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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混沌少年的乱世划痕
正文

荒野暴雨

荒郊野外,一群懵懵懂懂野孩子似的少年,突遭雷电交加的大暴雨,嚎叫奔跑中跌跌撞撞穿越过杀人场,惊悚无助狼奔豚突,“梅花党”“绣花鞋”“绿色的尸体”,一群鬼魂张牙舞爪紧追不舍。

那是1967年的夏天,那年我14岁。

我们小伙伴一个外号“猪老八”的,为在我们中间提高地位,圈弄孩子们去灰山摘“瓯粒儿”吃。那时候提吃的,对这些野孩子最有吸引力了。“猪老八”还显摆有见识,告诉我们“瓯粒儿”这种野果樱桃一样大,红红的,酸甜,说得我们直流口水。

灰山,就是今天我们叫的辉山。据传说原来叫“悔山”,是古代一位将军在山上杀了他打了败仗的儿子,杀了之后才知道错怪了儿子,所以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叫“悔山”了。再后来百姓叫俗了叫秃噜了,干脆就谐音叫“灰山”了。叫“辉山”是落在纸面上的事。至于棋盘山,不过灰山群山中的一座,以前几乎没人知道。

我们这些孩子都是沈阳北郊一家万人大兵工厂的大院子弟。工厂离灰山的直线距离大约有10几里,徒步走到灰山,一路全是丘陵,比走平路可耗时费力多了。我们这些野孩子当时已整天疯跑野跑早胆肥得很了。1966年文革停课,到1967年夏天,已武斗狼烟四起,我们别说走个远路,有更胆大的孩子造反派给个弹弓子柳条帽就敢参加武斗。

“猪老八”是我们孩子群中常挨欺负的一个。姓朱,人长得胖大,但却松垮,肥头大耳的,两腮肥肉像要从脸上堆积不住马上要流下来。长这样也就算了,说话还爱淌哈喇子,口齿也不清,连绊嘴,一句话到他那儿保证几个字给说没了。他家来自农村,孩子也是一大群,有个姐姐也是大块头,大家都叫她“大洋马”。因为他家后从农村搬来的,我们这些孩子一是欺生,二是笑他憨傻,所以都把他欺负成了我们的“小菜”。给他起外号“猪老八”,是骂他猪八戒,老八呢,是免了直接叫猪八戒,加个“老”字,是老到、老人儿的意思,一个孩子叫“老什么”,那可就哏了,也有反讽的味。比如给我起个外号“小特务”,是说我奸、贼、滑、坏的集合,叫惯了也没啥,有时候还有点亲切。

“猪老八”圈弄我们去灰山摘“瓯粒儿”,还有个前茬。这帮野孩子欺负他都欺负到家了。他家住一楼,这年冬天三九天的一个晚上,几个野孩子扔石头子砸他家玻璃恶作剧,一个孩子拿一块砖头把他家北窗户砸了个透笼,砸完就跑。他爸爸气得挨家找,这些野孩子全挨了自己家长一顿胖揍,还得赔人家。说现在学校的“霸凌”,那个时候也这样,人的本性里的野性不用文明圈起来,恶释放出来都一样。文革,社会释放了恶,孩子们的恶也是脱缰野马一样随便溜达了。“猪老八”经此一阵仗,愈发靠近讨好我们,摘“瓯粒儿”,是他给我们送的大礼。

在我们这些野孩子中要想有地位、做老大,先得靠武力,拳头说话,和猴子做猴王一样。文革不上学了,可下没说没管了,社会有啥学啥。社会兴摔跤,我们就以摔跤定地位了。孩子们一对一,捉对厮杀,摔跤别的不会,也就来个“大别子”(也叫“大背”)、“踢儿”。我当时比他们大两岁,所以体力占先,往往一个“大别子”就胜几个孩子,再加打架我弟弟和我哥俩一块上,所以还够级别。再就黑子,小个子,手黑,打架麻利。大西瓜小西瓜哥俩,因为姓袁起的。红馒头,名字里有个“红”字,顺着就这么叫了。马喀拉,文革时广播里总播“麦克纳马拉”,有个“马”字就联上了。这几个,都算拔”梗梗“的。和别的楼的孩子打架,我们就一致对外了。轻则楼群之间孩子互抛石子,重则短兵相接拳脚缠斗在一起。最激烈一次群架,双方都是棍棒齐飞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们这些野孩子聚齐出发了。一路上,“猪老八“成了我们的导游,话特别多,大约这时他才享受了直起腰来扬眉吐气的感觉。都还是孩子,就过早体味着大人世界的世态炎凉,现在想来还挺悲哀的。

