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家史 |
正文 | 家史 (一) 大约七岁吧,父亲和小叔带着家人回几百公里外的老家过年。老家位于江西吉安境内的一个乡村,美丽富饶的赣江傍村而过。大年初一,我们孙辈三人给爷爷行跪拜礼,最年幼的我跪下后又赶紧爬起来去关大门,深怕被邻居看见笑话,惹得端坐厅堂的爷爷及整屋人都笑了。小姑说:“傻孩子,行孝还怕人看吗?” 爷爷身材不高,稍谢顶,行动快捷,常穿一件洗泛白的蓝色中山装,上衣袋别支钢笔。 记忆中和爷爷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印象深刻。有次他把我和堂哥叫到跟前,先问我:“门的英语单词怎么读?” 我磨叽了半天没出声。 又问堂哥,堂哥不加思索:“door。” 爷爷听完很开心,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摩挲着堂哥的头:“对啦,念书要讲究方法,就简单,比方说,打开门来叫open the door,一二三四叫One Two Three Four,多顺口易记呀! 堂哥和我同龄,都是七0年出生,但月份比我大。他从小念书成绩极好,在学校有“秀才”之称,于是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我学习的榜样,更要命的是,他天生喜吃蔬菜,不贪食鱼肉,这在那个物资极度缺乏的年代可是个天大的优点,不比我,挑肥拣瘦,让母亲头疼。 哥哥大我两岁,调皮捣蛋不说,还经常逃学,成绩极差。为制止逃学,依稀记得母亲手持木棍撵得哥哥沿着水库绕圈的情景。后来实在没办法,叫六岁的我陪读,以便及时通风报信。 那时学校的老师多为知青,体罚学生很厉害,哥哥被揪耳朵挨板子是家常便饭,有次甚至还被罚跪在两张叠起来的课桌上,刚好被母亲撞见。护犊心切的母亲与老师大吵一场,直到现在还对那个老师耿耿于怀。 七十年代末期,父亲微薄的工资外加母亲散短的零工,艰难维持着一家六口人的生活。爷爷经常写信过来索要生活费。母亲对父亲嚷:“钱不是已经寄去了吗?”父亲摇头后只能照办,留下母亲不停的唠叨和抱怨。 多年后与母亲聊天问起,母亲说:“你爷爷很厉害,抽烟、喝酒、打牌,花销大,有一次未遂他意,马上写信,扬言要从老家过来教训你父亲。”母亲还说:“你爷爷坐了十年牢,对你父亲的影响很大。” 已是成年人的我,第一次听说爷爷坐过牢。 “是你大姑父抓起来的,”母亲轻声的说。 “你大姑父是陕西西安郊区人,四九年跟随部队南下,解放了吉安城就留下了,转到公安局工作。那时你大姑妈是医院的护士,追求进步的她自作主张解除了和一个地主儿子的婚约,嫁给了大姑父。” 印象中的大姑妈身材中等,胖胖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特别漂亮。大姑妈待人热情,爱聊天。有次回老家住她家时,清晨她去买菜,我们左等右等不见人回,结果母亲被大姑父拉到窗户口,只见大姑妈还挽着个空菜篮在楼下和人在眉飞色舞地聊天呢。 至于她和大姑父是如何认识的,母亲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叶落归根,晚年的大姑父多次回西安寻根无果。十四岁参军的他除了印像中家门口长着一棵小树外,其它的记忆犹如梦境晃晃茫茫。 爷爷去世是一九九一年。 父亲和大姑父没回去。 父亲没回的原因是患病不便。大姑父没回,则是对长达半个世纪的家庭恩怨那段沉痛历史的坚持和宣言 :大姑父终身认为,是爷爷的特殊身份影响了他的前程。爷爷至死不原谅大姑父也理由充分:世上哪有女婿抓老丈人坐牢的道理? 这次回老家祭奠,我有幸看到家谱,对爷爷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家谱记载:爷爷军校(无线电专业)毕业后,分配到上海工作,官至上校军衔。父亲过周岁时,大庆,宴请全村人吃了一天。国民党某上将差专人送一块“四世同堂”匾以示庆贺。 这时我才恍然意识到:识英文,有威严的爷爷,把才华、学识和军旅生涯的秘密就这样永久的带走了。 今年三月,经大姐三番五次的游说才把母亲从江西接到珠海小住,主要是在珠海工作的外甥女要尽一片孝心。也难怪,外甥女从小由母亲一手带大,疼爱有加,这份亲情是没有隔阂和陌生感的。母亲要回江西时,转到我这住了几天。晚上,陪母亲聊聊往事荡漾着别样的幸福滋味,聊着聊着,聊到父亲。 对于早逝的父亲,我内心充满遗憾和愧疚,借用大姐的话说,如果父亲健在,以他好动的性格,肯定会频繁地穿梭老家和广东两地。可惜我们做子女的再也没有尽孝心的机会。 母亲说:“你父亲特别能吃苦,年轻时家里穷(爷爷去坐牢了),全部的生活重担压在你父亲肩上。