拿着一只塑料袋和一根竹竿直奔家东而去。家东,是这里人的叫法,就是庄东边的意思,以此类推,家西就是庄西边的意思。 家东有一大片茂密的杂树林,杂树林里杨树居多,小水要到这儿来捡蛣蟟壳,捉蛣蟟猴。蛣蟟壳和蛣蟟猴都可以卖钱。小水已经卖了五百多块了。小水不满足,还要多捡多卖,攒到六百块他就可以实现他的远大理想了。这个数是大定的,大说,攒够数你就来,攒不够别做梦!大,是这里人对父亲的称呼。 夏天的热浪经过夜筛子的过滤,滚到了清晨犹如剔了骨的肉,疲塌塌的,显示不出威猛的气势,蛣蟟子们也懒得在这时候亮嗓子,它们早商量好了,不到某个时辰,谁也甭想听到合唱。偶尔能听到的这儿叽一下,那儿吱一声,零零碎碎的清唱就跟空气身上打的补丁,叫人听了不舒坦,这一块那一块的补丁都是那些癔愣不症有病的家伙制造的。小水这样想。 竹竿上绑一个小钩子,对那些手够不着的蛣蟟壳和蛣蟟猴就用小钩子钩。当然,用得着小钩子上阵的机会不是很多,不是很多也得准备着,有一个就钩一个,一个一个地攒起来就是一大些,小水懂得的道理。 蛣蟟壳和蛣蟟猴能对上号的,小水都特别做个记号,至于他为啥要这样,只有他小水自己知道。卖时,小水把蛣蟟壳和蛣蟟猴摆放一起,小纸牌牌上写着三句话: 你买蛣蟟壳就得买蛣蟟猴 你买蛣蟟猴就得买蛣蟟壳 不单卖 做小买卖的觉得这个叫小水的怪怪的,小小年纪学会搭配捆绑了,看来做生意是块料。 说不准是哪天,蛣蟟的叫声渐渐稀了细了,蛣蟟壳蛣蟟猴也慢慢淡出了这个喧嚣的世界。 放学路上,小水跟我说现在咱捡一只蛣蟟壳蛣蟟猴,都没有先前捡几十个几百个省劲,信不信? 我说我信,不信是花狗! 这天小水邀我去家东捉蛣蟟猴。有一只蛣蟟猴背上的十字裂纹很大,小水一下的钻进去不见了。小水丢了,找遍家东的杂树林子屁影没见。 小水连缺了两节课; 小水缺了三节课; 小水缺了四节课; 小水失踪了; 小水的奶奶到处找小水; 老师也在满世界找小水; 全天下都在找一个叫小水的。 小水在哪呢? 我说钻蛣蟟壳里了! 你知道的,嘴上抹石灰白说,鬼都不信。当我说了一百二十八遍小水钻蛣蟟壳里了后,我被大和娘送进医院里住了十五天零十六个晚上,都说我神经了。 结尾:树林一派辉煌,燥热的太阳泛着熟透的麦子杆颜色,在众目睽睽中,把一根根金黄斜斜地插进树林,撩拨着地上的万物,漾起一圈一圈光的涟漪;与此同时,那棵最高大粗壮的杨树梢头一只看不清颜色的蛣蟟猴对着头顶上的蓝天高谈阔论…… 再说大鬼子羊虎。 羊虎的脸型像羊头又像虎头,因此上起名叫羊虎,主要标志就是颧骨特高,脸上满布虎脸纹,打小到现在,基本上没啥改变。 羊虎打改革开放起,就非常勇敢地成了庄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其职业呢你知道的,俗说就是拣破烂,雅称就叫拾荒,还文学一下就是:是一种在现代化的城市里把城里人一不留神弄丢的东西进行二次加工然后再以某种特定的形式回归城市的值得称道的高尚行为。 俺庄上第一座小楼就是羊虎打造的。小楼戳起来不久,又娶了媳妇。一年后,头脑活泛的羊虎转业换行,卖古董。卖这东西当然和买分不开干系,先买人家的仿制品,再倒卖给其他人,如此而已。当然,出手时是当真家伙买的,要不你赚谁的钱?要是到一个地方你吆喝说,来都来买我的假货,轻了吐你一脸唾沫,重了打断你三根肋骨。 羊虎有的是灵丹妙药。在交通相对发达的地方,瞅准了路边小商店,或者一户人家,神神兮兮地掏出怀中的所谓宝贝,诸如瓷器、铜器等,接着就恰到好处地渲染一种气氛,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把全部的演技一股脑地呈现出来。