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五爷 |
正文 | 五爷死了。十一月二十日家里拍来急电如是说。放七天,让我回去奔丧。一个哈气成冰的早晨,繁星密密匝匝,满天青冷。我坐上了西去的列车。火车哐铛哐铛的,敲击着迟钝的黎明,合着这节奏,我遏制不住地步入回忆的丛林。 五爷死了?那个呵呵笑着、成天讲史论经,有一肚子野趣,留着短胡子的五爷死了?那个穿白布汗衫、腰间常年系一根紫竹烟杆、吸烟时一明一灭的烟火衬着干净的象牙黄面皮的五爷死了?那住于一间矮小而温暖的黄泥屋中的五爷死了?就是这样一位想起来须眉神情尽现的五爷,停止了呼吸,离开充满阳光、鸟语、人言、纷繁热闹的世界而步入另外一个不可知的天地中去了?不,我摒绝这个事实,我宁愿相信这是误传!然而白纸黑字分外清晰,毫不犹疑直扎入眼睛,我无法接受这个既成事实的事实。 我们家是个大族,爷爷辈弟兄六个,父亲辈兄弟姊妹七个,按父生子、子生孙的恒古规律,我们家族的盛况可想而知。方圆十里内,提起王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唯让族人感到遗憾的是,村名不叫王家村,仅是一家独门独户邓姓的人占了这头彩。听说,为这一事,王家的爷爷辈们窝了一肚子气,直到死。 我父亲排行老六,下面有个妹妹,王家最不能让人接受的人就是我父亲王明英和五爷王龙了。二人以其独特性格赢得族人的嘲笑,不屑以及不肯言明的惧怕。 从我记事起,五爷就不种地,不扛锄锹镐,不吆五喝六挣得脸红脖子粗。他除却在屋里抽旱烟,喝滚烫的红砖茶,和人们闲唠,余时背抄手,到我家隔壁的邓柱家串门,拐出来顺路进我家,有时和父亲谈天说地,有时却和父亲默坐半天。母亲往往会端上一碟脆酸黄瓜,两人就一片一片夹着吃,喝白酒。逢到母亲嫌我们姊妹吵闹,又怕把苇席子踢腾烂而呵斥时,五爷总要阻拦:“兰女,不要乱骂,看吓着娃娃们,你尽管让他们玩儿。”说完,五爷会从贴身的白布衫兜里摸出几粒糖,一一塞在我们的小手里,眯缝的眼里有让人不害怕的东西。“爷爷”,不料母亲却把眼一瞪:“叫五爷。”这时,发现五爷不再看我们,而父亲却狠狠瞪一眼母亲。我和弟弟感觉有些不妙,撒丫子逃出去,手里紧紧捏着那几粒糖,一种馋人的小硬块,吃到嘴里甜津津的,糖纸还可以在伙伴中炫耀半天。至于为什么不能叫爷爷而非在前面严格加个五字,对我们并不重要,只是及我稍大些,渐渐明白爷爷和五爷的不同,略略知道了其中的一些奥妙。 爷爷是老大,五爷和爷爷闹得最凶,爷爷曾三次用擀面仗粗的棒子赶五爷逃离家门,发誓王家门槛再不接受王龙这等逆子。 头一次,十六岁的五爷给地主扛长工,混上了烟瘾,半夜摸回家把奶奶捡田打下的二斗麦子、扁豆,从山药窖的胡麻秸中刨出来,偷个一干二净,换了烟土抽。奶奶知道后,暗地里不知哭了几回。且不说那麦子一穗一穗捡的艰难,不敢白天捡,怕让主家轰出去丢人现眼,只能在半夜的月亮地里捡。女人娃娃顶着露气,战战兢兢的。老嫂当母,她怎能对得起死去的公婆呢?哭归哭,气归气,奶奶还是千叮咛万嘱咐伯伯和姑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爷爷,她怕脾气暴躁的爷爷做出险事来。爷爷终于还是知道了。一次五爷回家来,爷爷向以往一样,笑着让奶奶给五爷多夹点菜。半夜,众人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嚎叫惊醒,奶奶哆哆嗦嗦点着油灯,只见门大敞着,爷爷如一尊黑煞神站在当地,奶奶一看那棒,顿时昏了过去。 第二次,五爷因为女人。五爷有一条好嗓子,爱唱爬山调。说那歌声迴峰绕岭,响彻云遏,绝不为过。五爷又不知从哪里捣鼓出一把板胡来,得闲就吱呀,一来二去,在周遭多少有了些名气。邻村有个闺女也是条好嗓子,五爷每走过邻村,就扯起嗓子唱。直到有一天,那闺女露出脸,两人暗地好上了。好不打紧,问题是这闺女已是订婚的人,嫁日已近。到迎亲那天,喇叭唢呐镇天价吹在门口,结了红绸花的骡马单等新娘。可这闺女蓬头散发握一把剪刀,说死说活不挪半步。唢呐整整在门外吹了三天,最后,听着那带血的音儿,从几里地外赶来看热闹的小媳妇哭成一片,大红的喜字结满阴云。传闻,有人听见当奄奄一息的闺女被抬上马车时,还在喊着五爷的名字。 远出口外的五爷,全然不知这些情形。