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奶奶 |
正文 | 北方已是飘雪的季节,南方的冬天来的总是那么晚。 夜已深了,我竟无一丝睡意。 夜静寂得叫人有些惶恐,一种莫名的惆怅从心底流过。 窗外,清风呼啸着穿过林间,叶子们一阵吵闹,光与影在地上跳跃着,淡淡的星光没有照亮园景,却唤醒了我对奶奶的殷殷思念。却见她影影绰绰地走动,她目光拳拳地看着我,轻轻地呼唤我的乳名。明知道这不过是种想象,却完全让自己沉醉于其中,贪婪地索取着奶奶的疼惜,不想梦醒。黑暗中我任凭泪水纵横,却不抬手一揩。 如今我才明白,对奶奶的思念将伴随我一生,挥之不去。生命中我们整天追逐的不见得是最珍贵的东西。生命有限,而夜色茫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 一 奶奶出生于民国1920年3月17日。 她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只因家道中落,十四岁上就嫁给了爷爷。 奶奶一生有过五个子女,厄运想扔,一场瘟疫让她三个月内接连夭折了三个孩子,提起那场“胡痢拉”她仍心有余悸。每每讲到此处,她眼眶潮湿、几度哽噎,面色苍白,双手不由地颤抖…… 就这样,奶奶只留下一对儿女,父亲和姑姑。 父亲最初是在铁路上工作,一年难得回家一趟,没有能力支援家里,爷爷的腿又不好,就靠奶奶和母亲两个女人支撑着这个家。时年六十的奶奶为减轻母亲的重担,就和爷爷在县城汽车站门口摆了个炒货摊,卖些瓜子、花生之类的炒货贴补家用。 奶奶长着一双大脚。她说自己也缠过足,但裹了三次,到现在俨然是一副大脚。这或许是她叛逆的个性显现,或许是她需要劳作的缘故。她长年累月地下地干活,粗茶淡饭不说,更是灰衣灰裤,一律的色调。直到我长大,看到奶奶的衣服似乎永远都是那几件蓝灰色的,晒在西厢房边上的院落中,那种卡基布料带着洗涤的水份在阳光下,映衬着点点斑驳,虽是如此,但在我的心中,那是多么厚重的颜色,朴实无华。 二 记事起,奶奶一直对子女的爱有种特别的情愫。这与她的经历有关,自从孩子夭折后,她整日以泪洗面,精神一度受到刺激。父亲是她惟一的儿子,她将全部的爱倾注于父亲,之后,又将这样的爱延续到我的身上。 奶奶的一生,可以说是为我父亲,为我而活着的一生。 小时候,我很淘气,常挨父母亲打骂,她总是挺身护犊,不问缘由。又呵斥父亲,小时你干了多少错事,使父亲心虚气短,败下阵去。想到这点我一直都感到内疚。可以说,我对奶奶的感情远远超过了我的父母。我是她看大的孩子,她疼爱我就像她手心里的一块肉。只要我超过了回家的时间,她就坐立不安,颤悠悠地去村口驻望,逢人就问,你看到我孙儿没有?看到我回来了,她脸上就舒展开了。有什么好吃的,她总要留下来,给我们姊妹几个吃。看着我们吃,仿佛就是她最开心的事,眯着眼,极慈祥的样子。 小时候,我的身体不是很好,她听说小陈村龙须沟的泉水,喝了对人身体好,于是,她就每天跑去二十里地,背回来给我喝。想到这些,我忍不住潸然泪下。在奶奶身边的日子,很多衣物都是她给钱买的。有一件浅青色的夹克衫,整整穿了三年多,我还舍不得丢掉它,虽然它已失去了当年的光鲜,但对我来说,它依然带着奶奶的温情和关爱。 奶奶喜欢冬天烧火炕,晚上等我进屋时,她早已把我的被窝暖好,炕被烧得热热的,我就挨着奶奶睡。她端坐在炕上纺棉线儿,一手拧着纺车嗡嗡地转,一手捏着棉条悠悠地拉,棉线儿就不停地抽出来,一层一层地缠到锭子上,先是细细的一个圆锥,然后就慢慢胖起来,变成一个大大的穗子。奶奶一边纺穗子一边给我讲故事,奶奶的故事可多了。有书生赶考的故事,有二十四孝的故事,有薛仁贵与王宝钏的故事,也有樊梨花征西的故事等等。讲完了土匪“马回回”的故事,我假装垂睫睡去,她用手指压在我的鼻梁上,轻轻一刮,笑着说,你睡着啦?忽然,我一把抱紧她的脖颈,咯咯地笑个不停。 也正是那个时期,我看了很多书,后来也写了很多文章,但始终没有一篇是写给奶奶的,这让我很惭愧。那时候稿费很便宜,没有钱买书,我所看的书几乎都是过期的、要减价的书籍,买书的钱有多半是奶奶给的,直到我参加工作时我的藏书已经装了满满的四柜。 奶奶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豁达的一生、勤劳的一生,风风雨雨的人生并没有改变她。我的记忆里奶奶的平和、善良让我铭记一生,同样也影响了父辈和我们这一辈人。 村里东邻西舍谁家有个什么事,奶奶总是主动尽心。和父亲同龄的好几个长辈都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逢年过节,他们都要重礼看望奶奶,他们一直管她叫“奶妈”。奶奶酿醋在方圆几里地都有名,但都是多半分给乡亲们吃,她为人实诚从未希冀回报。大家都喜欢叫她“大嫂”,而她的真名却极少有人知道。 奶奶擀面的手艺很好,面薄厚匀称,成一泓塘面,平整无波,细腻匀亮,似一团荷叶,谈笑风生间,刀下的面条一顺溜地就摆在案板上。