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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父亲的世界(散文)
正文

父亲过世五年了,我常常想到他,眼眶就有些发热。望着他生前的照片,想和他说话。像他在世的时候一样,话语不多,哪怕是几句也行。可他就那么望我,想说什么,嘴巴就再也不张,睁着那双慈祥的眼睛。我知道父子之间是隔了那么一张纸,可那却是两个世界呀!就这么望着他,用手轻轻地抚摸那张隔世的脸庞,自觉与父亲之间的世界就又相通了。

父亲的世界常常让我感觉陌生。他是个言紧的人,外面事不大在家里讲,过去的事也不愿多说,就是聊起闲话,也就那么三五句,话讲清楚了,便独自在那里做他想做的事。他的内心一定有着一个深潭,不起波澜,却能容得他一生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所以我很少见他抱怨生活,抱怨这个世道。一辈子认真做事,诚恳待人,凭着良心在做自己。

我记忆中,他不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时常有发火的时候。和母亲生起气来,言语更不多,黑着脸,但却骂人,骂得很难听,就几个字,却足以让人生几天的气。再急,就摔桌子弹板凳,咣的一声,摔响屋门,骑着车子就走了。这一走就是几天不回家,独自住在了单位。

他的这种脾气,让我也很难接受,我就不同情他,不想搭理。可就是两三天,母亲的气却消了。叫我来,说:“看看你爸这人,一辈子都不会低头,犟的要死。你去单位找找,让他回来吃饭。”我知道,母亲心软,是一定会做油泼扯面的,因为那是父亲最爱。

我去了,见过父亲,他没笑容,冷冷地说:“你先走,我一会就回来。”几乎是我前脚到家,就听到他放车子的声音。一切都在安静中度过,父亲不言,母亲也不语,只有我在中间搭几句闲话,两人只是噢噢的应酬,但气氛就融洽许多。这一夜过去,家中恢复常态。

我很奇怪,与母亲说话总是没完没了,无话不说的。可在父亲面前,就想不起来说什么,他也很少与我拉家常,谈论国家大事,或者说以父亲的尊严对我进行教育。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没有对我动过武甚至骂过我,严父的职责往往在于他的冷峻和以身示教。

记得文革中,我将远离父母下乡落户到几百公里之外的贫困山区,作为那个时代的独生子女,父母哪能舍得孩子远离。大半都会四处奔波,想方设法把孩子留住身边。或者就是硬抗软磨,懒住不去。即便要走,那些柔情的话,分离的泪怎么都不会少。

可我的父亲,就没有对我说过一个“不”字,总讲:“到艰苦的地方锻炼锻炼有好处,党和国家不会不管的。”这些话就像学校老师对我们讲的一样,什么儿女情长之类的话,他就不说。其实当时对独生子女有个内定政策,可以延迟不下,但政策从未公示。父亲却支持我去。

要走的那天,他照常早早上班去了,仿佛没有发生什么事,也没留下一句话。我背着行李一去就是三年。三年里,他没有去看过我。我觉得他很心硬,太严厉于我了。

在农村的那些年,生存条件极差,加上自然灾害影响,我们经历了超乎寻常的考验。干旱,使我们没有水喝。灾难,让我们没有粮吃。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饥饿使我昏死过去,大病一场,高烧不退,失却了人形。然而我却坚定地挺了过来。

一个自小惯养的孩子,生活的磨砺让我脱去了天真稚气,感受到真实生活中最为严苛的一面,体会到人间悲伤和痛苦的滋味。也由此深黯从旧社会走来的父母必然有过更多的苦难和艰辛,而对父亲的理解也是从我那些年的困苦中,一点一点的体会才渐渐加深的。

文化革命说是一场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革命,但实际中却成了一种阶级划线,人与人斗争,深究历史罪孽的群众运动。这种深究很是残酷,罪孽的确定可以妄为。这便使从旧中国走过的人们,人人自危,我的父母自然也就逃脱不过。母亲还好,家境贫穷,民国三十年遭年馑,随父由河北井径逃亡陕西,无罪孽可查。父亲却不同了,生在陕西,长在本地,小小八岁因不满父母偏宠离家出走,过上了独自流浪的生活。在纺纱厂做童工,也讨过饭,又在一家汽修厂学徒、学开车。平生无依无靠,唯有朋友相助,这朋友中就有共产党人。名义上在国民党任职,做着共产党的地下工作。常常深夜召开秘密会议,父亲便是他们的放哨人,整天提心吊胆的。这段历史,父亲从未讲过,是母亲在文革中告诉了我。

