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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乌鸦与喜鹊
正文

以前,我总是分不清乌鸦和喜鹊。后来,当我遇到一些幸运的事,第一时间出现在脑海里的竟然是被我当作喜鹊的乌鸦。

我回到老家的村子整整十年了,默默无闻。这十年里,我和村里的伙伴们一起打工,一起喝酒吹牛,十年前的自己早已带着灰色的往事死去,灰烬都没有留下。不知道是那件事的打击还是喝坏了身体,我曾经肥胖的躯体愈发消瘦,最瘦的时候打工的同乡们都以为我得了绝症,不久于世。好在我活了下来。

去年冬天,村里一位在城里混出名堂的长辈招聘了一批工人,说是一年保底能赚十来万。年没过完,我跟着村里几个混得来的老乡坐火车来到了大西北,前往那片以湖命名的戈壁滩。

下了火车,再坐汽车翻过天山。天山的雪那么白,远处的针叶林密密麻麻地一簇一簇地映过眼帘,像雪地上鬼魅般的黑影、像蚂蚁爬过白色的岩石峭壁。近处牧场里有几匹马在雪地里觅食,路边稀稀疏疏的房子配着怪异古老的地名让这里的景色增添了几分神秘。沟坑里、房顶上、加油站旁边不时飞来一群乌鸦,乌鸦的个头很大,我觉得比内地的要大两倍,比我梦里的乌鸦更像乌鸦。

同行的有位大学生,大学生是这个社会顶没用却自以为是的人。我们嘲笑地喊他书呆子,他倒能置之不理。来到这片荒芜之地,需要有人保持头脑冷静,他一来就劝我们要在干活之前问清工资待遇,签订劳动合同。我们都是打工拿钱的民工,管它球合同,钱给得够老子就干,没钱啥球都没用。当然这话不是我说的,我习惯保持沉默,但是大家都这么想,然而谁都不出头去问工资合同的事儿。流传出来的工资待遇的版本就有好几个,提出合同问题的大学生始终没有出头问,他认为时机不到,其实他只是不敢承认自己无能。

几乎每个人都带着淘金的兴奋和前途的不安到达了基地,我们盼望着开工之前会有人来说工资合同之类的问题。风把卡车吹醉了,下车的时候对讲机不断地重复:开门注意安全,小心大风把车门吹掉!同伴们的心情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兴奋,我却望着无边的戈壁滩和林立的抽油机笑了起来。它像天使、又像魔鬼,都在这里了。

这天夜里,我又想了十年前的旧事:家里托了关系把我一百六十多斤的身体送到了部队。那会我又兴奋又紧张,时而梦想自己变成了刚毅果敢的男人,吸引着无数美女;时而幻想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抱着鲜花享受着如雷的掌声。然而从新兵训练的第一天起,我的噩梦就开始了。我甩不掉多余的肉,躲不开班长的责骂,甚至无力反抗战友的嘲笑。队列训练总是犯最多的错误、僵硬的身体像穿着衣服的木偶,在政治学习的睡梦中压塌了可怜的小马扎,打扫卫生时躲在冬青树下偷懒、在细细的平整的沙土面上留下了两个大大的屁股印子...跑步就像是地狱那扇黑色的大门在向我挥手,而陆上四百米障碍直接把我送进了地狱。

陆上四百米障碍,途中有个两米见方的大坑,先是要跳过去,跑回来的时候要跳下去再爬上来。我几乎在每个障碍面前都在投机取巧,然而,当我掉进了那个大坑,地狱之门真的为我而开了。我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始终爬不上去。班长不停地责骂:猪,你就是头猪;猪都能跳上来,肥猪。战友们围着出主意,甚至排长都来下指示。我脑袋一片模糊,分不清哪些是鼓励哪些是嘲讽。本能告诉我,不能停止往上爬,要不停地爬。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务室了,得了急性阑尾炎。

我隐约记得那天天特别蓝,就像这戈壁滩的蓝天。我们训练穿着绿色的军裤和灰绿色的绒衣,绒衣湿透了,贴在我肥肥的身躯上,用猪来形容我倒真的不算过分。四百米障碍的路边有几棵大杨树,杨树尖上停着几只忧伤的乌鸦在深蓝宁静的天空下向我叫了几声(其实是喜鹊,黑白色的鸟;但是我总是告诉自己那是给自己带来厄运的乌鸦)。下午训练的那两个小时,它们是我昏迷之前最后的影像......

