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抱鸡婆母亲 |
正文 | 抱鸡婆母亲 废墟上的舞者 五月十三,今天又到母亲节,一大清早我就给远在成都读初中的女儿发了一条短信:幺儿,今天是母亲节,请送件礼物给你妈妈:可以是一样东西,也可以是做一件事。其实我与她妈妈离婚已经十年了,之所以要发个短信提醒,我仅仅是希望我的女儿在情商方面能有一个正常的生长历程、当然孝道也就成了理所当然自然而然的其中一份子了。 我不知道幺儿做了没有,然而这一契机却情不自禁的让我念想起逝去已十四年多的母亲来。 母亲逝于九八年的大年初二,欣慰的是她还是过完了年才走的,她去世的时候就仅五姐在身边,她生育了七个儿女,基本都天各一方,待我们其余子女赶拢去时,她老人家已经静静地躺在殡仪馆的冰箱中,神态依然那么安详,那么慈眉善目,像是操持完一家老小的一天生计后的安然入睡,但是,我们知道妈妈就此再不会醒过来了,我们虽然业已成人,然而从此我们就是没妈的人了,我们知道,过去你没时间、酒色财气忙得似乎脚板都不沾地,但你如果以后有时间——有大把大把空余的时候,再也找不到你想陪的妈妈了,你再也吃不到那个培养出你挑剔胃口的人的喷喷香的饭菜了,你再没有真实的行千里被担忧被牵挂的人了,唐代诗人孟郊在《游子诗》中写道: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而今萱草花依旧绽放,堂门前的慈母又在哪里?我心中刀划过一样的阵阵酸楚,悲从中来,母亲的那些笑貌音容,那些为家庭子女而担当的韧性从那时起就每每在我的睡梦中、在我时时空虚的思绪里如一本厚重的书,历历在目一页一页地生动翻开,又恰如那脉脉温情的一粒种子播心田,枝枝蔓蔓就像血管一样在我的身体里悄没声息地铺长开来······ 这就是血的锁链啊! 母亲只在这世间行走了虚岁七十个春秋,照理说她们家族都是有长寿基因的,外婆活过了九十五,而且据说生前眼神一直还可以线穿针,母亲的哥哥我的舅舅至今九十有三,还在地里侍弄他心爱的韭黄、子姜和蒜薹,弄子逗孙已是四世同堂颐养天年,而母亲连她孙女——我的女儿也未见到,竟就这样地去了!她是积劳成疾、为我们操劳操心一辈子累病累垮了的啊。 母亲个子较为矮小,也就一米五多一点点吧,然而她却含辛茹苦生养了七个子女,并且按老家农村的说法没一个不成器的。这是母亲的骄傲,也是母亲甘愿付出一生的根由,她们那一代女人的善良、勤奋、坚韧、自我牺牲已经随着时代的所谓进步渐行渐远模糊不清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母亲的逝去不仅是我们七兄弟姊妹的悲伤,也是那一代有着优良品质女人的挽歌。 那时候的母亲就是一只为儿为女为家庭对奔波操劳安之若素的“抱鸡婆”。 在那些困苦艰难的年代,母亲要盘大我们七个儿女,要让我们饿不着冷不到即便是吞红苕咽泡菜总会让我们吃饱、即便是补疤疤衣服也必会让我们尽可能的整洁体面,于是,在我们老家农村她就被人取了一个绰号:抱鸡婆。这是我们老家乡下的土语,最初其实是骂人的话,有句歇后语:抱鸡婆带娃娃——只管自家一窝。说的是自私自利,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听到有人骂:“就跟抱鸡婆一样歪!(歪:凶的意思)”过去我经常接触这个词语,却并没有深入的了解它究竟包含了怎样的含义,直到自己有了孩子后才真正理解了它之于护犊情深甚至之于生命的深刻含义。看看汶川5.12地震那个温总理让路的小姑娘宋馨懿的情况就更明白无误的理解了:四年前的五月十四日,几位救援人员在清理北川城一处废墟时发现一对青年夫妇的遗体,他们的手臂搭在一起像是在护着什么。大家移开他们的手臂,发现了一个右腿被卡住的小女孩,小女孩就是宋馨懿……没有这样抱鸡婆一般的父母,焉能有今日阳关灿烂的宋馨懿。 我同样有着这样一位抱鸡婆母亲,她总有那么多的深刻令我挥之不去。 母亲的缝补手艺是四乡八里很闻名的,她的布鞋做得很是精巧漂亮,上大学前我们的鞋全是母亲亲手做的,搁在橱窗里就是艺术品。母亲的棉袄做得更是堪称当地一绝,即便是那些从城市里来的见多识广的女知青、也会将她们从城里带来的农村难得一见的绸缎或花布交给母亲让她为她们做一件合体称心的棉袄。