毕竟都是10几岁的少年,正是疯玩的年龄,一路之上经过三家子水库、鸡房子,都要逗留玩耍够了再逶迤蛇行。工厂拉着电网的高墙,因工厂巨大的体量一直延伸到荒郊野外,像为我们一路壮行挥舞战旗一样,始终在我们身后红色的彩带似地铺展到远方。天上的云朵大团大团的堆积,映衬得地面高低起伏的丘陵犹如波涛浪涌,两下于天际汇合吸引着我们钻将进去一探究竟。

快到大洼的地方,有一处开阔的低洼地,竖立着一排打靶的人形的靶标。这里平时是靶场,有处决犯人的时候这里就临时成了刑场。文革那几年,处决犯人往往要先游街示众,一排大解放,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押解挂着名字打了红叉的大牌子的犯人穿街过巷。因为刑场路经我们兵工厂大院,所以每次枪毙犯人都要经过我们工厂大院游街。每当枪毙犯人游街,我们这些野孩子都要跟着疯跑,一直跑到刑场看枪决犯人,就像古代当街砍头人们围观一样。那几年好像犯人特别多,隔三差五就有一次枪毙犯人的好戏看。犯人中,罪名最多的是反革命分子,游街时一般都把他们嘴里勒上“嚼子“,就像马戴嚼子一样,防止他们喊反动口号。

每次刑场上都人山人海,人们都伸长了脖子,鲁迅笔下“提了线的伸长脖子的两脚鸭“简直写的就是这里,那么形象传神。随着行刑指挥的三角令旗举起,陡然下压,”叭“的第一声枪响,一个犯人倒栽葱倒进事先挖好的浅坑里。这时候有犯人就吓尿了,眼看那尿液顺着裤脚流出来。还有吓昏的,得由两个法警一左一右架着拖着到坑前枪毙。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犯人都得扎着裤脚,后来才知道是人临死前生理的自然反应都得把胃肠排空,屎尿齐下就是必然的了。扎住裤脚就是要排就排在裤子里。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枪毙犯人的一块头盖骨就飞在我的脚下,害我做了好几天噩梦!那时我们管那种炸飞头皮的子弹叫“炸子儿”,射到脑袋里再爆炸。

话说回来,我们几个野孩子到了这地方,平时那点刁蛮野性也就不算什么了,早吓差不多了。比这可怕的,是我们登上一个高岗,只见灰山方向像被黑色的毛毯盖住了,那黑色还幔帐一样晕染扩大着往我们这边压来。先冲过来的是狂风,立时把我们的浑身汗水刷了个精光再涂上一层鸡皮疙瘩。豆大的稀疏雨点砸到脸上,像有人拿蘸了凉水的皮鞭抽打一样。进而,忽又白茫茫一片,哗哗得惊天动地,海啸一样排山倒海冲了过来。我们全吓傻了!平时只见过建筑物遮挡之间的暴雨,就够惊心动魄的了。荒野的暴雨,就是毁灭世界的节奏啊!我们转身要跑,哪里还来得及,那水就是成盆地往身上倒,使你迈步都难。我们跌跌撞撞地往回路跑,阴森的刑场在暴雨中更加狰狞,老天爷发了疯似的,炸雷一个接一个,就在头顶炸响。那闪电,魔鬼一样,偏在那人形靶标与天空拉出长长的锯齿,使靶标活了一样在还只有半个大人高的青纱帐中忽隐忽现,似要把我们和那些死囚的鬼魂生生往一起扯。那几年听的最多是“梅花党”“一只绣花鞋”“绿色的尸体”一类惊险的故事,狂风暴雨雷电交加是这些故事的灵魂,这时候也给我们增加了恐怖到极致的佐料。刑场处于低洼处,我们还没来得及跑出去,大水就漫上了脚踝。有孩子跌倒了,一身泥水爬起来再跑。枪毙犯人的土坑还在,尸体家属有认领走的,家属不要的医院拉走了。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往往鬼哭,天阴则闻”,说的就是这里了。