阑尾炎治愈的时候,新兵训练结束了,我没有赶上新兵授衔,却接到了退兵的通知,坐上了回家的火车。路边的田野一片萧瑟,一群乌鸦在粪堆遍布的那块地里玩耍,像是送我,又像是好运在向我招手。实际上,我偷偷地打了报告。在我眼里万分可恶的班长找我谈话,排长连长也找我谈话希望我能坚持下来,我坚持说自己的身体出了状况。家里父母不明所以,也以为我的身体出了状况。

我当了逃兵。许多年来,只有我心里最清楚,我就是个逃兵。

从此,我常常做梦,可怕的噩梦。

魔鬼与天使般的戈壁滩,让往事沸腾。

接着,现实也开始沸腾。

短暂的休整,没有换来一纸合同,没有得到一句准确的答复,骂娘的时间都变得紧迫。第二天白天还在随意地安排着学习培训、组织汽车加油等工作。夜里,突然开始发放工服,号码不全只好拿旧工服代替。三十来号人一伙伙地在临时居住的旅馆走廊里穿梭,不时传来开工啊、晚上加班训练啊之类的流言。第三天,我们这支仓促拼凑的压裂队果然上井开工了,兵不识将、将不知兵;所幸指挥权在甲方手里。

卡车的马达在黑夜中启动,预热的号角在寒风中吹响。

天还没亮,我们像囚犯一样被喊起来集合。经理临时指派了司机和泵工的组合,我毫无准备地成了泵工。我们在寒冷的风中穿着公司发的单工衣裹着自己的厚衣服等待着天亮,没有等到早饭却等到八点甲方准时开例会。开过例会,披着破被子挡风的牛还躲在角落里,我们二三十人像肉包子一样挤在中型依维柯汽车里迎着朝阳出发了。玻璃上的雾气擦了又来,站在车里弯着腰看一眼窗外绚烂的朝霞都那么纠结。

压裂是一种团队协作、分工明确、讲究施工标准化的大型现代化高压作业。甲方是正规的国企施工队伍,作为乙方的我们甚至大部分工人都是第一次接触这种特殊作业。第一天的施工过程完全不符合标准化要求,简直可以用混乱加荒唐来形容。甲方领导哭笑不得,我们经理焦头烂额,工人们正儿八经地累了个半死。

你看,那个大学生拿起大锤砸管线的样子像不像拾荒的老大爷?五十多岁的经理从高压管区线跑到低压区,问题还真是多;他在教我怎样抡大锤,边上马上聚集了一帮人过来围观。哎呀,不好,干活莽撞的老军不小心砸到了小腿,好在问题不大,骂了声娘接着框框地砸着由壬接头。哎,你过来帮我搬一下弯头;哦,我的手套掉了一只。队长趾高气昂地四处指手画脚,地面工偷偷地躲起来休息。那谁,你们的低压管线不能搭在高压管线上面,拆了重新连接。一号车泵工呢?你的数据线怎么还不拉好?.......再多的语言都没法形容那天的混乱。管线连接好了,试压,这边刺漏了,那边管线交叉在一起摩擦损伤的严重;拆、拆、拆了重新砸过,又拿来十几个塑料桶垫在交叉的管线之间,勉强可以进行加压施工的时候已经是临近中午。甲方国企压裂队的工人们看着我们这帮人哭笑不得,领导们不要意思质问什么。即使他们问,我们也会按领导的指示回答,作为一支优秀的施工队伍,我们不能露馅。这片干涸的戈壁滩看穿了一切,却没有一滴水来洗涤丑恶。

同志们的肚子饿得呱呱地叫,强烈的紫外线照射着没有风沙的戈壁滩,天空蓝得那么不真实。疲惫的人们在轰隆的机器声中煎熬地等待着施工结束。

我站在车前擦拭着大奔驰的车标,一会儿背对着太阳光取暖,一会儿迎着太阳光犯迷糊。

全身又湿又冷,四面死气沉沉的水泥墙围成的水泥坑积了一地冰冷的污水,我蹲在角落里无助地望着头顶的蓝天。方坑四周围了一圈好奇的乌鸦,浑身漆黑的呱呱叫的长着长尾巴的乌鸦。它们肯定是在等着污水把我的身体泡烂,啄我的腐肉。我抬起双手拍打水花,那群乌鸦叫得更噪杂了,向我扑了过来。

打了个激灵,戈壁滩起风了,凉风吹进了汗湿的衣服,远处有人喊吃饭呢。原来是个梦,看来还是不累!