母亲还讲:陕西渭华暴动时,党内出了叛徒,组织派人除奸,此人便是父亲的朋友,父亲叫他荣哥。由于他执行秘密任务,父亲以为他失踪了,数月找不到人。突然一天夜里,天下大雨,有人敲门,父亲开门时,竟是荣哥。几乎没了人样,一身褴褛,胡子头发遮去了面孔,如似乞丐。父亲将他藏在家中,好生调养十多日。叛徒被他打死了,他却暴露了身份,国民党四处通缉追捕。父亲为了掩护他,也装作乞丐,一天夜里,搞到一只羊皮筏,两人渡过渭河,徒步兰州、天水去。那些日子,他们沿途乞讨,夜行昼藏。人到天水,身上衣服几乎没了面子,破成了烂布条,衣不裹体了。躲过大半年,形势发生变化,才从甘南返回。

正是这段历史,文革时,即将担任省劳改局副局长的荣伯,被造反派组织打成了国民党特务,因为他的上线已被人整死,无人为他作证。也由此牵扯到父亲,说他是特务帮凶,接受组织审查,限制自由,变相的关进“牛棚”。

记得我从农村返城探家,母亲悄声对我说:“你爸在单位受审查了。”“为什么?”我很惊异。“因为你荣伯出事了,牵连到你爸。”母亲才对我讲了他们的故事。

我就不明白,人们究竟是怎么了!这些革命的志士,为了革命事业,抛头颅洒鲜血,被国民党追杀而英勇奋战不死,到了建国后的今天,人民当家作了主,革命者却莫名其妙的变成敌特,要接受党和人民的审判。这个世界还有没有道理可讲!有没有正义可言!在那段黑白颠倒的时期,正义与邪恶是无法言辩的。

那些日子,我心很沉重,整日坐卧不宁。我要去看父亲,不能让他不明不白的、孤独而痛苦地承受这一切。我和母亲说了,就担心见不到父亲,但我决计要去。

我买了两条父亲喜欢的烟,他爱吃的凤尾鱼罐头和需要换洗的衣物。当我走近他们单位时,心情就异常激动。

那是一座独具风格的建筑,旧时称作西京招待所,它是三十年代由杨虎城将军为招待南京国民政府要员而设立。西安事变中,曾将蒋介石及国民政府一些政要扣押在此。这所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在文革期间是省外事办公室的所在地,父亲正是在这里工作。

望着那面涂抹着黄灰色墙面的两层小楼,心境十分复杂。这座楼,一直保留着历史的颜色。黄色。是具有它尊贵的一面,带有皇权的意味。而西安事变却让这座散发着尊威的小楼,变做扣押国民党最高统帅蒋介石的地方。这本身就是个讽刺。如今这种讽刺又演绎在我的父亲身上,他的自由被禁锢其中。他是为正义做事,反倒失去正义的力量,成为一种反动了。

这种复杂心理让我很纠结,我真想据理力争,为父抱不平。可我又是什么呢!敌特帮凶之子,岂有你说话的份儿!

我没有寻找单位组织和任何人,径直穿过那扇黑色的铁栅门,奇怪!没有人阻拦。我大模大样地走去,顺着车库方向而去。因为父亲是一位司机,常常会在那里保养车,他的住处离那儿也近。就在我刚刚转过一条小径,绕去一段冬青。我看到了父亲。

他背对我,弯着腰,拿着一把大扫帚,呼啦呼啦地扫着地。此时正值深秋,满地的枯叶在那里丝啦丝啦地响,仿佛一些垂死的生命在痛苦嘶叫一般。

父亲仍穿着那件退色了的、单薄的中山布装。腿似乎弯了,腰也驼了。背影中,人苍老许多。其实,那时的他,还不到五十,正当壮年。

我叫了父亲一声。他停住。像在分辨听到的声音。

突然,他转过脸来。有种瞬间的吃惊。眼神里就透出一股活气,神光跳跃。

“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声音很轻,急切,颤抖。说着,向四周望了望,立即放下扫帚,匆匆领我回到他的住处。

