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老马”鞭影教识途 |
正文 | “老马”鞭影教识途 ——忆孟广超先生 “老马”不姓马,姓孟,名讳为广超,是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 。之所以称之为“老马”,是因为每忆及他,我就想到臧克家先生的著名诗篇《老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地垂下!//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眼里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望前面。”不管诗人如何解说,也不管读者如何解读,反正“诗无达诂”,我就觉得孟老师是诗中那匹鞭影下的老马,是教我认识人生之途的老马。 开始师从孟老师学习语文,是1964年秋我读高二的时候 。那是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特殊年代,报刊上、广播里杀伐之声盈耳:批杨献珍的“合二为一论”,批周谷城的“时代精神汇合论”,批邵荃麟的“中间人物论”,批电影《谢瑶环》《早春二月》《林家铺子》……;校园里也不平静,“社教”工作组入驻,一位姓刘的老师因所谓的“公然在学生作业本上书写反动标语”而被批斗被开除公职;一位教历史的“右派”老师也因为所谓的“作风问题”而遭到批斗。此时的孟老师自然知道,自己虽然被摘除了“右派”帽子,但是在人们心目中仍旧像某艺人在小品中说的那样,无非是“换个马甲”而已,说到底还是“右派”——不戴帽子的“右派”,每次政治运动都难逃被抽几鞭子的命运。但是,教师的良心和社会责任感,使他没有畏首畏尾三缄其口,面对萧萧“左”风,幢幢鞭影,“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他都无怨无悔,依然“抬起头望望前面”,在培育桃李的园林里鞠躬尽瘁不懈耕耘,以极大的热情为莘莘学子指点人生道路上的迷津。 孟老师教语文很重视培养学生的语文素养。在语文教材极度强调“政治挂帅”的大气候下,许多教师担心祸从口出,在课堂上只是照本宣科,照搬《教学参考书》上的主题思想、段落大意,可孟老师从来不这样。他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课外,总能结合我们在作文中暴露出来的语文素养方面的问题,有的放矢地为我们补充讲解一些相关的语法修辞知识。记得在高二上学期,有段时间我总觉得写出来的语句几乎都是主语残缺的“病句”,因此在作文时往往有意识地为复句中的每个分句加上主语,结果搞得语言冗赘文气不畅。孟老师发现后,在讲授《药》一课时,特意把课文中“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一句拿出来,为我们讲解了什么是“承前省略”,什么是“蒙后省略”,并把我作文中违背省略原则的典型语句作为案例进行点评分析,使我很快走出了这个误区。 孟老师很重视引导我们课外阅读,教我们百花园中采佳蜜。他披沙拣金,从报刊上选取文质俱佳的诗文作为补充教材刻印出来,发给我们,让我们在涵泳之中体味语文之美。这在那个特殊年代是要承担极大政治风险的,因为今天被人们认为是“社会主义的香花”的诗文,明天就极有可能在报上被宣布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万一你向学生推荐的文章被宣判为“毒草”,那你肯定确定以及必定是——“死定了”。可孟老师似乎就不明白这个道理,依然乐此不疲。也正因为如此,阿弥陀佛,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在今天还能清楚地记起诗人张志民《红旗颂》里的那些脍炙人口的句子:“十月的水啊,十月的山,十月的天空,海一样蓝!迷人啊,秋色哪有蓝天美;豁朗啊,五洲四海在眼前!看呵!看东海,秋风催帆千舱满;望呵!望中原,棉垛如云啊谷成山!草原的羊群啊,高天的雁,大路上的马儿啊,长江的船,十月的风光瞧不完!若问我最爱哪一景,我爱那——万杆红旗卷蓝天……”我也还记起歌剧《江姐》中的片段:“看长江,长江掀起千层浪;望山城,红灯闪闪雾茫茫。一颗心似江水奔腾激荡,乘江风破浓雾飞向远方。飞向高高华蓥山,飞向巍巍青松岗。岗上的红旗招手笑,唤我快把征途上。……”孟老师的这些选文,极大地弥补了语文教材文学性不足的缺陷,拓展了我们的视野,对我们语文素养的提升岂止是大有裨益,简直可以说是“功德无量”! 为了让我们渴求语文知识的“大车装个够”,弥补我们文言文知识的贫乏,在进入高三后,孟老师还为我们补充了一些课本之外的文言文片断。这些片断大多来自中共中央“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所引用的历史典故,按说是绝对的“香花”绝对的正能量,但是没想到,几个月后,却成了他“恶毒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罪状,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灾难。譬如《庄子·秋水》中的《鹓鶵与腐鼠》,说的是惠子害怕庄子到梁国取代他的相国之位,就下令搜捕;庄子就用猫头鹰怕凤凰抢夺它口中的腐臭老鼠的寓言来讽刺惠子的小人之心。