俺在工地上干活挖的,听说是几千年前的宝贝,俺不想在工地干了,偷跑出来的,买几个路费回家,你看……十有八九买下他的假古董,送给他一把真票子。 有时候干脆啥也不带,穿戴的跟狗撕的样,可怜兮兮地站在或躺在人家门口硬要,唉哟我的娘嗯,老婆教人拐跑了,没找着老婆钱又丢了,还有病……有次躺在一个人家门口的雪窝里装病要钱,一趟就是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给钱,原来那家人从后门开溜了。可是羊虎打那落下个老寒腰,来家直住仨月的医院,差一点点把命搭上了。还有一次在大连,一辆小货车停车时刚刚挨着他,他就把头一下的伸进车轮子旁边哼啊哼啊的叫唤想讹钱。他不清楚,大连是啥地方,开放的早,车上早装了行车记录仪。哼啊半天没人搭理,两腿伸得绷绷直,不知谁大喊一声:乖乖不好了,吃人的疯狗来了啊,快跑啊,慢了就没命了!你说咋咋,羊虎俩腿一登,再往后一挫,一个鲤鱼打挺箭头子样哧溜一下比兔子跑得还快。 这些都是他们回来后亲口往外道的,当然,他们是当做笑话往外说的。不然你想知道其中故事是万万不可能的。 三说四鬼子小忍。 小忍虽说是女流之辈,却长着一副男孩子相。当然这都是小孩子那时候的眼光。小忍和我同岁,我比她大半岁,她比我高一头。站一块,我就到她胳肢窝。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我俩都在一个班,不管在校,还是在家,她都是我的保护神。 我生来个头矮小,长得又不中看,发育得也较常人迟缓,坐在班里老排第一组,站在队伍里总是最末一个。 下课了玩游戏最招人,我也想玩,可是没人跟我搭帮。常玩的就是叨鸡、踢毽子、抬花轿、拾石子。抬花轿和拾石子是女孩子的专有游戏,男孩子是不能掺和的。体育委员许大马棒就好找我的斜茬:来来来,钉头子(我外号),我让你小鸡抗膀。 先介绍一下叨鸡的整个玩法和流程,两个人,各搬起一条腿,一般情况下搬右腿,留下左腿金鸡独立状,双方两个人用隔了拜子(膝盖)顶、撞、砸,直到一方倒地溃败,或者对方那条搬起的腿松下来才算结束。 小鸡抗膀是升华板的叨鸡游戏,玩这得有一方占绝对优势,用眼下流行的话就是说得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占优势的一方搬起一条腿,不占优势的一方不须搬腿,直接拿肩膀撞他就行,当然得撞他的隔了拜子。 掂了掂,我想我应有十二分的把握把他撞倒,谁知刚一交手我就被许大马棒砸个仰八叉,全班除了小忍没笑外,大都笑叉了嘴。哎,我怎么就严重低估了许大马棒的实力呢?你知道的,许大马棒的名号是谁想弄就弄到手的么?我一千遍后悔,直到把肠子悔青十八截。 第二节课后,从没玩过叨鸡游戏的小忍主动挑战许大马棒,来我跟你叨叨试试。其实许大马棒巴不得和女孩子一起玩,尤其是和小忍这样发育特别突出的女孩子玩,平时呢,小忍连睬都不睬她一眼。外班不知谁喊一句,都来看啊公鸡和母鸡叨架了!一嗓子吼出去,整个学校就开了锅,不少老师也出于好奇不明就里地跟过来。两人早拉好了架势,双方都跃跃欲试的样子。小忍首先出击,三个连续单跳戳到许大马棒面前,许大马棒没有料到对手快恁狠,以至于来不及防备,仓促应战了。谁知小忍是虚晃一枪连忙抽身后退,许大马棒见对手退却,急忙进攻,一连五个单跳冲杀过来,谁知小忍早有预谋,并不接招,身子轻轻望旁边一挫,再一个华丽转身加上大迂回,可怜怜许大马棒惯性太大,一下的扑空结结实实栽了个狗吃屎…… 五年级没读几天小忍就辍学了。原因么,就是有个家庭很好的男生给他传了个纸条子,纸条子就写不到十个字:昨天做梦我梦着你了。就这把那个男孩子腮帮子呼肿了。男孩子家长不愿意找到学校,小忍家长更不愿意也找到学校,非要把男孩子那半个脸也扇肿,我梦到你了啥意思,你说到底啥意思?