“你妈还好吧! ”他小心问我。

“还好。”我望着那张憔悴的面孔说。

他真的老了许多,胡子花白了,留的那么长。他以前是不留胡须的。他告诉我:他很好,没有被关押,受什么罪,车不开了,每天打扫全院卫生,小范围的自由还有。

他让母亲不要操心,又讲让我早些回农村去,好好劳动锻炼,相信国家不会不管的。可我从他的眼神中却看到了一种迷惘。

我问起荣伯伯,他迟疑了一下,眼神有些暗淡,说:“你荣伯是好人,是个非常坚强的人,组织肯定会给他清白的。“这句话让我轻松许些,对父亲的担忧里生一线希冀。

我走了,他不能送。关上房门的瞬间,父亲的眼眶潮湿了。

我含着泪,走出这座黄色的小楼,一颗迷乱的心整整悬浮了半年之久。

当我再一次回城时,父亲已获自由。但这种自由没有换回荣伯的生命。父亲告诉我:前不久传来消息,说荣伯伯畏罪自杀了。是在关押的农场附近的河边,发现他的遗物:一副眼镜和一双皮鞋。他是坠着河石沉入河里的。

农场给他戴上畏罪自杀的罪名,而后不到一月,上级组织就来了专案材料,证明荣伯是清白的,是受党的指派完成除奸任务,是我党的忠诚战士。可是这一切都为时已晚,荣伯伯已是含冤九泉了。

荣伯之死,曾引起党内许多熟知人的质疑,都认为荣伯是白区斗争中最坚强的战士,他不可能有自杀倾向,怀疑是否有被害可能。这一问题在当时的境况下,极难调查,就更谈不上落实,此事直至文革后期,都没有结论。

这件事,对父亲影响极大。若干年,父亲就从未忘记对荣伯伯的纪念。更为他含冤九泉,愤愤不平。他四处寻找一些老同志,可这种努力,几乎无用。还好,党组织对荣伯的历史做了肯定。但荣伯含冤致死很让父辈人心存余悸。

父亲常常谈及此事,就很懊恼,却也只能叹息而已。

父亲的身世决定了他不会有多少文化,能简单写字和读报,字写得很大, 工整,是一笔一划的,极为认真地写,不出一页纸就手累了。他的许多东西都是我带笔,他口述。但他的头脑绝非不聪明,特别是善于研究和创造性的思维,比人都强。

他喜欢山水花草。前院的小花园,就都是他的作品。他能将一种月季嫁接的开出两三种花色来。一堆水绣石,几天功夫,就琢磨出几盆美丽盆景。下有小桥流水,上有亭台楼榭,山中有松,山下有草,小桥间还坐着钓鱼翁。

他的作品招人喜欢,常常来邻居串门,多是为了看他的花草。也曾因此招来小贼,一夜间,端走了花园里两盆最好的盆景。那盆景是端不动的,得抬得车拉,看来蟊贼是蓄谋已久,也说明父亲的作品声名之大。这事气的父亲几天蹲在花园不出,因为那是他的最爱。

他的聪明用在汽车上,这车就开的超乎寻常。他观察红绿灯,计算街口间的里数,各路段行人车辆状况烂熟于心,什么时候加油,什么时候踩刹,什么怠速行驶,他自有一套。这车就坐着稳,坐的舒服,能睡觉。他开专车后,一位省上领导讲,坐李师车能放心睡觉。

那些年,汽油紧张,到处搞节油。父亲的车就是耗油低,有人不服,引起单位主管部门的注意。一次全省节油活动中,技术部门对此进行实地测试。四辆车由西安开至延安返回,加同等量的油,同样的时速,父亲的耗油就低他们三分之一。这便引起相关部门重视,开始跟踪父亲驾驶全程,包括父亲对化油器的改造。总结之后,父亲成了名,作为陕西省节油标兵,在兄弟省市推广。

这下可就苦我,父亲口述,我执笔,写了几天几夜,弄出了十几页经验报告。父亲拿它走南闯北了一回。人瘦了,心疲惫,像害了一场大病。父亲是个言语不多的人,善用脑,爱做事,不声张,更不愿意人前卖弄。场面上的事他做不来,跟他的心性相背,所以往后干脆拒绝了各种介绍会,这又引出了许多单位派人取经。那段时间,他就忙的不得了,整天回不了家,母亲让我去看,怕他累病。