此情此景,我们全都吓哭了,边奔跑边失声嚎叫。大概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过的再凄厉不过的人声了,那绝不是人体里发出来的声音,是天外一个不知的神秘力量赋予的。

是狂风暴雨推着我们挨过一个个的丘陵土坡的。等我们像从水里刚捞出来、拖着浑身疲惫软塌塌一摊泥似地从工厂围墙的炮楼枪眼挤进炮楼的时候,谁都说不出话了。我们全都无声地把自己湿透的衣服扒下来,脱了个精光,哗哗地拧水。你高我低、你横我孬都见鬼了,这时候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一个人。还吃什么“瓯粒儿”,“猪老八”折了面子,我们谁都没有责怪他。再拿这事取笑他是后来的事了。工厂警卫很快跑进炮楼,把我们堵在炮楼的二楼,他们早在望远镜里看见我们钻进炮楼了。炮楼是日伪时期留下的,还保存完好,我们玩打仗的好地方。警卫没有为难我们,雨停了把我们赶走了事。

亏那时候家家孩子多,散养,大暴雨一天没着家也没人找。

这些野孩子呀,大暴雨也没洗干净。

养鸡生蛋

“卖小鸡崽来呗嘿——”带点拐腔拐味又沾点沈阳地方土音的长音,壮汉推着自行车,后货架上担着长方的大浅筐,一团团毛绒绒的黄秧秧、或白棉球、或花斑点的刚出壳的小鸡叽叽喳喳簇拥着。壮汉不时撒把小米,上下嘴唇绷紧再突然松口“啵啵”地唤,小家伙们互相踩踏着争抢,引得人们熔化的心聚拢来,你几只他几只捧在手心里就不撒手了。文革武斗正酣的年头,街头不时上演这疾风暴雨岁月下的温情一幕。生活,还得继续。

到现在我心里也没解开这个谜,农村不是割资本主义尾巴了吗?这些小商小贩哪来的?可能文革初起人们忙着打派仗没人注意,所谓“投机倒把”有了空隙吧。反正我们兵工厂大院小商小贩没断。印象中,文革那几年一到开春我们那卖小鸡崽的小贩就来了。

我开始买小鸡崽,是实在经不住诱惑,也就1毛钱一只,买到家当玩了。1966年停课,到处野跑疯玩,不学习了,少年的旺盛精力无处安放,逮啥鼓捣点啥。开始买了一只,鸡崽没伴,买到家一劲儿喳喳地叫,半夜都不消停。母亲说,和人一样,找伴呢,一只养不活。找来纸盒扎几个眼放进去,晚上捂上小棉被。除非捂得一点亮光不透,见点光就叫唤。挺了两天,看小家伙太可怜,赶紧又去街头买了一只。这下好多了,虽说小家伙小孩似的追着抓人,但不那么垂死地叫了。母亲指点我怎样把小米泡软,怎么喂,喂多少,很快我就掌握了要领。看两个可爱的小家伙,恨不能一天不离半步守着,有时半夜三更也开灯喂它们,母亲说得让它们睡觉啊,我才怏怏不舍。

我把小鸡崽当宠物养着,常常喂完食也不圈起来,我躺炕上,张嘴让小鸡崽叨我的牙花子玩。两个小家伙充分享受了它们同类从未有过的“母乳喂养”的资格吧。我的小伙伴来我家玩,也都争先恐后体验做鸡妈妈喂它们牙花子。养小鸡崽养上瘾了,我隔三差五就再而三一只两只地买,不断扩大着鸡崽队伍。也和大人学会了辨别小鸡崽公母的土方法,把小鸡崽两条腿倒拎着,如果头往后背的就是公鸡,头往上够的就是母鸡。这招也不知准不准,反正没有科学验证。

