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人民公社的出饭率 |
正文 | 一斤米可烧出多少斤饭?如果细分一点,再可问一斤粳米可烧出多少,一斤籼米可烧出多少,等等。这就是“出饭率”。这不是个生造的名词。这个名词对好多人来说,我相信是从未听到过的。现在听到也会感到惊奇:难道烧饭也要讲究“率”?太不可思议了。不够吃就多放点米,吃不了就少放点米,不就成了?如此简单的事情为何非要弄出个什么“率”来?这么多年,我们听多了增长率、优良率,或者就是入住率、普及率等等,莫不是要来个脑筋急转弯?很多人没有听到过是因为这个词现在早已消失了,确是个旧名词,可在几十年前我却计算过,老宅上的人还计较过它。 那一年4月的一天,一个十几岁的农村少年,一个人民公社的小社员,忽然心血来潮记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篇日记,以后一发不可收拾,连续记了十几年日记。这个人就是我。如今翻开已经发黄的本子,里面的内容上至国内外大事,中至生产队劳动收成,下至伙伴之间吵架嬉戏,都有记载。当然,绝大部分内容是本人每天所参与活动的记录。到生产队食堂最终停办的两年多时间里,在涉及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日记中,几十次记录到从大办食堂后放开肚皮吃饱饭,粮食渐趋紧张,终于缺粮,人民公社的社员们不得不追求出饭率的过程。 我们每天所吃的大米,一般来说,可以分成粳米和籼米,也都知道粳米饭好吃而籼米饭不好吃,极少有人会关心是用粳米烧出的饭多还是用籼米烧出的饭多。可当年人们对米的关注重点恰恰同时下相反,更多去关注同样一斤米烧成饭后,籼米比粳米多多少,或者说,如何千方百计去提高出饭率。 “前几天,食堂里吃的是自己种的大白米(即粳米)。这种米烧的饭很软,而且很香,但也有它的缺点,这种米烧出的饭比籼米少,不涨;因此,一样1斤米,籼米饭要比大白米饭多。今天食堂里烧的饭是用籼米烧的。”(1959年12月8日) “今天,社员们很高兴。吴家塘食堂工作人员陈进余今天试验成功了一件事情:本来食堂里一斤米烧2斤7两(注:16两制)饭,现在他试验成功1斤米烧5斤饭!比过去整整多了一倍。社员们个个笑逐颜开。”(1960年1月12日) “今天的中饭1斤米烧了3斤饭,因此比平时多了很多。”(1960年1月19日) “中午食堂里烧的是胡萝卜饭,出饭率是1斤米出4斤6两,(分饭时)算起来比较麻烦。”(1961年1月17日) …… 1958年大跃进后,粮食供应渐趋紧张。我的日记里还记到这样几件事:食堂吃饭不要钱,提出的口号是“放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没多久,生产队里就开始定量供应粮食;原来只吃粳米的,“今天食堂里烧的饭是用籼米烧的”;开始缺口粮了,上面要求逢雨天不做工时改吃稀饭或菜饭,生产队干部说,“(我们队里)粮食每月大约缺3天。在别的生产队也缺……下雨天不好做生活就烧粥或菜饭吃,我们这里仍旧烧干饭,这样不好”;“今天食堂里中午烧粥”;“为了节约粮食,食堂里经常烧菜粥菜饭”;“我家中午烧的是菜粥”;“吃过中饭——与其说吃中饭倒不如说吃粥。今天中午食堂里烧的又是粥”。 类似的记录,日记里太多了。其中说到“算起来比较麻烦”,盖因食堂里每天要按照出饭率将饭(粥)分到各家的饭桶里。如阿根家中饭报了1。4斤米,按4。6斤的出饭率,要给他家打6。44斤的饭。每家的数字都会有零头,出饭率也有零头,零头乘以零头,算起来确实“比较麻烦”。我曾有过几次到食堂里代替会计分饭的经历,日记中自然有了与出饭率有关的内容。。 粳米还是那个粳米,籼米还那个籼米。在科学家未能改变它们的有关基因时,1斤粳米只能烧出2斤半左右的饭,而籼米则稍多些。现在要让1斤米烧出更多的饭,办法只有一个:往米里添加不属于粮食的东西,如蔬菜、如野菜等。“1斤米烧了3斤饭”,那是用的籼米,已经是最高的出饭率了。那顿添加胡萝卜的饭,出饭率就一下子提高到4斤6两了。当年,我经常吃这种饭,这种饭米和胡萝卜的比例几乎是1:1。