其实父亲的身体极好,我记忆里,他没生过病,头痛脑热都很少,即使感冒了,不吃药,就让母亲给他下一大碗热乎乎的酸汤面,呼噜呼噜地吃出一身汗,捂着被子便睡,翌日早早起身,上班去了。

所以母亲的担忧,我觉多余,可我还是去了。父亲又不高兴,说他好好的,有什么看的。

这次节油给父亲带来不小荣誉,他获得陕西省劳动模范称号。记得,他拿回那枚獎章时, 我高兴的要将它挂在墙上,彰显父亲。他不同意,径直锁进了抽屉,很少再拿出。还是在他老的不能动时,窗前阳光明媚,他取出那枚奖章,晒着太阳,在细细瞧看,笑着说:“人一辈子,争强好胜,老了才知道自己没用啊! ”

父亲最为光鲜的时期,是在省外事接待车队。一些重大的外事接待活动都有他参加,记得西哈努克来陕,周总理回延安,父亲都参与接待,是车队的打头车。那时,来元首级人物,接待特别隆重,道路戒严,主干道要组织群众欢迎,沿街警察一段一岗,车队所到之处必是畅通无阻。

父亲的头车要求甚高,须拿时间计算路程。不能太慢,也不能太快,掐尺等寸的,周密计算的。司机必须熟悉全程路况,遇事能应变。市内路况较好,出城的情况全靠头车控制。父亲责任重大,每次完成接待活动,总说很累,开车时手心都是汗水。

记得西哈努克来陕,有参观临潼华清池的安排,父亲告诉我。我早早跑到东五路的大街上,那是去临潼的必经之路。去时,两岸已涌满人。那日天气晴朗,有太阳,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光鲜耀人,朝气蓬勃。路上静的,没有一辆汽车,对面的车也全让警察止住,停在路边静候。

平日车水马龙的热闹,突然这般肃静,人心有一种奇妙感,好像这种感觉让人产生敬畏。人群就很安静,静的能凝固住。

父亲真准时,刚刚九点,车队来了。人群嘈嘈中,看见头车的红旗随风飘摆。父亲开着,车窗里是父亲侧影。突然觉得,他的影像变得很大,很英俊、极为坚毅。一种我从未感觉到的人格力量,不像了与我朝夕相处的样子。

车过的很快,呼呼地,十多辆车,一条黑色长龙,在奔向太阳升起的地方。人们欢呼,招手,致意,迎送瞬间结束。父亲的影像能久久不忘,我感到一种荣耀。

在周总理来陕的日子,父亲几天几夜没回。终于一天晚间,听到熟悉的车子声。进门的他,就很激动。平时不大讲话,这一夜却滔滔不绝。母亲问:“你看到周总理了! ”“咋能看不到,就在总理身边。“母亲笑着。 ”总理还和我打了招呼,问到家里情况。”母亲听得兴奋起来,说:“ 能和你打招呼!你真不简单哩。”父亲有些得意,想喝口酒,母亲急忙温了一盅小酒,配上一碟泡菜,父亲呡出一口,又说: ”总理这人很随和,待人和蔼可亲,对所有的工作人员一视同仁,可惜最后没能和周总理合影。“ 我纳闷,问他,才知道总理随行的东西忘在宾馆,临时派父亲去取,就是那个时候,总理要求和全体人员合影,这便成了父亲的一件憾事。

父亲对总理的崇敬,是在延安途中。延安人民得知总理回来了,人山人海的将车队围住。警卫人员挡不住。群众要见总理。总理直接下车,与群众一起,问寒问暖的。总理的车被淤在延河滩上,人民群众就涌上前来,将车抬出泥洼。那个场面真叫人感动流泪。这一动人的历史镜头永远载入史册,轰动中外。父亲说着,眼圈竟红了。我很少见他有如此激动的情景,今日想起,竟也按捺不住我的那份激动。

在以后的数年里,父亲接待过王振将军,叶剑英元帅,与他们都有合影。晚年,他常常拿出这些照片,回忆这段时光,还满面春风的样子。

在父亲内心世界里,始终簇拥着一团火样的激情,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他爱生活,爱身边的山水花草,爱他的工作和与他相伴一生的汽车。他更热爱周围的人和人民爱戴的领袖。只是他能将这种激情深藏于心,平淡且默默地生活着。