于是,我们为了能在母亲那里得到一颗知青带给她的水果糖甜甜嘴,就在杏黄的煤油灯下看着母亲一针一线像刺绣一件艺术品一样缝着棉袄:她不紧不慢的穿着针引着线,纯白的、偶尔也有彩色的线,在铺得平平展展花团锦簇剪裁得体具有生动人体几何图形的衣物上绕绕缠缠乱花拂柳,那针脚上上下下吞吞吐吐,宛若一寸寸的光阴一丝丝的慈爱在她的手里吐出点点繁星般的花蕾,令人蓦然一暖,那棉袄就像有了生命一般似乎在呼吸。 我经常笑着和朋友调侃:那些年努力读书考大学就是为了跳农门吃国家粮,老家的说法是“盖章领钱敲钟吃饭”,好不容易终于吃上国家粮了,国家却不再卖粮。现在的80后90后是绝不会理解那些年困苦的,每每我和我女儿说起他三爸62年差点饿死,我和他五嬢好多回晚饭都是一根红苕加一条泡红萝卜对付的,一年才有一双布鞋时,99年出生的女儿根本就不屑相信,倒像是我是在制造谣言或者是为了教育她而杜撰出来的一个并不生动的故事。而那时的母亲我可以说从来就没有吃过所谓的饱饭,她必须得省,一大家子人多少张嘴呀。我们老家是丘陵,水田少作为细粮的大米自然就少,那一点点今天我们看来极为普通的东西那时就如同珍馐一般,每天只在中午在红苕围着的铁锅中间用那只缺了把的、外面写着“要斗私批修”红色毛主席语录的洋瓷盅里,放一把米、掺满水,我们都知道,这是七十多岁爷爷的午饭,任何人都是不能动的,我们也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火烧得很大,以期开水沸腾翻滚得无以复加,那珍珠一样雪白的米粒就会跳跃出来一些,于是我们就也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米饭了。但儿时的我们最不高兴母亲的是,她后来居然只掺七八分水而不满,那亮晶晶的米粒于是就再也没有蹦出来过,所以,那时我们以为母亲并不爱我们。 和母亲守水则是小时候惟一让人兴致勃勃的事了。老家大约每年总有二三个月会天干,井里的水就浸得很慢,我家人多用水量大,满满一水缸也就最多二天完事,由此便会到水井旁守着,浸出一些舀一瓢,往往一守就是大半夜,为了打发时光母亲就会讲一些父亲金钱板和评书说的故事——父亲作为一位民间艺人、为了全家的生计时常游走于这城市那乡村的茶肆之间——照他的说法就是他出门坐车从来是没有目的地、那趟车来就坐那趟。我基本上就是那时候完成了四大名著的扫盲的,这也给我的人生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以至于上大学的时候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出身社会后几乎百无一用的中文系。天气好的时候,就像有首歌里唱的: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我们母子俩坐在横在井边的兰竹扁担上,我将下巴支在母亲的膝盖上,听她讲白龙马、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讲蒋干盗书,讲病怏怏的林黛玉,讲李逵探母遇李鬼,当然也讲杨子荣,讲敌后武工队。我记得有一天生产队杀了一头快病死的老水牛,我家自然也分得一份,那天母亲很是高兴,当一挑舀满水的水桶被轻轻盈盈担在母亲健壮的肩头时,月色的清辉飘洒在归家的乡间小路上,那丛丛的芭毛似乎也播出甜香来,母亲破天荒的唱了一首歌——恐怕也是她这一辈子的绝唱,我想我是家里最幸运惟一听过的: 布谷鸟儿咕咕叫(啊), 飞出山林往南飘。 这边绕来在那边绕, 鼓起眼睛他在到(哇)处(哇)瞧(哇)。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曲著名的四川清音《布谷鸟儿咕咕叫》,那夜,温润的月光将两母子的身影曳得老长老长。 然而,更让我刻骨铭心的的却是另外二件事。 其中一件是关于三哥的。