有一年,赣江涨大水,没人敢去老河(与赣江相接的一条支流)打渔,你父亲却冒险在夜晚划着一只木盆在波涛汹涌的老河里下网捕鱼。这一晚大获丰收。那时鱼一斤只卖几分钱,你父亲把鱼卖完后,竟能给家里每人添置一双鞋和买回一袋米。” 母亲说起的这件事不由勾起我点点滴滴的记忆。 很小的时候仅有一次跟父亲去水库钓鱼。水库风大浪高,父亲没钓多久就带着我收杆回家了;父亲去世时,我整理遗物,发现了几大包用油纸包的鱼钩,那时的我压根没想到父亲还是个捕鱼能手。 父亲聪明能干,活泼热情,这是家里长辈们的共识和评价。父亲读完高小后缀学。一九五七年,二十岁的父亲考进了江西洪都机械厂(现江西飞机制造有限公司),成为一名让人羡慕的国家职工。然而那个年代注定噩运频繁,因为爷爷的历史问题,父亲政审不过关,一年后被下放到一个国营农场,开始了他近三十年的兽医生涯,直到把生命的骨灰埋在农场的青山上。 父亲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农场的同事和周边的老乡都非常敬重父亲的品德,佩服父亲的医术。 离我们家四五里有个叫东岗的村庄,住着一位叫“东岗婆婆”的人。东岗婆婆待我们姐弟四人特别亲,我曾一度误认为她就是我的亲婆婆,反而为老家多出了一位婆婆而纳闷。她家门前种着一颗枣树和一颗柚子树,每逢红枣或柚子成熟时,东岗婆婆就会把我们姐弟叫过去,住上几晚,解解嘴馋。若逢收甘蔗的季节去,肯定还要扛几根甘蔗回来。 我问母亲:“为什么我们家和东岗婆婆家的关系那么好呢?” 母亲说:“那个年代,虽然苦点,累点,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友情和帮助是无私和真诚的。当初东岗婆婆家的一头耕牛染病快死了,是你父亲不计报酬深更半夜背着药箱去救活了它,所以后来两家走得特别的亲近。 年轻时的父亲不抽烟,不喝酒。后来,烟一辈子没抽,酒却一辈子不离。 说到喝酒,母亲就来气。 父亲学会喝酒是环境所迫。 父亲工作的农场是一位新中国的开国上将筹划和组织建立起来的。垦荒人其实是脱下军装的部队。那时,老红军干部任总场长,部队各级干部则充当分场场长、队长。部队医院转为地方医院……极具时代特色。当然,还加入极少数像父亲这样有些文化的人去当技术员。 在那个工、农、商、学、兵什么都要结合的年代,父亲是通过酒和他们彻底结合上的。 我曾亲眼目睹父亲喝酒的情景。 那次喝酒的地点在我们家,母亲张罗着做菜,父亲他们忙着喝酒。酒是当地人用稻谷酿的,四十多度,味辣,后劲极大,当地人称“谷酒”。整个大厅充满了刺鼻的酒气,划拳声震天响。当一桌人喝的东倒西歪的时候,一位长满络腮胡子的伯伯(母亲称呼为李医生)拿双筷子架成拉琴状,口里模仿着琴声,周围人则用筷子击碗打节拍,和唱着歌曲《我的祖国》,非常的震撼和好听。 父亲经常半夜回家,且满身酒气,这对于强势的母亲来说根本无法容忍。拒开门、吵架便成了母亲反击的武器。父亲深更半夜的拍门声和他们无休止的争吵声带给我恐惧,也带给我一辈子对酒的憎恨。 说实话,孩童时代的我对父亲的好感要明显超过母亲,哥哥姐姐们也这样认为。究其原因,一是母亲在这个家扮的是典型的红脸角色,对我们非骂即打(父亲却不会);二是父亲经常出差,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带上一些好吃的东西。 一九八三年,父亲出差去甘肃兰州参加全国畜牧专家会议。 母亲说:“那次一去就是大半个月”。 等待父亲回家的日子非常煎熬。我常常独自坐在家后的一个小坡上守候、眺望,期盼着伸向远方马路的转角处能突然出现父亲的身影,当然,也少不了每天三番五次的催问母亲:“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母亲被问得心烦,无名火起,骂:“你爸不回来了。” 父亲回家,除买给我们一些好吃的糖果饼干外,还带回了一张他站在兰州大桥上的影照,被我误认是站在南京长江大桥上而在小伙伴中炫耀了好几年。 父亲去世后多年,我都在重复着做同一个梦:父亲出差了,怎么等也等不回来。 (二) 某个冬天的夜晚,一家人围着火炉,听父亲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十岁时,爷爷把父亲从老家接去上海念书,一个从偏僻乡下来繁华大都市的伢子,不可能融入当时环境。父亲说根本听不懂老师讲什么,又没有玩的伙伴,于是逃学,每天去学校旁的戏院看戏,捱到放学才回家。一段日子平安无事,不巧有次被爷爷的一个朋友撞见,告诉了爷爷,结果父亲被痛打一顿。出人意料的是,考试时父亲竟然考了全班第一名。 父亲说:“要不是黄埔江发大水,我和你们爷爷就去了台湾,待水退时再走已经来不及,上海解放了。” 故事讲完,我提出疑问:“爸,您哪来的钱天天看戏呀?” 