最后男孩子家长给小忍家长送了几十个鸡蛋,又搭上几十个笑脸完事。说来没啥的,小忍死活就是不再读书上学了。搁现在不笑掉你大牙才怪,你想想现在的男女学生一学期下来哪个不传千儿八百个纸条子,内容么能把你的眼辣瞎。小忍发誓不再读书,和男孩子打架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三天后看电影发生的一个意外导致的。这件事,除了小忍和我外,就俺这个庄子来说没第三个人知道就里,其他庄子的人就不好说了。事情是这样的。 打架后的第三晚上俺庄上放电影,你想想当时是啥背景,咱农村主要的娱乐是啥?一放电影十里八村的男男女女呼朋引伴地涌来看景致瞧稀奇。这情景,上一章节有交待。那晚是小忍找的我,当时我还在端着碗往嘴里扒拉红芋骨碌。 还吃来,都磨电了,《平原枪声》。小忍说,咱站一块好好看,赶明个你教我写作文。我知道小忍的作文常挨老师批评,总是老鼠尾巴四指长,文章短不说,就几个句子还跟狗嚼的样,稀碎不成调。我说你不是说过不上学了么?小忍捏一下我手说,不是的那是气话,我想上学,明天我就去,咱俩一块找老师承认错误。听到这,不知咋的我的眼泪直往外冒,当然我没有让她知道我流泪了,其实我是高兴的。 屏幕架在老会家的两棵大楝树中间,面朝东,那里有块打场用的空地,我俩站在东北角差不多最外围的地方。人多免不了你挤我我挨你的乱动乱撞,不知哪个浑小子吐唾沫正正好吐小忍一脚,我敢肯定是左脚,为啥呢,我原站在小忍的左后边,看不到屏幕,我就想办法往前靠,还没有等我实现往前靠的伟大构想,小忍就哎呦一声锐叫,配合那声锐叫,小忍把头往左猛地一甩吐出一句脏话。 写到这里,我很是犹豫纠结,这句决定小忍命运的话至今我仍不敢轻易的示人。为啥,实在有损于她对我的保护和情谊。但又一想在文字的世界里不写出来,她的真正形象难以出来,也不可能高大丰满。说句良心话,关于小忍,我极不想叫她写瘦,她本来就高高大大的,不照实写那就不是小忍了。 当时小忍一声锐叫,配合那声锐叫把头往左猛地一甩吐出一句脏话:你娘的脚你吐我一X! 知道了吧,这句话的正常逻辑顺序理应是:你娘的X吐我一脚!估摸也就一二十秒的时间,小忍像想起了什么,扭头撤身子走了,当然没打我招声。我心里明镜似的,你把话说反了啊!你想想当时肯定有其他人听到小忍这句反话,当事人能不懊恼羞愧么? 小忍走了,那场心慕已久的平原枪声,我也看得七零八落稀稀拉拉的不成记忆。第二天早饭后我背着书包找小忍上学,她还没有起来呢,头包在被窝里只露出手大的一块黑头发。她娘说你劝劝你姑,昨傍晚说好的还上学,咋又使犟劲呢?哎呀,我怎么跟她娘(我小奶奶)说呢?现在想来,当时我要是把那晚上的事说出来就好了,起码她娘能劝劝她开导一下不至于走入死胡同,那样她的命运之花也许开放得比现在要灿烂火红多姿多彩吧。 关于小忍,我已把她写进一篇小说里,名字叫《遍地红芋花》,中篇,三万六千字,上世纪最末那年的国庆节那天我把它投向了《十月》期刊,至今杳如黄鹤,遍地红芋花早该枯萎凋败了。 三鬼子小安三十几年没见过了,儿子在南方发了大财,两口子专给儿子带孩子,单广州就有四套房子。 二鬼子有林,六鬼子高要,相继在五年前的同一个月份到非常远非常远的地方打工去了。梦中的他俩也常常捎信来,说将来的某一天大家都得去那个非常远非常远的地方打工的,我俩先打个前站,往后甭忘了跟来啊?我怎么给他俩回信呢?起码我现在不想去那个地方,什么时候想去,等等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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