午饭过后,两辆泵车还在进行射孔作业。射孔作业结束时,太阳早已西斜。这边天色黑的晚,领导英明而坚决地决定进行下一层位的压裂施工。后来的回忆变得模糊,那顿午饭吃得什么也没了印象,但是许多人都声称午夜回去后是吃过晚饭的。

第二层压裂结束时,天色已黑透了,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懒得出来几颗让我觉得很诧异。这么纯净的天空,到底是什么样的罪恶让星星都羞于露脸呢!刚过完年,晚上还在上冻,领导们为了明天的施工顺利要求把连好的管线全部拆开,排干里面的残液防止结冰;另一方面泵工要拔泵检泵。八套拔泵工具被用坏了六套,数据线不小心被绞断了三根,有个熟练工砸到了手指头,一位文静的小伙子累得没有力气抡起大锤...这个凄冷的夜里,一群没有合同的新工人达到了王进喜一般忘我的状态。他们或者希望工资会像辛苦程度一样令人欣喜,或者不希望被人瞧不起,又或者仅仅是想证明自己是个强者......鬼使神差磕磕绊绊地完成了这让熟练工都觉得煎熬的工作。

回去临时居住的小旅馆,将近凌晨两点。那天夜里,我梦见浑身漆黑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在胡杨宾馆不远处的稀草胡杨林里不停地徘徊,地上铺了一层闪闪发亮的戈壁玛瑙。我趴在地上躲避着这些凶恶的鸟,想偷偷溜过去捡拾宝石。我带着发财的窃喜爬呀爬,那是一块儿纯度很高的鸡血石,我刚要伸手去拿,却听见一声呱呱地怪叫,吓得我掉进了四周都是墙的大方坑。

又是六点半,我们像劳改犯一样被叫了起来,接着等到八点甲方开会上井。这样的工作持续了三四天,工作流程逐渐熟悉,工人们也搬到了固定的驻地,大概是有活儿的原因,也不再像刚来那般着急。

就像习惯了拥挤的城市人,即便每天像挤饺子馅一样从公交车挤进挤出,也会慢慢地适应、麻木。劳累的工作也容易让人麻木,麻木的记不清周围人的面孔,记不起太多的是非曲直,印象中就剩下戈壁滩的大风、沙石、蓝天和稀稀疏疏的胡杨林。

戈壁滩上没有乌鸦。

我们一伙儿有十几个老乡,这个队上占了少一半,经理人不错,是公司外聘过来的,有个队长却是老板的亲戚,平日里不见干活,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姿态,让我们这帮老乡很是不爽。一天,干活结束的早,我们同乡几个比队长老乡那拨人干得快,收拾完一边歇着了。队长看见了,喊我们帮忙。年轻气盛的小老乡不知怎么和队长杠上了。队长站在管汇桥上,双手叉着腰,仰着脖子训斥着小老乡。小老乡一头长发,带着个防辐射的墨镜站在地上,也不甘示弱。管汇桥两边连着几台压裂车,一边站着我们老乡,一边站着队长的老乡,队长站在管汇桥上,小老乡站在管汇桥头压裂车的尾部。活该点儿背,年轻人气盛但欠策略,小老乡冲着我吹了个口哨,喊我一起去帮忙倒废水,偏偏我站在队长侧后方,这下可热闹了。队长以为小老乡吹口哨嘘他,非要开除小老乡,一群人在那里又是求情又是劝解,本来能早点收工休息,一折腾这一群人又一次披星戴月地带着压抑心情挤进本来就拥挤的依维柯。

第二天,小老乡真个不让上岗了。过了几天,队长调走,才又让开始干活,我们一起来的大学生还挂了个副队长职位。一周后,听说队长被公司处分了,还被罚了钱。那天,我们凑到一起喝了顿酒,晚上跑到外面围墙根冒着大风刺刺地撒了尿,大家的心情畅快了不少。