父亲的晚年,生活很平静,母亲操劳他的生活起居,他那颗聪明的头脑不在用于工作,而是在他的内心世界中寻找乐趣。他养花,是轻车熟路,没有多少时日,屋里便一片绿草荫荫,时时就有花开,香气饶人的。他又搞来盆景,在那里修亭搭桥,植绿造景。定时喷洒、施肥。那些花花草草在他手里,都那么生动,可爱。

有一段时间,他就不着家,天天骑着车子,跑遍这座城的人文古迹。又爱上了字画,收集了不少墨宝。兴致一来,挂得满墙都是,他就坐在沙发上,细细品味。他有个毛病,常犯低级错误。看画时,主观性太强,看着画中的湖泊,就想那里应该有一条船,于是拿墨彩来,竟直添上一条船,船上挂帆,立一小人儿。看着花前空白,就画一只蝴蝶,翩翩起舞。他用墨色不那么准,形状大抵像那么回事。

他常自叹自乐,却让我见到,便大呼小叫地说他:“这画让你糟蹋了!若要值钱,这一下就分文不值。”他笑了,笑的憨憨的,神情狡黠,且慢慢讲:“我不指望它赚钱吗!看看取乐。”他虽这么讲,可那以后,真的就不在见他画蛇添足了。

实在说,我见过父亲用钢笔画出的小鸟,造型很准,神态活跃,那鸟儿跃然纸间,像在蹦跳啄食,栩栩如生的样子,让我意外吃惊!父亲文化不多,一生奔波不停,如此的生活环境里,何处能让他产生艺术的敏感!看来艺术是有天性,父亲是有艺术的天质,我就笑称他朴素的艺术家了。这一点,在他的晚年就表现的尤为突出。

忽儿又在两三年内,父亲喜欢上了雕塑,在泡沫材料上精雕细琢。这种东西刻时省力,却很讨厌,那些细碎的沫儿满身上吸附,怎么打也不掉,得用湿布去擦。然而更大的难为,是寻找那些可用的材料。父亲就到处转,像收破烂一样,远远看见白色的东西,他就敏感了,就要前去,而拾到的东西总不合意。

我也常为他四处寻找,找来的平板具多。他就又用了脑筋,买来胶水,将平板粘成了方块。这下他思路大开,不停点的,近乎流水线式的雕刻起来。

他的空间想象力让我惊异,他刻出了大雁塔、小雁塔、钟楼、古楼、兴庆宮里的沉香亭。个个栩栩如生,拿在手中细瞧,如似真景。我才想起那几年到处跑的真意,他是在留影像,在为今天的创造积蓄素材。他又想到了着色,我给买来丙烯颜料,一个白色世界由此五彩斑斓起来。他就高兴的不得了,真正开始了画蛇添足的时代。

他创造着心中美丽的世界,他的房子全放了亭台楼阁,大塔小庙,琳琅满目的让人眼花。他乐在其中,时常戴起那副老花镜,坐在窗前的阳光里细细品味。

他的作品招人喜欢,邻居常到家里索要。他格外热情,并且私人订制,喜欢什么就做什么,送人了,他还十分的感激。笑笑的送人出门,老远了,还在那里点头。

我说他,真是个不甘寂寞的老头子,无论走到人生的哪个阶段,他的内心世界里总有一个梦,总要努力去实现它。

往后的日子,父亲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他开始变得慵懒,不好动,整日坐在那里看电视,睡觉,坐着睡。人叫醒他,他便笑笑,问他:好着吗?“我好着。”他总是这么说。慢慢的,他的性情在变,变得脆弱、怕孤独,又多愁善感。我去看他,他高兴的喜出望外。一旦听到我要走,便一脸忧愁,母亲笑说他:“你咋越活越小了。”

这是一种规律么!常说“老小老小的”,可我却觉得,人的天性在人生两个阶段最为真实,一是天真幼稚的童年,再是生命抵达终点的老年。他的真实完全不必掩盖了,生活的幕布尽然敞开去,生性表露无遗。