一直持续到街头卖鸡崽的叫卖声消失,连“秋疙瘩子”小鸡崽都买了几只,几茬鸡崽都不是一辈的了。凑成的我的鸡群,有的小翅膀都长出来了,而刚买的才出壳还是一团毛毛球。参差不齐,不好喂,大点的可以吃菜叶拌玉米面了,小的还在喂小米,一两次分开行,再后来麻烦就混养了,这可能是成活率低的原因,太小的吃了大的的鸡食,消化不良,常糊屁股。死鸡崽的事经常发生,心也随着一次次可怜,挖个小土坑埋了,带点仪式的少年悲壮。

夏天来了,小虫小蝇的多了起来,我的小鸡们食物链丰富起来。我给它们配的最丰盛大餐是蛤蟆肉泥拌菜叶玉米面。弟弟是我的好帮手,我们哥俩和住楼下的大西瓜小西瓜哥俩,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们有此同好的小小鸡倌们结成同党,每天开始去野外水泡子小河沟扎蛤蟆。现在回想那时我们是天天在杀生啊,多残忍啊,况且青蛙还是益虫。我们是徒手抓和铁钎扎结合,徒手抓还可以,蛤蟆闹个全尸;铁钎扎就太狠了,磨得尖利的铁钎扎向蛤蟆,往往就穿透蛤蟆的身体,登时鲜血淋漓的,如果心存善念怎么下得去手。这也是我们这茬少年的“原罪”!

逮到蛤蟆,我们有时带布口袋装进去,有时顺手薅些马莲把蛤蟆腿穿起来成一长串。抓完蛤蟆到家还有更残忍一幕,用大铁锅倒满水,蛤蟆扔进去锅盖扣严,再大火猛烧,蛤蟆在里面挣扎乱蹦,顶得锅盖噼里啪啦的乱响。一般水开了蛤蟆也就煮熟了。捞出来,再上菜板用刀剁成肉泥。真不知那时候啥胆,剁到蛤蟆眼睛时明明看见蛤蟆死不瞑目,怎么会不动心,只一个心思在鸡身上吗?今天说少年无知无畏,根本解释不通。没有文化的加入,野蛮必然混同了文明。

我的鸡们饕餮如此大餐,争先恐后,互相挤撞着撕扯,有时剁得联了皮肉的长条块甚至几只鸡上来争抢。发生战争是必须的,身强体壮的公鸡会暂时撇开美食,先去叨咬它的同伴,血红的眼睛金刚圆睁,恨不立刻置对方于死地。当此时,我就成了断案的法官了,帮助弱势群体占领鸡食槽子的最佳位置。对实在太霸道的公鸡,我还别出心裁地让它靠边罚站,靠近鸡食槽子就踢一脚,看它下次还敢不敢。

秋天,收获的季节,我的鸡们也收获了膘肥体壮,全都成了半大小伙子和美丽的少女。可是,秋风一起,肃杀之气不放过人类也不放过它们,可怕的鸡瘟来了,那时还不明白“禽流感”一类术语。病毒横扫,家家户户的鸡们全遭一劫,无药可治,死亡的阴影笼罩了鸡群,活下来算命大。我的20多只鸡,三天两头打蔫一只,先不吃食,浑身无力地哆嗦,眼睛也不睁,不几天就死掉了。母亲说有土方可以试试,把鸡翅膀掀起来,刺破血管,再用大蒜涂抹,说以前有治好的。我试着给病鸡小手术,死马当活马医,并没奏效,鸡还是接二连三死去。再后来母亲就劝我,死了埋掉可惜了,不如刚发现病症就杀掉还可以吃肉,我抱着病鸡舍不得,可无奈死亡的胁迫。随了母亲,开始杀鸡,那些日子我家几天就过个“鸡肉节”。