傍晚,收工。夕阳,戈壁。我坐在老刘的吊车司机室边走边和他聊天。他和我们不是老乡,和那伙儿人也不是老乡,在这个孤苦零丁的戈壁滩上,吃饭都是一个人。一路上,他抱怨离开了家,离开了老婆孩子,过来这边一天当两天做着劳累的工作,真不知道图个什么。今年真是上了当啦;年也过完了,再回去重新找工作可难呢,再等俩月不给说工资真个给套在这儿啦!我说,这天高皇帝远,有蓝天白云,权当旅游了吧!他讲起了以前的工作,说原来开大车也来过新疆,去煤场拉煤。为了凑足数,在大煤场里开着卡车装了卸,卸了装,倒腾了好几趟。开门结账时,下车不小心踩进了齐大腿深的煤粉里,想哭的心都有了。出来都凌晨两三点了,车队的人都在等着,擦把脸,休息一下,又得赶路了。说起来轻松,熬起来都是日子啊。

戈壁滩开始起风了,风越刮越大,所有的野外施工都停了下来。我们整天躲在屋子里喝酒、打牌。这里没有女人,没有电视,好几个人动了回家的心思。挂了职的副队长也没啥用,事情还是经理说了算,想来副队长这件事也是带我们来的领导和公司说合人情的结果。闲下来就有精力考虑别的事情,几个上岁数的司机开始撺掇大家一起找领导问合同的事儿,大学生副队长也很积极。然而,问来问去的结果,是领导的太极打得更好,推来推去,合同始终是落不了地。后来,来了个副总坐镇,直接说,有你们副总(带我们来的高人老乡)在,你们就放一万个心吧。

我好久不做梦了,也不再纠结过往的历史。劳累也是一种鸦片,让人安眠。乌鸦和喜鹊我都已分得清。广阔的戈壁滩,偶尔会有一两只野鸽子在稀疏的草丛里顶着风飞起来,又像直升飞机停在半空摇摇晃晃。也许还有麻雀、蜥蜴,记不真实了……剩下的就是那几头披着被子御寒的老牛和小牛犊子们。动植物都不喜欢在这里繁衍,人们却在这里发现了油田、立起井架、装上了一排排磕头机,建立了基地,竖起了红旗。

我们和甲方国企的员工们一起工作,羡慕他们的工资,羡慕他们可以工作俩月休息二十天,羡慕他们的宿舍有卫生间可以洗澡,羡慕他们的食堂还有美女员工……而我们只能住在集装箱铁屋里喝着啤酒二锅头,就着花生米蚕豆吹牛看毛片。更令人不爽的是,这一套单薄的工作服几天下来变得油光锃亮,却没有新工服发下来……领导的注意力似乎不在我们的衣服上,而在怎么让甲方的领导相信我们是一支能打硬仗的优秀的队伍,不过我更愿意相信甲方看中的是我们进口的这一套过亿元的压裂设备。每当我站在巨大的奔驰车标前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富有的可以开奔驰的人啊;每当我坐在驾驶室穿过扬起沙尘的戈壁滩,我就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不知是患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病症,还是别的什么魔怔,不管工作多么辛苦、工资多么可怜、尊严多么卑微,总有一些时刻,我们从心底里感觉到生活带给我们的一丝欣慰和满足!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大学生们积极地要求上进,似乎苦难的生活通过加薪升职可以避免……司机工人们上有老下有小,一年的拼搏能换来一份丰厚的报酬,有一丝希望,就不敢绝望。我们这帮人有老婆的天天想媳妇儿都想疯了,没媳妇儿的在喝酒抽烟中消磨着时光……尤其老军儿,几个电话打回去,媳妇儿急了说那么苦,咱不干了回家吧!

大风刮起来不舍得停,过了三月眨眼就奔着五月去了……风越来越大,活儿越来越少,我们这套原装进口的奔驰压裂车组也不得不给大风让路,大风却每年都要花几个月来搜刮这片只剩下石头的戈壁滩。合同没了着落,活儿却干了不少。工资也基本讲明白了,基本工资也就三千,剩下的上井费啥的都算上,工资最高的司机们一年下来拿到十万算顶高了。眼见着每天被大风吹得出不了门,全额完成任务似乎不太可能,司机们倒也沉下了心,只等年底看吧……小伙子们却不干了,五月一到,老军几个老乡先撤了。公司也半推半就,赶紧放人走……毕竟活少人多……拿了两个月的基本工资才六千多,说是剩下的年底发。我想等等……