这个时候的父亲,不是冷漠,很柔软脆弱。有着温暖的心绪,热切的激情,这倒是他滋生艺术感觉的质地。人的一生要说也是一种悲哀,悲哀在于人是很难撕破生活裹着他的那张皮。只有少数人是活在自我中,那便是天才。父亲不是,他太普通,只能平淡的走完他的一生。

就在他还能与我说笑时,我们突然谈到了生死问题。父亲淡定的让我意外,他交代我说:“我死了,不要把我埋在地下,简单地烧掉,就撒在大山里,河水中就行了。”他是笑着说的,那么平淡和轻松,我却很沉重。

这是一种传统思想的反叛,作为父辈一代人,那个不愿入土为安,还要魂还乡里。可父亲就这么轻松地安排身后之事,足见他思想的豁达、开明,与众不同。对人生的理解透彻,对生命的认识超乎常人。就连坐在身边的母亲,也插话进来,说:“我和你爸一样,越简单越好,随你爸走。”这种简单的交代,让我沉重许久。直至父亲过世五年,母亲病故两年的今天,依然琢磨怎么按照父母的心意去办。

父亲最后的时光,是我最为伤痛的时刻。他一生无病,从不吃药,却在医院的病榻上,整整躺过五十多天。那些日子,他时好时坏,病痛折磨,让他骨瘦怜怜,好像快要撑不起那颗聪明的脑袋。他开始不好好进食,水也不大喝,全靠那些可恶的抗生素类液体维持。这种维持总是不久,他时常痛苦呻吟,扰的四邻不安。那阵过去,精神尚好,他与病友和小护士们有说有笑,那股天真可爱的性情表现十足。医生给他插下胃管,打流食给他,夜里就让他扯掉。护士发现了,他就攥着拳头,瞪圆眼睛发凶。惹得小护士笑说不止:“这老爷子可有意思。”

父亲是走在晚霞夕照的时刻,五月最好的时日。他昏睡两天之后,唯一可看到生命迹象的一组数据,突然就安静了。父亲,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看着他静静的躺在那里,周边凌乱着抢救他的所有器械,我撕心恸哭。

我模糊着泪眼,为父亲洁身,与妻儿一并为父穿衣。殡仪馆来人了,兜着一张裹尸袋,三五下将人装入,放上平车。我陪伴父亲就这么走上天国之路。

殡葬馆里漆黑一团,两岸的柏树如似鬼魅,在这生死之交的夜里,在这阴魂入天之地,我心凄凉惨淡,空落落的像失去了擎天之柱。在停尸间外面的小屋中,我又一次看到那个平车。父亲静静躺着,脸无遮盖,死灰一般的脸,与我刚刚看到的父亲完全两样,活着的东西全塌陷去,那么冰冷无情,令人寒心彻骨。

一位工作人员来为父亲打妝。还好,他总随着我心意去做,到我认为满意,父亲仿佛才回到刚才。接着更冷酷的时刻来了,父亲被推至冰柜前,速速的,让我来不及再想什么,冰柜合住了。父亲真的就走了么!

这一刻的我,如似游魂,三日之内,悲痛交加,魂不守舍。来人,谈事,说话,递烟,送茶。到了追思会的那天,我才真正与父亲道别。我出了钱,就多了一项告别英魂的程序。我看着父亲成为一堆白骨推到面前,心泪如泉。那年轻的工作人员为超度灵魂朗朗咏诗,而后便是从头到脚捡出骨块,一点一点地砸碎,又一层一层装人骨盒,封闭,交于我。这个过程不长,可那砸骨的声音,却是那般沉重的砸在我心里,永生难忘。我知道,这一次父亲真是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哇!

父亲的世界就这么静静地去了。这个世界在人间存放了八十八年。平淡无奇,默默无闻。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他没有留下能影响人间世界的东西,然而他的世界并不是没有精彩。他漂泊一生,坦荡做人,不求回报,却追求不断,心往艺术。他生命的各个时期,都跳跃着令人喜悦的光彩和声音。

这光和声是永存的,在我的世界中依旧光大着。父亲的世界,与我的世界远远相通。虽为两界,灵魂却相随。无论父亲走到哪里,我呼唤父亲的声音,永远会在人间美丽的山水中荡漾,在父亲前往的星空里回响。

文/月下李说 西安作家协会会员 2016.12.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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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3:2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