杀鸡是母亲的事,母亲说你们还年轻别杀生,岁数大了不怕。母亲很有经验,得了鸡瘟的鸡,杀了之后褪完毛,得用冷水泡一天消毒,不然吃了太危险。一般早上杀鸡,泡到晚饭炖了吃。那鸡因为得病,刚杀完褪毛后浑身都是青色的,泡一天才变白。但是吃起来口感还是不错的,散养的鸡就是香,况且还是半大的鸡,童子鸡啊。感谢我的鸡们做了奉献,改善了我家的生活。

浩劫过去了,我的鸡幸存下来的也都进入了青春期。两只芦花公鸡变声了,尽管还不是爷们味,但是突然在一个早上打鸣了,略带些公鸭嗓的“喔喔”啼叫照样唤醒了太阳。“小伙子”也太少不更事,情窦初开会“炸绒”了,连走到老母鸡跟前都栽楞着翅膀调情,惹得人们哈哈大笑。一次更出格的,我们邻居一个山东倔老头蹲墙根晒眵目糊,我那小公鸡不知哪根筋出错,竟跳到老头光头上拃摸起来。老头急了,边两手一气胡撸边用山东腔骂道:“×你妈的!你炸我绒!”这档子花边新闻,我们小伙伴们津津乐道了好久。

我们这些养鸡同好的小伙伴们还有打了鸡血似的兴奋事,干嘛呀,斗鸡呀。一个个小伙伴抱来一只只大公鸡,摆好阵式,看两只鸡翅膀煽动上下翻飞,鸡冠子都叨出血了也不下战场,不决出胜负决不罢休。都说养宠物随主人性情,主人厉害它厉害,主人孬它就孬,也是奇了怪地邪门了,我们老实点的小伙伴,他们养的鸡就是输。“打狗看主人”,和斗鸡能联系上吗?也许有点相同的道理吧。

除了斗鸡,我们还有新的创举,训练鸡的飞行,把鸡抛起来放飞,看谁的鸡飞得远。但是平地到底抛得不高,鸡刚飞两下就着地了。我们住的是三层楼房,不知谁起的头,去三楼缓步台窗户把鸡扔下去。这招挺高,高处一撒手,那鸡就得拼命张开翅膀扑腾保命。多数的鸡摔得七零八落地摇摇晃晃站起来没事,体质弱点的鸡常常摔个嘴啃泥当时就站不起来了。我们这项训练,搁今天说啥得申请个专利,没准真训练出满天飞的家鸡呢。

还有一项淘气玩法,弹弓子射鸡,比谁“枪法”好。话说自己养的鸡,用弹弓子射不心疼吗?不担心,射别人家的鸡,谁家没看到就射谁家的。好几次,我们三楼缓步台射鸡,楼下邻居就纳闷怎么眼前的鸡好好的就突然脑袋一偏原地打上磨磨了呢,我们射的。害人害己,我们小伙伴养的鸡,几乎没有谁家没有不瘸腿的鸡。

我的几只母鸡开始下蛋了。先是发现一只黑鸡下了一枚红皮的鸡蛋,不大,上面沾了几根绒毛还带些血丝,不由人不心里马上柔软起来,第一次的处女蛋啊!我特意犒劳它,给它网了些蚂螂、蚂蚱开小灶。我也从此每天有了养鸡的新程序,打开鸡窝放鸡之前先把手指伸进鸡屁股触摸有没有蛋。有蛋的,手指能碰到还没怎么变硬的蛋壳,这只鸡就得让它趴窝里等着“咯咯哒”下蛋了再放出去。一个半大小子,抠鸡屁股,大西瓜他妈看到都笑得直不起腰了,告诉我,她从不让宝贝西瓜儿子碰鸡屁股。我呢,稍稍有点不好意思,但抠蛋还是不舍,我养的鸡,有蛋了,多有成就感啊。

我的那只白色的来杭鸡,下的那白皮鸡蛋可大了,上秤称过,7只鸡蛋就1斤。可我还是偏爱我那只黑母鸡,下红皮蛋,后来还越下越大,我就多给它好吃的。可惜后来养得太肥,就停止不下蛋了。杀了开膛后,肚子里全是肥油,但是还是有一堆葡萄似的蛋茬子,可能是快长成蛋的时候,肥油把蛋茬子熔化了吧。知道这样,给它减肥呀。母亲直咂嘴:“糟践了!糟践了!”

