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烟、酒与手表 |
正文 | 十八岁那年八月,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参加工作。父亲将他那块戴了八九年的上海牌手表交给了我,一表祝贺之意,毕竟我算是独立了。二来怕是希望我约束自由散漫的个性,做个守时之人,毕竟要为人师表,守时可是重要的品质。这块表我戴了几个月,第二年插秧季节去给同学家帮忙时丢失在稻田里,找了几个来回都没有找到。当时我也不太在意,毕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块国产手表已经不是那么金贵了。过了几天,我花半个月的工资,重新买了一块同样牌子式样相同的上海牌手表戴上,回到家时,父亲一眼就看出了不同,于是我轻描淡写的向他说了手表丢失的原委。当时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我看得出来,他的表情里除了对我不惜物的责怪外,还有说不清的沉重之意。最终他只是淡淡的数落了我几句,就放过了我。当时我不明白那块丢失的手表对他的意义,随着时间推移,经历渐多,我才咂摸出味道来。 上小学时我很顽皮,在村里的小学上到三年级时,不仅汉语拼音没能识全,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也错漏百出,还经常逃学,和村里的其他孩子在学校外玩耍。母亲要参与村里的各种农活,还要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没时间精力管我,便跟父亲商量,让我到他任教的学校去读书。父亲任教的学校离家只有五六公里,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极度缺乏交通工具的他只能住在学校里,每周末才能回家。于是一九八零年春,我随父亲到后海小学读书。 学校里没有食堂,每一位住校的教师都是自己做饭吃。父亲当时每月的工资不到四十元,还要两处开火,所以我们的伙食就可想而知了。肉几乎是见不到了,主菜就是洋芋。因为当时学校有一块地,老师们领着高年级的学生栽种一些玉米、洋芋、豆角之类的,收获后大家分分,解决生活所需。大一些的洋芋可以切开,做成洋芋片、洋芋丝、洋芋条,还可以煮汤,小一些的则直接洗净煮熟,又是菜,又是饭。在我和父亲的菜谱里,有一道特殊的汤,好几次临要吃饭了,才发觉没有下饭菜,父亲便烧开一锅水,放一点猪油,加上盐,再撒几粒葱花,用来送饭,父亲管这个汤叫“玻璃汤”。我虽然觉得不好吃,但肚子实在饿得厉害,也只能用“玻璃汤”泡着饭填饱肚子。其他老师情况稍好,但也都差不多,记得当时有一位老师上街称了一些肥肉回来炼油,油渣则用些辣椒酱油红烧来吃,煮的时候,那香味啊,不用鼻子都闻得到,以至于到现在,我对红烧肉都情有独钟。基于某种骄傲,我从不去看其他老师吃饭,我和父亲就着我们的洋芋片,关上宿舍的门,静静吃饭。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农村实施联产承包责任制,家里承包了几亩水田旱地才有所改观。 当时父亲是后海小学的负责人,也就是校长,经常要到县政府、乡政府开会,由于要跟各种人打交道,他也抽烟喝酒。当时最好的香烟是春城牌香烟,每一包四毛七,那是干部烟,据说当时县长书记都抽这种烟。他抽的烟是春耕烟,每包一毛三,还有经济烟,每包八分,偶尔买金沙江牌香烟,每包二毛三,那是要去办事。我常常去帮他买烟,买得最多的是经济烟,多出来的几分钱就给我买作业本或是水果糖吃。他经常一支烟会分成几次抽,有一次衣服袋子因烟头没有弄熄而烧出一个洞,让他心痛了好久。他喝的酒是散酒,大多是四毛五毛一斤,一年还喝不上几次,大多都是因为招待朋友或过年过节才喝,当时有一种本地产瓶装的葡泉牌二曲酒,卖一元一毛六,他很喜欢,但他舍不得买来喝。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拥有“三转一响”是每个家庭最大的期望。“三转”是指缝纫机、自行车、手表,“一响”指的是收音机。这四种物品里,他最想要的是一块手表。一来是身为学校负责人且随时要去开会,准确安排时间成为必需;二来学校里的十来位同事,几乎每人一块手表,每次教师会前或会后,大家都会讨论比较各自手表的优缺点,这个时候的手表,不仅仅代表着价值,还有手表背后的人脉(专卖商品,寻常人有钱也买不到)。一九八零年底,他第一次领到了除工资之外的一笔收入。当年昭通县第一次给教师发班主任津贴,每月五元,全年共六十元,同时还第一次领到了烤火费(取暖费)十元,两笔钱合计七十元。再和母亲商议之后,想方设法凑齐一百二十五元,托在昭通百货大楼当售货员的亲戚,在春节到来之前,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据说每一盒手表里,有一只特殊的表,与其他表比起来秒针上面有一点红色的标志,要更漂亮一些,但要贵五元钱,他舍不得出那五元钱,就买了一只普通的表。这只高达一百二十五元的表是我们一家五口唯一的“奢侈品”。那年的春节,父亲的心情非常好,除夕之夜,破例买了一瓶二曲酒,并让我尝尝,结果五分钟后我就第一次醉酒了。 父亲非常喜欢那块表。一来是他有了准确的时间,安排起工作来更能得心应手。二来是每次会议,不管是校内的,乡镇的,甚至是县一级的会议,他也可以挥着手腕发言了。家里承包了水田旱地,他自然是要在工作之余下地干农活的。每次下地干活,他要么把手表放在家里,要么就很郑重的摘下来,装在上衣口袋里,休息的时候再掏出来,看看时间,再仔细端详,看看有没有弄脏手表。有一次挖田,他忘了摘手表,劳累一下午回家以后,发现手表让飞起的小石子擦了一条痕,他心痛的拿棉花蘸了酒精擦拭,一遍又一遍,结果痕迹还是擦不掉,心疼了好几天。他常常跟我们炫耀这表的质量:“看看,走时精准,每天只会误差十多秒,呵呵呵,都半年多了,只调过一次……”又说:“瞧瞧这表壳的钢材真好啊!这玻盖真清晰,表盘又是那么素净……”说的时候,有意识的忽略了劳动时石子擦出的痕迹。他一直使用了九年,直到我师范毕业给了我。两个月后,他花七十元又买了一块上海表,这块表多了日历和周历,不过他用着不满意,据说一是重量增加了,二是走时不太准,随时要调校。弟弟工作以后,给他买了一块日本产的双狮自动表,他依然在抱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退休后他和母亲每年都出去旅游,说起北京、南京、舟山、峨眉,他都有旅游攻略上没有介绍的独特发现,每一个去过的地方,都可以给我们当导游。前段时间我去看他,对坐饮酒时,又说起那块我丢失的手表,他一脸的怀恋,借着酒劲数落起我来。我愧疚之余,问他喜欢什么牌子,重新给他买块表,他却说:“买什么买,我已经不戴表了,你看现在的手机,不仅能计时,还能及时沟通、定位,功能多得不得了,还买手表干什么……” 我知道,他拒绝的是曾经的艰辛,他怀念的是曾经的坚持,他喜欢的是如今丰富多彩的生活(龚占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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