孟老师讲课时说的明白,“九评”用这个故事反击苏共诬蔑中国共产党争夺国际共运领导权的谎言,巧妙辛辣地揭穿苏共中央以老子党自居的嘴脸,但是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那场运动中,我们学生中却有人昧着良心说这是借古讽今,这是配合“苏修”恶毒攻击中国共产党——说“无产阶级专政”是腐臭的死老鼠!甚至在批斗会上,我们班的一位同学,还因为这只该死的“凤凰和老鼠”,狠狠扇了孟老师一记耳光…… 再譬如,《列子》中的《曹商使秦》,说的是,古时候宋国的曹商出使秦国,秦王赏赐了他一百乘车马,他就得意洋洋向庄子夸耀。庄子斥责他的无耻,说:“我听说,秦王生了病,就召来一大波医生。那些能够让他奇疼无比的毒疮溃破痊愈的,秦王就赏他一辆车;那些能够为他舔痔疮并且把他舔舒服的,秦王就赏他五辆车。总之,治的病越是肮脏下作,秦王赏的的车辆就越多。曹商啊,你大概是不止一次舔了秦王的痔疮了吧,要不怎么能够得了那么多辆车?你给我快滚吧,别在我面前臭显摆!”孟老师讲这个典故,原本是结合“九评”中文章,批判赫鲁晓夫看美帝国主义眼色行事的“投降主义”的,不管今天人们如何评判当年那场争论,在当时看来这应该算是“紧跟党走”的吧。可后来呢,这却成了孟老师“恶毒攻击毛主席‘抗美援越’伟大决策”的罪证……面对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面对几近疯狂的批斗会,面对写着“牛鬼蛇神”的高高的纸帽子,面对着猝不及防的耳光,孟老师只是默默地低着头,“横竖不说一句话”,就像一匹疲惫的老马…… 但,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苦涩的泪水…… 凭良心说,孟老师是一直在紧跟时代的步伐的。他教语文,也始终是把“传播正能量,培育革命接班人”放在第一位的。他是真心实意希望他的学生,像他教我们唱的那首歌里说的那样,走在社会主义的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沿着党指引的方向,“披荆斩棘奔向前方”。记得在课堂上给我们讲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一篇课文时,为了让我们在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中少走弯路,他郑重地告诉我们:“‘百花齐放’,不是有屁都放。你放的必须是‘花’,必须是有利于激励人民群众爱党爱国热情的‘花’,激励人民群众团结向上的‘花’。”他还“现身说法”,用他被打成“右派”的惨痛教训告诉我们:“我年轻时不懂这些,就因为单位食堂饭菜质量出了点问题,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牢骚,说怪话,结果栽了大跟头……”我不知道别的同学听了这番话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把它牢牢记在了心里。在波诡云谲的“文革”十年中,我之所以没有随波逐流去加入什么“造反派”,没有跟着造反派去“踢开党委闹革命”,没有掺和什么“打砸抢”,没有参与什么“砸烂公检法”之类的“革命行动”,就是因为我没有忘记孟老师的这番忠告。尽管我也因自己的“不识时务”被视为“铁杆保皇派”,被诬为“二月逆流”的“小爬虫”,被造反派抄过两次家,父亲也在抄家中被造反派们毒打致残,但我仍然感激孟老师的这番教导,感激孟老师在他自己已经被“打翻在地狠狠踏上一只脚”的日子里,还不忘对我的关心。那是在“揪出军内走资派”的口号甚嚣尘上的日子,一次,我在街头邂逅出来买日用品的孟老师,他关心地问我有没有加入他们(造反派)的组织,我说没有,他低声说“那就好”,然后匆匆走开。“那就好”三个字,是孟老师对我的选择的肯定,给了我坚持自己选择的信心和力量。真的,我很感激,在我受到冲击的日子里。 孟老师有一双寻找光明的眼睛。他用这双眼去发现生活中的真善美,用才华和热情来讴歌生活中的真善美。他教我们唱革命歌曲,并创作出歌颂我们家乡的歌曲《陕县是个好地方》,就是明证。他反复告诫我们,一定要准确理解党的方针政策,一定要正确认识我们国家在前进中存在的缺点、不足和问题,不要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不要把党和群众妖魔化。一次,在送交同学们作文本时,我向孟老师请教:“现在正在批判中间人物论,赵树理的小说《锻炼锻炼》成了毒草,那以后农村题材的作品该怎么写啊?我们周围的中间人物太多了,不能写他们,我们以后的作文该写什么好呢?写先进人物吗,可像欧阳海、麦贤德式的人物我们又发现不了,该怎么办呢?”孟老师沉默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地说:“我最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没有成熟的意见。不过,”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吉学沛的《一面小白旗的风波》你看过没有?” 这篇小说我不止看过一遍,说的是一位农业社的团支部书记在“拔白旗”运动中,发现自己的丈夫在劳动时偷工减料,就毫不留情地给他插了一面小白旗,从而在家庭内部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的故事。