三哥在那时也算是个有理想的年青人了,十八岁就独自闯荡新疆,二十多又再次出远门寻生计并且还就立住了脚,在千多公里外的一个叫红星公社的那里当广播员,而我们生产队推荐出去的一位女大学生就生拉活扯将他喜欢得死去活来,客观说三哥那时还是很自卑的,推来搡去几回后也是毫无效果,他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就以公社名义给家里发了一封加急电报,内容大致是:在一次换灯泡时,灯泡突然爆炸,双眼失明。三哥是为了考验爱情无可厚非,而母亲却五天没下床,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差些哭瞎了双眼,我当时却很不懂事地对母亲说:妈,你不是还有三个儿吗。而母亲听了这话却更加的悲恸欲绝,直到大哥去三哥处拍回电报澄清了事实后,母亲才挣扎着爬起来喝了几口古巴进口的劣质红糖水才勉强把命保住。舔犊之亲溢于言表。 另一件就是我了。我小时很顽皮操蛋,记得是十四岁那一年的端午节,那时的条件基本已经可以吃饱饭了,父亲从外地回来,母亲那天特意弄了几个好菜,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碗两面黄的豆腐炒蒜苗,香得很特下饭,我们五六七三姐弟肚皮吃得溜圆,下午去扯兔儿草,在本队一户人家的竹林,我和几个伙伴玩空翻游戏(——就是双手抓住二根竹子,双脚蹬在另一边的竹子上,身子悬空,双脚上移最后从内向外翻出来,此时双脚方能落地上。)也许是乐极生悲,在翻了几个后,我双手一滑一个倒栽葱掉下来,地上的一根尖尖的竹桩钉进了我的脑袋,血猖狂的往外冒,很快我就晕过去了,醒来后就见父亲母亲守在我的病床前,父亲在不断地狠狠抱怨:怎么不摔死你。母亲含着二行清泪,不停地问医生:洗伤口时看到脑袋里面还有二片竹叶,看来扎很深啊,晓得二天有没得影响哟。我在公社医院住了一星期,我倒是喜欢自己就这么病着,不干活还尽吃好的,而母亲就家里医院两头忙活,每天跑二趟给我送好吃的,要知道我家到医院有好几公里远呢。 抱鸡婆母亲就是这样把我们七个小鸡仔庇护在她的羽翼下,我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而母亲却一天天憔悴消瘦,一天天的老去,我曾经把她接到我的身边,想让她享几天清福,然而我又因为爱人意外逝去,母亲却又成了安慰我照顾我的人,我深深地知道,只要母亲活着,不管我多大岁数,我就是那永远长不大的儿。我对母亲最最遗憾也是这些年我一直揪心的事就是,母亲已病得很重了——我们知道只是没有告诉她,她也知道只是没有与我们说起。我送她到火车站,幺弟送她到成都五姐处治病,我买了二张软卧,然而当时去车站的路正在做该死的修建,因为堵车我们没有赶上那班火车,只好赶下一班,我特的叮嘱幺弟一定要给母亲补软卧,我不知道幺弟办了没有。母亲到成都半年几乎就是在医院度过的,后就在医院与世长辞,欣慰的是,在去世前给我的一次电话中她告诉我,五姐给她蒸的豆腐包子很好吃,她吃得好安逸。 母亲这就去了十四年了,她的那种抱鸡婆的精神——鹰在天空窥视盘旋,孩子安然在其羽翼下,直到老鹰远去。抱鸡婆,没有雄鸡的艳丽的鸡冠斑斓的羽毛,身材渺小,但在卫家护呵小鸡仔方面,那种默默奉献任劳任怨的精神,那种坚忍不拔不思回报的精神,那种锲而不舍敢于拚搏的精神,令强敌为之慎重叹服。 今天是母亲节,就把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当着是一支支纯白的康乃馨,或者按我们中国人的习俗把这些文字当着是献给中国母亲的忘忧草——萱草花吧,亲爱的母亲,请你收下。《红楼梦》里有诗曰: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母亲啊,做你的儿子是我的福分幸运,人说生与死不过是隔壁的二个房间而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离得其实很近很近,几十年后我们也终将老去,到时我们重将团聚,我希望轮回再做你的儿子,我希望你再做我的抱鸡婆母亲。 阿门! 2012年5月13日母亲节于修远斋 |
随便看 |
|
四季谷提供散文、诗歌、杂文、随笔、日记、小小说等优秀文学作品,并提供汉语、英语等词典在线查询,是专业的文学及文字学习免费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