在归来的那天晚上,攥着枚绿玉坠子,径直到那闺女家门唱起爬山调,这一唱比吹号还厉害,顿时涌出十几个壮汉,连喊带捆,把五爷捆得结结实实。那闺女的娘挪动小脚,指着五爷的鼻子连歌带哭让五爷还她 的闺女。起先被愤怒充斥心胸的五爷赶听明白了,心也凉了。那闺女嫁人了,也疯了。迫于爷爷在远近一带享有的声望,那闺女的家人没敢亲自解决,咬牙切齿把五爷押到爷爷面前,要爷爷给个公正的裁决。爷爷很镇静,拨开人群到马圈提来鞭子,噼里啪啦,直打得五爷皮肉紫绽,血染红了白对襟褂。五爷咬牙闭眼,泪从眼角一滴一滴落下来,掉在脚下的地面。 五爷躺了三天。三天内,除却奶奶端去的东西吃两口外,其余人一概不见,话一概不说。爷爷到五爷那屋两趟,五爷死闭着眼,昏睡的样子。一天,下地劳动回来的人发现,五爷住的那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熏黑的苇席子泛着幽静的光。一包破棉絮也叠成方跺。人不见了。爷爷叹口气,对奶奶说:“走吧,走了好”。之后,好些天爷爷黑着脸,并对奶奶发平生头一次火,原因小的不能再小。奶奶生了盆豆芽,水热了,出了毛根。爷爷说:“能吃?吃死!”奶奶说:“你不能吃,别人能吃。”端起铆两个钉的碗。儿女们都被奶奶的举动震呆了:奶奶竟敢对爷爷说强话?!那么平静,那么在理。爷爷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想到别的什么,也把筷子伸到了豆芽盆里。 第三次,父亲已经出生了,名字还是五爷给起的呢。走了好几年的五爷回来了,带着一个女人。五爷对奶奶说这是他娶的媳妇英子。那女人就喊奶奶大嫂。外地口音,细眉细眼,蓝碎花罩衫,油黑的大辫子紧根儿扎了截红头绳。奶奶很喜欢这位五奶奶,常和五奶奶脸对脸坐在火炕上,边镗鞋底边唠王家的家史。聪明的奶奶从不问五奶奶打哪里来原做什么的,怕五奶奶起戒心。倒是五奶慢慢吐些实话。她是五爷花钱赎出的童养媳,家在关东。五奶爱讲高粱红遍大地的景色,眉飞色舞讲的讲的就流泪。 五奶奶比五爷小八岁,五爷对五奶很好,很体贴。五奶永远干干净净恬淡地笑着,编贝似的牙齿嗑葫芦籽、南瓜籽特别好看。五奶会挑鞋样子,给五爷做下半柜黑面滚白边儿的千层底布鞋。爷爷对五爷似有满意之色,常叮嘱奶奶多陪五奶,好让她别想家。 家中的水土确是养人,一年的工夫,五奶出挑得胖瘦适中,透着股水灵劲儿,一扫刚来时的憔悴,奶奶和外人提到五奶就咝牙:袭人得象个画人人,着急比画人人还好看。 这样的一位五奶却因难产而死。那女娃一落地,五奶永远闭上了细长的黑眼睛。当夜,半个村子都听得见五爷的嚎啕大哭声。五爷披麻戴孝守灵七天七夜。入坑那天,五爷亲自扶棺到墓地,开棺,从贴肉的胸前摘下一个绿玉坠子,挂到五奶的脖子里。 自此以后,五爷又云游四方。五爷的女儿英姑有奶奶喂养。英姑长到三岁,恍是脱了五奶的模子。英姑爱说爱笑,小嘴巴一天到晚叽呱不停,她的忠实玩伴就是父亲王明英。父亲大英姑两岁,奶奶得闲时不让父亲动英姑,手里委实没空,才让父亲领着英姑出去玩,并千叮咛万嘱咐:“明英子,英姑要是哭了,看我不打烂你屁股,拧烂你的嘴。”于是,父亲更加小心和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英姑五岁那年,五爷在家住了半年天气,抱着英姑东进西出。忽有一天对奶奶说,他要带英姑回一趟五奶的故里,或许还有一两门亲的,将来英姑也好有个走处。奶奶听五爷说的在理,答应了。英姑象有预感似的,怎么也不离家门,白天谁抱也不行,除了奶奶。英姑是在熟睡后被五爷抱走的。 来年冬天,五爷回来了,空着手。奶奶哆嗦着问英姑哪去了,五爷腊黄着脸,一副邋遢样,就是不坑声。五爷究竟把粉嫩花骨朵般的英姑弄哪去了,为此,爷爷召开了家族大会。五爷毕竟也是成过家的人,爷爷不能再动棍棒。健在的二爷和三爷都来了,场面盛大和隆重是近年少有。一再的逼问下,五爷说给一个拜把子兄弟领走了。他给了那位拜把子兄弟三十块大洋,要他好好抚养英姑。把兄弟没儿女,家境挺富裕的。五爷说他想到自家人口众多,一口勺子搅稀稠,怕英姑给大家添麻烦,“啊呀,五子,鬼迷你心窍了,白送人白送钱,有我们吃的咋能没英姑吃的?”奶奶话还没说完就背过气去。 爷爷再没有正眼看过五爷一眼,临死前还别着脸,不愿见五爷。自是,五爷的不成气在家族中名声昭著。 岁月如河,操劳一生的奶奶没享一天福,撒手离开人间。