孟老师说:“这是吉学沛在下乡时遇到一件事后触发灵感写出来的。可生活中的这件事是这样的,这位团支部书记的丈夫在锄地时只把地头的草锄了,中间的留了下来。社里发现了,决定晚上开会批斗他,这位书记却私下通风报信,让他丈夫躲了起来。吉学沛在创作时没有照搬现实,而是按照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团支部书记遇到这事会怎么做来塑造人物,结果小说成功了,产生了良好的社会效果。”孟老师望着我说,“你明白了没有?就像他那样,把自己心中的理想人物写出来,把自己心里的光明、心中的美好写出来。”孟老师的一席话醍醐灌顶,使我明白了许多…… 孟老师紧追时代步伐,但却不迷失自我,同时也“润物细无声”地引导我们不要盲从而要三思而行。我读高三的时候,“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运动方兴未艾。学校有位同学在解数学题时,每解一步都要先引用一段毛主席的话作为解题的依据,数学老师对此赞赏有加,号召大家向他学习;校团委书记还准备把这种做法作为典型推向全国。“数学题能这么做吗?”对此我十分困惑,所以便向孟老师请教。孟老师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向我讲起他在内蒙古大学学习时遇到的一件事。一次,他们系的同学到草原参加社会实践活动,有位来自草原的同学乘兴跨上骏马扬鞭驰骋,赢来阵阵喝彩。没想到,这时有位汉族同学,竟对着驰骋归来的蒙族同学高声朗读起毛主席《沁园春·雪》中的句子:“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他的本意是想夸赞那位蒙族同学的,结果却引来一场不小的风波。那位蒙族同学脸色一变,挥起鞭子就要抽他,在场的其他蒙族同学也纷纷喊打,说他大汉族主义,竟敢诬蔑蒙古民族是只会打打杀杀的民族。结果,那位汉族同学因“破坏民族关系”被开除学籍……孟老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没有再往下说。 我静静地听着,也没有再追问。在那个极左思潮泛滥的特殊年代,人们往往一言不慎,大祸就会立刻降临。某校一位炊事员,在对同事说“把窗帘拉上,生豆芽不需要阳光”时,外面的高音喇叭正巧在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于是他便一下子成了“恶毒攻击毛主席”的“反革命”!我理解孟老师的苦衷,在那种情况下,他还能够对自己的学生说这些,就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他已经说得够直白够清楚了,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我明白了,任何真理都是既有普遍性又有限制性,不分场合不看对象地盲目套用,那不是“活学活用”。 孟老师为人实诚,也常教导我们无论做人还是做学问,都要实实在在,不能哗众取宠。1965年10月上旬,一次作文课上,孟老师让我们以“当火车从桥上通过的时候”为题写一篇作文。因为我们学校离铁路不远,站在教室门前就经常可以看到,满载各种物资的列车从涧河大桥上隆隆开过,所以这样的作文并不难写。我打开作文本,在书写题目的时候,忽然心血来潮,竟产生将题目用立体字组成一列火车图案的想法。可是,当我的“列车”在作文本上还没有完全出现的时候竟被孟老师发现了。他很生气,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十分严厉地批评起来:“这是作文课,不是美术课!不把心思用到作文上,整这花架子有什么用?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有工夫你该好好琢磨琢磨文章怎么写,把心思用到该用的地方!”振聋发聩啊!孟老师,学生记住了!特别是“文革”开始后发生的一件事,更让我感到孟老师的那次批评对我人生之路的及时和重要。那是运动初期,有一天班级文革领导小组拿来一篇文章让我看,说是上级转来的,是我们班王曙光同学发表在《陕县文艺》上的大“毒草”,要我分析一下“毒”到底藏在何处,以便运动后期处理。这是一首诗歌,题目是“孩子,磨亮你的战刀”,写于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之时。诗歌是以一位老贫农的口吻写的,希望孩子拿起战刀保卫革命胜利成果,粉碎敌人妄想“变天”的阴谋。按说,这首诗并没有什么政治错误。我看了半天,忽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诗歌中有一处该点的标点没有点,使原本“老贫农”说的话变成了“老地主”说了!这太可怕了!我和王曙光是文友,狐死兔悲,惺惺相惜,当然不忍落井下石说出我的发现,便含糊其辞应付了过去。但是,这件事对我触动太大了,让我有些毛骨悚然,一个标点不慎竟会导致灭顶之灾啊!我得感谢孟老师的那次批评,感谢孟老师使我明白写文章要一门心思用在写文章上的真正含义。 孟老师已经仙逝三年多了,但您的学生永远不会忘记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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