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女人如花不尽然 |
| 正文 | 诗人说，第一个把女人喻为花的人是天才，第二个把女人喻为花的人是蠢才。天才和蠢才都是文人们的事情，与女人何干？与花何干？ 花如女人，女人如花。舒婷《致橡树》说：“如果我爱你，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红楼梦》写金陵十二钗的命运，也用了“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的比喻。十八世纪的苏格兰诗人彭斯写自己的爱人：“啊，我的爱人像红红的玫瑰／她在六月里初开／啊，我的爱人像一支乐曲／美妙地演奏起来”。法国思想家伏尔泰赠夏德莱夫人的诗里说：“既然我把我的唇放进你永远充溢的酒樽／既然我把我苍白的额贴近你温润的手心／既然我有时呼吸到你灵魂里温柔的气息／一种沉埋在暗影里的芳菲。”在伏尔泰笔下，不仅女人如花，女人的灵魂和气息也如花一样芳菲。以此窥豹，可见古今中外，如人如花的比喻深入人心。 暑假伊始，著名的军旅作家王树争在某家讲坛上讲长征，十岁半的儿子是个历史迷，把他老爷子书柜里所有与此有关的资料都翻出来，熊瞎子掰棒子似地东看西丢，不求甚解。由于接受出版社的写作任务，数月来天天猫在家里闭门造车，这样就给儿子提供了考试我的机会。儿子看不懂的问题，自然就拿来考我。为应付儿子的考试，我只有忙里偷闲，把读过的资料再翻一遍。在美国人哈里森·索尔兹伯里的《长征》一书第八章里，我读到了这样的一段话—— 中国著名的女作家丁玲对肖月华嗤之以鼻：“她充其量只不过是个乡巴佬，”她说，“她是傅连章大夫的勤务兵，没有多少本事。”丁玲说红军有责任使李德得到适当的照料。他需要女人，红军便给他提供了一个。她说：“他受到了很好的待遇”。 我读完这段话的时候，一股凉意从心底蹿起。2010年7月1日凌晨1时35分，驿城如蒸笼，空调里冒不出多少凉意，唯有远远近近的噪音而已。我扶了扶眼镜，凑近台灯，一字一句地重读了一遍这个美国战地记者的文字，发现在这两段话旁边的空白处，有我不知何时用铅笔做的眉批：“乡巴佬三字实在冷酷，丁玲如此说话，表明了他知识分子的傲慢。”然后，是在丁玲的话下面有粗重的铅笔标记。 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女人如花的比喻。此时，丁玲是什麽花？肖月华又是什麽花？ 书是读不下去了。失眠似乎也成定局。既然不能梦见周公，那就让无援的思想如同庄子的大鹏鸟扶摇直上，乘九万里风遨游吧。 丁玲给哈里森·索尔兹伯里说这段话的时候，是1984年3月，在北京，她接受这位美国资深战地记者采访时说的。那时，遭受批判的丁玲已经度过了她人生中又一个黑暗的时期，命运的春天百花盛开。那时，同样走过长征路，并为中国革命做出过特殊贡献的肖月华，在湖南长沙去世刚刚4个多月，或许她坟头的墓草尚未青青，就遭到大名鼎鼎的丁玲，在严肃的场合用“乡巴佬”三个字，而且是“充其量”“只不过是”个“乡巴佬”来评价，这真让人感到有点儿不适。我想，丁玲用这样的语言评价一位为革命做出过特殊贡献的女性，多少让人感到害羞。 肖月华嫁给李德，完全是革命需要的结果。这一点，连官方出版的历史著作都不再回避。曾经是中国革命太上皇的李德，从共产国际来中国的时候，满以为红军队伍里也像其他军队一样，有随军妓女供其消遣，哪知道这支穷人的队伍，几乎是清教徒一样的队伍，李德失望了，他要求组织给他提供优裕的生活条件和女人。肖月华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上级要求“嫁”给了李德。 李德不会中国话，肖月华不会说外语，他们无法沟通。在肖月华那里，李德是共产国际的代表，嫁给他是革命的需要，是工作。况且，这个穷人家的女儿，也和当时的大多数中国妇女一样，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门板扛着走的观念。反过来，在李德眼里，肖月华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为什麽偏偏是肖月华呢？资料上说，在此之前，有关部门也曾经给李德物色过几个女人，她们都因适应不了李德的强壮和粗野而退避三舍。最后，“贤惠壮实”的肖月华自然就成了理想的人选。 肖月华为中国革命作出了一个女人所能做出的最大牺牲，1983年11月去世之前，据说她只是湖南省交通厅的一位普通干部，大校军衔。她死了，还被说成“充其量只不过是个乡巴佬”。 与肖月华相比，丁玲简直就是天上的月亮，花里的牡丹。1920年，16岁的丁玲与毛泽东的夫人杨开慧一起，从长沙的周南女中转入岳云中学，开辟湖南男女同校的先例。1922年，18岁的丁玲和王剑虹一起到上海读书，并结识了当时的文化名流、后来曾任中共总书记的瞿秋白。王剑虹后来和瞿秋白喜结秦晋。1924年王剑虹病逝，丁玲到北京大学旁听文学课程，结识了《京报》副刊编辑胡也频，次年，21岁的丁玲嫁给了胡也频。之后，她发表了红遍全国的《莎菲女士的日记》。胡也频牺牲后，丁玲成为“左联”的骨干，被国民党特务绑架，脱险后到延安，毛泽东为她写下著名的《临江仙》：“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1948年，丁玲写完著名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并于1951年获得斯大林文艺奖金。尽管丁玲后来被错误地批判，吃尽了苦头，但就其成就和地位而言，绝对是中国当代文化史上标志性和巅峰级的人物。这样的一位女性，用那样一句话，来评价一个为革命做出过特殊贡献的女人，真让人不得不发出范伟买拐式的慨叹：同样是女人，差别咋就这麽大呢？ 或许丁玲根本不是花，而是独立支撑的大树。头顶一片天，脚踩一方土，风雨中昂起头，冰雪压不服。如此，就应该以大树的凛然风骨和人文的悲悯情怀呵护弱小的花草，而不是鄙夷不屑地嘲笑。 女人如花，花不会攀比、妒忌、鄙视、倾轧、猜忌、自命清高、沾沾自喜……女人却会。忽然就想起了我故乡的山路旁，常常盛开着一种生命力极强的野花，乡民们都叫她浪荡花。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她为啥叫浪荡花，大人告诉我，那是因为这种花虽然拼尽生命的力量应节而怒放，但终究没有让人肃然起敬的果实，她的生命在蹉跎中被浪费了。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乡民们读音的讹误，浪荡花真实的尊姓大名，应该是狼毒花。
2010年7月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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