五爷不捏锄锹也就年近六十了。他一人住在靠近三伯院子的黄土坯房里。一出去十天半个月的,人们只能靠泥屋顶的烟囱是否冒烟来判断五爷是否回家。当然了,愿意五爷回家的是年轻的侄孙侄孙女们,大伯、二伯见了五爷都极寡淡,只是偶尔到五爷泥屋中,不多言语,杀两三盘棋,尽尽晚辈的孝道。倒是侄女侄孙侄媳妇侄女婿知道五爷回家了,有事没事挤到小屋,听些新鲜事。地下有人生火,有人和面,往往是荞面和涝羊肉臊子,竟有过节的味道。人人都有些说不出的兴奋,一天和一天一样的日子终有了不同。 五爷年轻时轰轰烈烈的往事给尘封起来,时间可以洗刷一切。偶尔听到一星半点,晚辈们表示非常怀疑。五爷手里拄起根紫竹手杖,叙说一种暮年的沉静,招惹亲朋对老人的怜惜。 平静没有持续更久,不知哪一天,人们看见五爷拄着杖从刘家进进出出,忽然觉得特别扎眼。有心人注意一下,发现五爷常是下午三点多走进院门,赶太阳西落,大约六点多出来,几乎是天天如此!一种普遍的愤怒和不满滋生出来。谁家不能去,侄男侄女这么多,偏偏到刘家,故意给人出难堪。 刘家是全村最不入流的一户,人们往往要嘲笑或鄙视什么时,顺手提起刘家。户主刘柱三十出头,长得膀阔腰圆,力气有的是,做活极慢。闷声闷气,五官堆在一块儿的脸显出呆傻气。刘柱媳妇个不高,快言快语,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话都敢说。人们哈哈笑过后,不忘说这个愣货。这两个日能货般配在一块儿,因此人们对刘柱媳妇六月份端着脸盆借白面就习惯了。一家人中,众人唯一不胡乱妄说的就是刘柱的妈花婶。 花婶年纪五十三四,银盘大脸,脑后常挽个髻,黑纱网网着。有人宣称,花婶的头发散下来长及脚髁,但没人见过,故对此宣称不置可否。花婶爱夏天穿月白对襟大衫,冬穿藏青对襟大衫,富富态态,另体另外与村里上年岁的女人不同。村人们想不出恰当的词儿描述,说花婶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劲道。人们都失望,这样一位花婶竟能生出那样个刘三来。 花婶不甚言语,自从守寡后更是没话,在家中做饭哄孙子,闲时就坐在院门口,夏天常坐在门前渠坡的树荫下。有一年春天,花婶惯常坐在一堵极矮的土墙上。大概因地气上潮,把多年土墙的墙基潮虚了,墙骤然倒塌,压在花婶身上,压断一条左腿,请接骨医生接好后,走路有些跛。依然家中做茶饭,还是爱看远处。 五爷竟和这样一家人有瓜葛,人们细一推究,慢慢都有些心照不宣。待说,五爷是长辈,不待说,叫外人说闲话,不受用。族人们别无他法,不约而同的就是孤立五爷,不许孩子们到五爷屋里。路上遇见,远远地把头别过去。大姑甚至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借机和五爷大吵一场,把锅碗瓢盆给砸得稀烂。五爷气病在炕,也无人过问。只有父亲和母亲一如既往,逢年过节把五爷请到家中,让到饭桌的首位。平时吃顿稀罕饭,打发弟弟妹妹端一碗过去。他们忘不了当年自由恋爱遭家人激烈反对,是五爷站出来压住阵脚的。母亲出身富农,成分不好,遭响当当三代贫农的王家全体反对,五爷说话了:“成分顶屁用?只要人好,勤快,料理得家中,让男人在外闹腾,比啥都强。” 不过,母亲偶尔也和父亲嘀咕:“你看五爹这人,不知怎想的,现时还遭人言语。”父亲就长叹:“人老了,怕孤,由他去吧,他这一辈子---唉---”看来,父亲想总结点什么,却无了下文。 五爷和父亲甚是相得,父亲晚上常到五爷的小土屋,谈古论今,五爷常指教父亲:“明子,花些钱,花些功夫让三个娃娃好好念书,钱算啥东西,还不是人挣的,只要娃娃们好好念书,脱离这土圪崂,也象城里人那样活两天,你就值了---” 我在城里工作以后,有次接到家信,信中说五爷曾在报上登寻人启事,找他四十年前送给人的女儿。登了好几次,花去五爷不少积蓄,五爷盼能够找到。 朦胧中,听的到列车员报站名。我从绵延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快到了,我紧紧大衣。不知何时,夜幕已降临,又是满天寒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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