邻家四婆说,奶奶在擀面时,时常脊背上还背着我,我们姊妹几个都是在奶奶的背上长大的。奶奶七十岁时还喜欢吃硬面,吃惯了硬面就觉得软了没嚼头。奶奶想吃手工面条,妻每次回去时,她都会给老人家好好地擀上一回。 三 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出奇得平静,满脸的皱纹里藏着哀伤,只是皱纹更深了,眼神更加无助了,她似乎不知所措了。她不停地收拾着屋子,目光忧伤地抚摸着爷爷的遗物,那时我知道她是在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悲伤。也许是留恋这个与她相伴一生的老屋,也许是留恋老屋里特有的气息,奶奶一直坚持要住在老屋里,直到两年后,在我们的极力劝说下,她才搬进了新居。 这几年,奶奶行动不便,就喜欢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痴痴地望着街上行走的人群,我不知道是在寻找爷爷的影子呢,还是在孤单地回忆过去的点滴,她总是一脸的慈祥,叫人看起来是那么的安逸。 其实奶奶患有眼疾,严重的白内障让她几乎看不清什么了,幸好她的耳朵一直很灵,她用听力来捕捉周围的动静。我从小在父母面前没撒过娇,但在她面前却可以完全放松。每次从外地回家轻轻放下行李,偷偷从背后捂住她的眼睛,她总是一脸笑容:“我孙儿回来了”。 前年返乡时,我站在她旁边许久,她竟全然不知是我,她的孙儿已经回来,我的哽咽声还是惊动了她…… “锋娃?——是锋娃么?” 一时语噎,执手相看泪眼。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她的耳朵开始背了,白内障更为严重了,她的牙又掉了几颗,嘴瘪了,只能吃稀软食物。每每回想起来,却只是落泪的悲观和失望,与她过往的点滴一丝丝呈现出来……竟然也有她唤我吃饭的声音,平素简单的呼唤掺和着我和奶奶三十多年的情感,原来我和奶奶竟是如此的亲近! 四 又一年远了, 又一年在走近。 我离开家乡已经整整十六个年头了,随着奶奶的愈日年迈,我也就变得无比孤单起来。我总觉得奶奶就在我身边,无论我走到哪里,她都会跟随着我,用一种不为我所知的方式在细心地呵护我,当我想她念她的时候,她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用她的慈爱将我包围,让我感受到来自于她的温暖…… 每一次回家,每一次离别,都会让人揪心地疼痛。 知道我快要走了,奶奶总是在火炉旁,全神贯注地摊着那似乎永远也摊不完的烙面。那时的她腿脚还算利索,逢人便说:“我孙儿要出远门了,他说就想吃我给他摊的烙面,在南方没有烙面。” 她知道我喜欢吃烙面。 奶奶,每次我总是不敢去跟您告别,那时候心情总是很难受,您总会不舍地看着我的背影远去。从后门,到前门,您走得很快,骨头都会作响,我不敢回头,我多么怕看到您落寞的身影,那将是多么的孤单。但每次都还是忍不住看了,车渐行渐远,我分明又看到:您伫立门口不停地用手揩着眼角…… 我沉浸在比虬枝还突兀的回忆里,记忆是如此的拥挤,它们不停地舞动,闪耀着温暖的光芒。 那个冬天,我拎着行李,背上背着十斤烙面登上了南去的火车。临行前,父亲说,东西太多太重,要不就留下些吧?我说不。其实我知道我背上背的,是沉甸甸的难以割舍的爱…… 五 2007年春节,我又回了趟陕西老家,看望了她老人家。 她嘴里经常念叨着她的孙儿瘦了、在外面受苦了,她的孙儿,她的孙儿…… 我常常在想,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她整日在思考着什么,她说她没有其他的挂念,就是想我。冬日的暖阳弥足珍贵,我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庭院当中,扶奶奶坐下。阳光铺撒在她那银白色的头发上,她竟满足地笑了,天真的像个孩子:“真暖和!”就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触碰到了生命的本质:一个垂暮的老人平静地享受自然赐予的东西,而那一切本该属于她。 我感觉此刻,身外的世界消失了,一切纷扰都不再重要了…… 作者简介: 庞锋,男,1971年生。陕西礼泉人,现居广东。作家,资深媒体人,毕业于北京大学经济学院,从事过期刊编辑、首席记者、报纸评论员等职业。迄今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400余篇,137万字,作品曾多次在国内获奖、评介,散文、诗歌入选30多个版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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