他们一走,戈壁滩似乎更加寂寞了……没人喝酒,没人吹牛……晚上,我又梦见了乌鸦。乌黑发亮的大乌鸦停在我的身边。我说你不是乌鸦,你是喜鹊。乌鸦哈哈大笑,说,你说对了一半,我不是乌鸦但也不是喜鹊……你再睁大眼睛看看我是什么?我使劲儿睁开眼,看到一只金灿灿的乌鸦,哦,你是黄金?我再想看得仔细些……却醒了,一束阳光从铁皮房的小窗户照到了我的眼睛。

就这么混着吧,混到年底也能挣点儿钱。就像戈壁滩的玛瑙石,混了几千年,石油工人一来,它们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老军他们走了没多久,全能的经理也调走了……调回来的是和我们干过仗的队长。

队长回来严厉责备我们纪律松散,工作不力,立即撤换了令人尊敬的经理培养起来的机械师黄师傅和地面班长,安排了队长系的新机械师等,还有撤掉了本来就无权的大学生副队长。社会经验丰富的老司机说,现在算看明白了,公司姓啥!不可否认,队长系里确实有经验丰富的老师傅,除了副队长,黄师傅和王班长的责任心并不比他们差啊。老师傅们不能说什么,我们又能说什么呢……

人多好办事,心齐泰山移。队长一树权威,开始拿我们开刀了,和他干仗的小老乡先被找个借口开除了……这个公司需要的只是听话的苦力啊!我也心凉了……一起来的老乡陆陆续续地撤退,除了专业性强的大车司机,走人是迟早的事儿。

晚上,小老乡收拾东西,几个老乡过来说话……大学生被撤了职,他说正好准备回家拍婚纱照,想着让对象来天山玩儿一趟,我请了假和你一块儿走吧。剩下我们几个工人都没了脾气,准备一起辞职走人……

这一天都没喝酒,队长下了禁酒令,被逮住了白白赔钱。大家都无精打采,早早就睡了。乌鸦回来了,不,是喜鹊……一只发着蓝光的喜鹊在杨树林里对我说,敌人就在前面。我看到自己带着钢盔、穿着迷彩服、手握冲锋枪,边上是一群面目模糊的班长和战友。我跟着喜鹊的指引往前跑去……冲出树林,是一片广阔的大沙漠,前方黑压压地冲出来铺天盖地的乌鸦,大的小的,黑的白的……我端起冲锋枪不停地射击。乌鸦掉下来堆成了山,我正要高兴,乌鸦堆里冒出了许多脑袋,有队长、有新提拔的机械师、还有偷懒不被批评的地面工、不给我们签合同的副总……他们狰狞着面孔,从嘴巴里射出来无数的子弹。我转过身想对战友们说:我不是逃兵,我要打死它们。身后却没了战友,大喜鹊也不见了,只剩下无尽的沙漠……我口渴难耐,心脏被他们打穿了,流出来透明的液体。我想命不该绝呀,手捧起来就喝,却渴醒了这个可怕的噩梦……

我起来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水,却发现小老乡还没睡。我问:怎么还不睡啊?他说:睡不着,他娘的,找个工作真他娘不容易,难得想好好干一把,却碰到这鸟人……我说:这活儿也没个保障,不干也罢。他说:回去连工作都没呀……是啊,小老乡虽然脾气不好,有九零后与生俱来的许多毛病,却着实是干活的好手;学什么都快,有一把力气,活儿也干的漂亮,可惜少了好师傅带。我也不想就这么半途而废,就像自己又当了一回逃兵。

我总是当逃兵……第二天,大学生请了假,我们辞了职。队长正眼都没瞧一眼辞职报告,巴不得我们赶紧滚蛋。

回去就一趟班车,停在低矮的小房子边。那几头牛也在房子的角落里。我们四五个人坐了车准备离开这里。车子开远了,挺大的石油基地看起来那么孤独,孤独地像另外一个世界。

老三说:“还是老军英明,早点走好了,碰上这么个鸟人,挣钱也得被气死。”

小老乡倒想开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志,你他娘起什么哄,就在这混着吧,挣点钱早点娶媳妇吧……”

我说:“队长记着哩,迟早给我弄走。这叫先见之明。”说完我们哈哈大笑,笑了就不算逃兵,最多算败兵流寇吧……想着想着还是觉得酸酸的。

大学生插话说:“我可能还得回来,难得的锻炼机会。”

老三:“副队长都不让当了,回来受那份破气……”一顿沉默,小老乡问:“嫂子到哈密了吗?先去雪山遛一圈呗?”