父亲笑了:“现在想想当时也挺胆大,见到戏院就往里走,看门人拦住说你是哪家的小孩乱闯呀,我说是某某的儿子,结果畅通无阻了。” 父亲还多才多艺。 姨妈说:“你父亲年轻时戏唱的特别好(唱的是地方采茶戏),在老家附近一带很有名气,母亲就是看戏时看上了你父亲。” 姨妈是见证者。五十年代中期的中国解放没几年,婚姻大事仍是传统的媒妁之言,父母做主,偏僻的山村更是如此。自然,外婆对母亲自主婚姻的做法非常不满,又经多方打探了解到父亲家境贫穷,就更是强加阻拦,姨妈不可避免的成了父母的联络员。 在诸次回老家的行程中,通常路线是:先坐火车到省城,住一晚后,再坐汽车到泰和。有一次行程路线与众不同,让我印象深刻:先坐火车到樟树,再改坐客轮到吉安。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次坐船长途旅行,沿途赣江两岸的秀丽风光牵引着我的目光,我趴在船舷上久看不厌,一首歌在耳旁缓缓荡起:“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群山两岸走……”。在吉安住一晚时,父亲带着我和哥哥去影剧院看话剧,我还清晰的记得,剧名叫“霓虹灯下的哨兵”,由于剧中没有激烈的战争场面,没能勾起我的兴趣,原来看戏唱戏也是父亲的挚爱。 对于极少来做客的父亲,姨婆家的招待热情周到。按照当地人的待客习俗,少不了喝酒,而餐桌上的酒文化是:客人喝的多少,直接体现主人招待周到和热情的程度。此时父亲的酒量已非彼时。老家喝的叫“冬酒”,度数不超过二十度,味甜,口感很好,喝时用碗盛装,这对于长期接受谷酒熏陶洗礼的父亲来说彷如闲庭信步。席间,姨婆的三个儿子不停轮流敬酒父亲,父亲也一一回敬,喝到最后,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父亲摇摇晃晃站起来道谢告辞,姨婆的三个儿子全部醉倒,据说其中有一个把厨房的灶台当床铺,呼呼的大睡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母亲出身在一个富农的家庭,两弟一妹。外公年轻时当过红军,也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但没有走完)。听外公说,部队运动战绕过南昌打到湖南时,在一次渡河的战斗中(我查了相关资料,可能是湘江之战),被敌人飞机的投弹炸昏死过去,醒来时发现到处是战友的尸体和遍地的银元,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九死一生的外公连块银元都没捡,靠着坚强的毅力和对家乡执着的眷恋一路要饭走回了老家。外公在八十年代末期享受了老红军补贴待遇,但耳聋的残疾也伴随终生。 回到家的外公起早贪黑埋头苦干。由于外公是个干活能手,加上外婆的精明操持,几年后,家境大为改观,逐步由衣食无忧迈向了丰衣足食。 有了富裕的家作为后盾,母亲的青少年时代过得无忧无虑且丰富多彩。虽然在农村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外婆也不例外,但颇明事理的外婆还是给了母亲和姨妈读书的机会。那时一个人的学费一年下来需要几担大米,穷人家根本读不起。母亲却不珍惜,念书的时候跟着一帮伙伴打猪草,躲猫猫,顺着山坡滑溜溜玩,后来母亲的文化知识如张白纸,比起识文断字的姨妈差一大截。在婚姻上,好强的性格和遗传外公的韧性使得外婆无计可施,母亲终于冲破重重困难,了遂心愿嫁给了父亲。 母亲说:“嫁到你父亲家后的日子很清苦,经常连饭都吃不饱,有时饿的不行,就从你外婆家背米过来吃。” 我问:“那外婆能给吗?” “当然给,你外婆也不忍心看我挨饿,给时就骂并数落说自找苦吃。” 姨妈的婚姻是由外婆做主,这也是她温顺性格的体现,好在是嫁给了一个大学生。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极为罕见,对于这桩婚姻外婆非常满意。姨父上的是煤矿学院,毕业后分配去了四川,当时也没有携带家属的条件,姨妈只能借几年一次的探亲假去与姨父团聚。饱尝两地分居痛苦的姨妈经常来我们家,一住就是几个月。 姨父于一九九三年调回江西某煤矿当书记(离我们家不到八十公里),一年后姨妈才打电话告知母亲,惹得母亲埋怨了好一阵子。当我们全家人去姨妈家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家还有一个做官的姨父。 第二年传来姨父病重的消息,半年后姨父就去世了,只比父亲晚走三年。世事嗟唏,这一切似乎都是命里注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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