圈地开荒

正忙长身体的十四、五岁年纪,跑跳玩累了饿了,一手窝窝头,一手大葱,香极了,天下美味。这是文革年代少年成长的常见图景。这个年代的孩子,还刚从三年饥荒中走出来,也才吃上几顿饱饭,有窝窝头做零食已经感觉在天堂了。

一个瘦小的少年,烈日烘烤下汗流浃背,手撸比他还高的锄把,正小心翼翼锄着他的秧苗。这是他自己头一遭独立开荒种地,种下的苞米刚长一拃高,在铲头遍地。和这庄稼地一样,少年盼着自己长大,自己会种地了,就证明自己已经是大人了。新凤霞的评剧唱词“立业成家呀啊——”,植入了少年心灵深处,劳动才有一切,才没有饥饿。这就是我,满脸幸福的汗珠子劳作在巴掌大一方的田地里。

这块地是抢来的。

我们工厂家属生活区的中心区域有三个大花坛,人们都叫它“转盘”。往日修剪得整齐的灌木围挡,花坛的树木、街灯,武斗余波也扫到这里毁成了乱糟糟一片东扭西歪的残枝断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转盘周边本有几片绿地,不知谁起的头,好像忽然发现毁了绿地种上庄稼是个好主意,于是人们纷纷奔向绿地挥镐占地,就像美国西部大开发跑马占地一样。谁画个圈就是谁的了。

我们生活的兵工厂大院,本就是农民当的工人,再加地处城市郊区的农村,人们的农民情结根深叶茂。住宅区平房也居多,各家各户便都有了房前屋后种瓜种豆的自留地。经营好了,一年下来,蔬菜瓜果差不多都自给自足了。这让住进楼房的很是眼馋。转盘周边绿地被瓜分,主力也都是楼房的住户。我家原来也住平房,后来搬家住楼房了地也没了。我也是赶巧那天大家抢地,我在边上玩耍,灵机一动先拿树枝划线抢了一小块,才不到一分地,再在边界堆上石头子证明为我所有,毕竟是孩子,哪抢得过大人啊。得感谢那时候民风淳朴,没有欺负小孩的,不然大人还不把我一巴掌煽一边去啊。

地是抢来了,种什么呢?我家过去住平房父母种地我们孩子都跟着混明白点种庄稼的把式,芸豆、茄子、黄瓜、地瓜、花生、土豆、苞米,这些都种过。但是最简单的还是苞米,铲几遍地就行了。不像芸豆、黄瓜得搭架子麻烦,也不像地瓜、花生、土豆,收获的时候还得翻地二次劳动。苞米熟了,一掰棒子,省事。我一个小破孩,能种好苞米也就不错了。

先拔草,好在春天草还刚长,隔年的荒草费了点劲,小孩手还嫩,割几个口子是难免的了。翻地就更费劲了,体力不比大人,一铁锹下去,只能挖半锹土,必须二次下锹才能完成大人一锹的土方量。我的积极性早抵消了拔草翻地的劳累,小孩子,喘口气就恢复了疲劳,精力是钢钢的,况且还有喷香的苞米直在眼前诱惑,重要的有崇高的成人感。

到现在我还为那会儿骄傲,翻地后我备的垄,溜直一条线,宽窄、间距,都非常标准。相邻劳作的大人夸赞之声也不绝于耳:“这谁家的孩子啊?多立世啊!”再回头踹一腚跟脚自家孩子:“臭小子,学学人家。”我小眼睛瞟瞟,假装不好意思,心里早美出鼻涕泡了。小孩怕夸,夸就上道。

该撒种了,苞米种子倒有卖的,但是那时候谁舍得花钱啊,几分几厘都是好的。我就跑到过去住的平房老邻居家,央小时候的玩伴给我和他们家大人要点。镐头刨埯儿点种下去,心才稳当点了。等小苗出土才是煎熬呢,我每天都要到地里看一遍,小孩子哪有什么定力,恨不得把小苗从土里喊出来。甚至小手把土扒开,看到苞米粒发芽了,再埋回去。