当然,我也吃过胡萝卜多于米的那种饭,还有那种放了大量蔬菜、野菜(或菜干)而出饭率极高的饭。相对于正宗的白米饭,这是种虚假的“饭”了,如同话里添加了许多慌,这种话只能称虚假的话一样。日记中也记到,因为南瓜可代替粮食,它的价格上涨了1-2倍。平心而论,能吃上那种“饭”还算好的,毕竟要靠它饱肚子。老宅上的人当年有一个常用词叫“塞饱”肚皮,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装到肚子里,这能叫吃饱吗?倒是“塞饱”这个词蛮形象的。而更多的时候是经常吃粥,有时是白米粥,有时是添加了很多其他东西而出粥率很高的咸酸粥,另一种虚假的东西。粥更不耐饥,尤其是中饭吃粥,下午干活时,两担粪一挑,两场尿一撒,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没办法,为“塞饱”肚皮,不得不想办法去消耗很多很多的代用品,除胡萝卜、豇豆等等外,还增加了如猪油筋草、羊奶草,蓟等从未代用过的东西,这都是在日记中提到的。到后来,日记中竟出现了用糠拌上一点面粉做饼吃,甚至用糠拌了胡萝卜叶做饼吃的记录。到这时,出饭率根本无从说起了。 添加物多的饭当然不好吃,那么有没有不用添加物又能多出饭的办法?逼到乌江口的老宅人也真能动脑子,居然想出了不在白米里添加其他东西,也可以提高出饭率的办法。这就是日记中记到的“1斤米烧5斤饭”。1斤米怎样可能烧出5斤饭?日记中有记载:“他先把生米放在蒸笼里蒸一下,淘后再放在碗里上蒸笼(蒸),过了一会,拿出来便是了。” 这种饭我吃过,它有三个特点,一是饭粒很松,互相之间没有粘性。二是口味很淡,就这么些米,高温蒸了两次,第二次蒸前又淘过一遍,口味还能不淡?第三个特点更突出,也是致命的,就是不耐饥。这种饭有点类似爆过的米花,每颗饭粒都是胀得大大的、松松的,一到胃里,就在胃液面前打了败仗。还有一点要说明,这种饭不是“烧”出来的,而是放在碗里“蒸”出来的。它只能用“蒸”,只有这样,还有点像“饭”,如放在锅里烧,那就成了一锅粥不像粥,饭不像饭的东西了。一斤米烧出五斤饭,出饭率几乎提高了一倍,而且又是白米饭,在缺粮的日子里,这无异是个福音,因此“社员们个个笑逐颜开”。对这次试验成功,我在日记中还特意用了个“!”,可以想见我当时心里是非常高兴的。出饭率高意味着分到的饭也多,可以塞到肚子里的东西也多,没有理由不感到高兴。可在我以后的日记里,再也没有提到过这种饭,反而多了吃菜粥菜饭的记录,即靠添加很多如胡萝卜、南瓜、豇豆、卷心菜、芋艿等等后才提高了出饭率的那种虚假的饭。也就是说,不用添加物,一斤米烧出五斤饭,并非是解决缺粮问题的办法,更不是好办法,实在是有点画饼充饥的味道,是一种没有办法的极办法。 那次试验成功了吗?它只搞了一次就再也没有搞下去。那次试验失败了吗?1斤米硬是烧出了5斤饭,这是当场用秤称出来的数字,比起那个时候动不动亩产几十万斤来说,这个数字决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成分,出饭率保证是真的。这个出饭率是没有虚假,但在更大的虚假面前,“饭”的内容必然是虚假的。几乎是每天,老宅上的人在为出饭率的多少而斤斤计较,两两计较。脚踩鱼米之乡土地的老宅人心里充满了疑惑,我在记录到出饭率的同时,也多次记录下他们的此类话语:大人们说,“我们这里棉花不少种,为什么棉布很少;水稻种得比过去多得多,为什么现在定量很少;这里本来更(根)本不种蔬菜的,现在到处都是蔬菜,为什么市场上蔬菜很少?有些弄不懂这是什么道理。”“这些话一说出来,很多人都说对的。但是经过讨论,多数人都站到‘因为遭受灾害’这一面来了。”(1961年3月5日)不要说几十年前他们“弄不懂”,就是现在,不仍有“七分三分”和“三分七分”两种说法吗?但老宅人的善良心地,和善解人意却是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他们的要求是如此的简单:吃上饱饭,再去种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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