大学生说:“看了雪山,咱们一块儿回老家,今天晚上我请客。”

这就对了嘛。

下午,我们的车赶到了县城,晚上大学生的对象来了,大家一块儿吃饭。

大学生的女朋友穿了件红衣服,特别的漂亮。我们说,明天到了天山给你们拍婚纱。她开心的笑了,我们也都像没了忧愁的人。

老三总是少根筋,说:“三四个月没见过美女了,弟妹真是天女下凡呢。”

小老乡说:“瞧你那点儿出息,他们油田食堂就有美女服务员,我还要过号哩……”

“还不是没要到嘿嘿嘿……”

“你们还记得那个小饭店的服务员吧?”我打断这俩色狼。

“擦,别提他,那么渗人……”一贯嚣张的小老乡说。

大学生说:“你还有怕的人啊?”

他女朋友问:“什么人啊?这么厉害……”

大学生说:“没什么,有一天我们吃饭,少了双筷子,让服务员帮忙拿一下……没想到服务员似乎听不懂,还瞪了我们一眼。”

“这有什么啊?”

“后来老板给拿过来的,我们初来乍到,不敢得罪人。不过那个服务员不但长得有点吓人,那瞪人的眼神似乎能杀人,把我们都吓坏了。后来听油田上的人说,这里条件艰苦,什么人都有,千万别瞎跑……”

那一天我们吃了很多,讲了好多戈壁滩有趣儿的故事。不过,我不知道怎么会提起那个用眼神就把我们吓坏了的服务员。有的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从内心深处渴望做一个纯恶的人,而不是被乌鸦和喜鹊折磨的逃兵一般懦弱的人。服务员或许是个最无害的人,或许和我一样是个逃兵……但那瞬间纯恶的眼神让我记住了。这种恶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尔虞我诈,只是傻乎乎的和善作对。或许我们都属于世界的懦弱分子,我试图给自己内心以坚强,他只是敢于用懦弱武装自己的全部身心罢了。在这个善恶难分的世界,有多少人只是强装着有一颗坚强的心懦弱地活着呢?有多少人真正独立坚强呢?又有多少人以真善美的名义作下了恶的勾当呢?有多少所谓成功不带血呢?

我想了好多没用的,希望摆脱自己再次成为逃兵的魔咒。梦里没了乌鸦喜鹊,没了大坑……却摆脱不了心灵的诅咒。

第二天,大学生早早起来跑到我们屋里说话。我们说不陪女朋友过来这儿捣啥乱呢!他说:“我被离职了。”

“什么情况?”

“今天接到小王的微信,问我咋离职了?还说队长都不让记考勤了。我给付总打电话了,说没辞职,公司什么意思?他说,队上确定说你离职了,先这么着吧……”

“擦,付总都管不了了……那你怎么办?”

“再说吧,他说可以试试再安排到别的部门……你们说我怎么跟女朋友说啊?马上要结婚,又是降职又是离职的?”

“先别说了,结婚了再说吧。”

“我得说,要么太对不起她了!”

我们不知道他怎么和他对象解释的,从年薪十万的工作突然变成了失业者……打工真他妈没出路。没看出来他对象有一丝生气,她开开心心地和我们到了天山雪山……拍了好多照片。那天,反倒是我们显得多余,他俩那么幸福,老天都要嫉妒吧。

大学生回去找了别的工作,结了婚。他再也没有义愤填膺地去找公司讨要说法,也许是忙,也许是失望。在我看来,大学生还是这个世界上自以为是却顶没用的人。他们想着开创事业,却都沦落到为了成功而成功的可怜之徒。

我们也好不到哪里……继续打工,继续享受着繁华混口饭吃。也许大学生背后挨得这一箭启发了我。虽然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畏畏缩缩的打工讨生活,但是戈壁滩短暂而深刻的苦难赶走了我的乌鸦和喜鹊;人心的复杂超过了我的理解范围,我索性也不再纠结自己是不是个逃兵了。

火车离开了广袤的戈壁滩,和来的时候一样,我们在硬卧车厢里打牌、吹牛、吃泡面,车厢里放着张国荣的歌:“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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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3:3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