惊喜是在一天夜里刷刷地下了一宿小雨,第二天到地里一看,哇,小嫩芽都钻出来了。太神奇了,这是我的创造啊,老天爷真长眼睛,童叟无欺啊!我在地边儿转悠来转悠去,久久不舍得离开。给它们做首诗才对,小苗啊小苗,你们和我一块玩呀,快长大呀。小学学过课文,原文没记住,什么“春天春天,我要发芽”,这会儿冒出来沾上点意思。

小苗一拃高了,铲了头遍地。可是愁事来了,老天就是不下雨,小苗渴呀。也是天假其便,大人忙武斗,住宅区下水道坏了都没人修,那水就哗哗地南流北淌地流。种地的人们可乐了,正好物尽其用,把水流的方向挖出伸向地里的沟渠,给地浇水。我也学大人的样,把水引进我的地里。干渴的小苗得救了,就等着烀香香的苞米吧。地铲过三遍,农人叫“挂锄”了,天也十分炎热起来,有道是“有钱难买五月旱”,这种暴晒才长个呢。眼看那苞米杆蹭蹭拔节,人说晚上去苞米地里会听到拔节的声音。晚上我蹲在我的苞米地里听过拔节的声音,蹲伏不动,只听东一声“咔,西一声“咔”,真像庄稼在互相说话唠家常。可惜我们人类听不懂它们的语言。

终于,苞米秀穗了。先是苞米杆头伸出扫帚样的花穗,再细看苞米杆中间,鼓鼓的从杆和宽大的叶片的拥抱中挤出苞苞来,不大,像婴儿刚张开睡眼。从这开始,一天一个样,长胖了,长大了,身体也不断拉长,年纪不大却也竟然早早长出胡须来了。但是和人类想反,那胡须开始却是白的,不同的是人类白胡子硬茬茬的,它是绒绒的,手摸上去就要化掉似的。渐次地,那胡须在末梢一点点晕染着红艳了,标志了它进入了青春期。

和少年恨不能第二天就长大一样,我天天在盼着它们赶快成熟。少年的心性急躁、毛愣,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人家那胡子还青春期呢,我就迫不及待去验明正身了。我干的坏事是扒开苞米皮偷窥人家玉体。把苞米棒的皮扒开一条缝,用指甲掐它的籽粒,不成熟的苞米一掐一股浆都能喷出来。我们地方土话管这叫“敲包子”,小时候没少在人家地里干“敲包子”的坏事,让大人追着骂。这会对自己的苞米也下这狠手,就太不分里外了。不过还好,我把握了只“敲”几个“包子”的底线。“敲包子”的意外收获是,及时发现长坏的苞米。所谓长坏了,就是苞米得了一种病,籽粒变黑长成了长条面包状。我们叫“窝米”,是我们孩子眼中的美食,吃起来有很特别的香气,我们淘气的孩子有时候“敲包子”吃“窝米”都能当饭吃。也不知有什么菌,现在是没人吃它了。我们那时候孩子多,天养活。

到底还是少年心急把持不住,熬过头伏,刚入二伏,我一掐那苞米棒硬硬的了,一不做二不修,嘁呲咔嚓就都劈下来了。这是我头一次的劳动成果,也是急着向家人炫耀我的丰功伟绩啊!很不错,差不多装满两面袋子。扛到家,母亲夸我的同时却又戳我脑门,这苞米还正灌浆呢,太嫩,这么早就劈下来实在可惜了。烀熟了,果然一啃就是一股水,几棒苞米不抵一棒成熟的苞米。这是我第一次少年英雄的显摆就演砸了,我发誓,来年会汲取教训,再干一票成功的给家人看看。

可是没有第二年了。那块地都种人家门口去了,人家那住户等我收完苞米就悄没声地把地用铁丝网圈上了。

后来半拉喀叽二年中学,毕业没下乡,又养鸡又种地的提前炼了红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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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2:44: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