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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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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已经走了两年多了。那是2009年端午节的前三天。在这之前,他已经在医院里躺了近9个月。我儿子答应他,端午节一定会把粽子送到医院去,和他一起好好地过一个节。可是他终于没有等到。我想,他这样的匆匆忙忙定是有原因的。或许他追随屈原去了,忽地又觉得这种想法比较可笑,似乎没有这种可能性。因为他和屈原的去本质上有区别。屈原是得不到组织的信任,心中憋屈,自己去的。他走的那个日子最终成了著名的民族节气,事实说明他走得并不冤枉。而据我观察,父亲并不愿走,确实是不得以而为之。也许,死,这种方式也是衡量历史人物和平头百姓的标准之一?

父亲是1919年生人,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9年被打成右派,1979年从劳教所出来。他对自己的境遇很坦然。作为骄傲的、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什么命呀、运呀之类的劳什子,他一概斥之为剥削阶级用来压榨穷人的工具。向来嗤之以鼻。当别人愤然向他诉说冤情的时候,他说:“国家尚且如此,何况我乎?”

刚解放那阵子,1939年入党、三十多岁的男人是颇值得情绪高昂的女士们羡慕一番的。1952年,经组织介绍,双方自愿,父亲与在革大受训的我未来的母亲结为连理。仿佛母亲那年只有17岁,按现在的标准还未成年。她们那个班的女生几乎都成为组织介绍的对象,幸运的是,许多人嫁给了军队转下来、从农民直接成长为革命者的人,而父亲三十年代末就已经上了大学,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革命者。

关于父亲政治上的挫折母亲并不全知。1949年岁末,组织做出决定,承认父亲在白区为党做了许多工作,但是,因为党的组织从1939年全面撤退,留下来坚持工作的党员的表现党不是很清楚,所以父亲的党龄只能从1948年重新入党算起。这成为母亲后来和父亲离婚的、使组织认为母亲在大是大非面前毫不含糊的、即使有了三个孩子也要维护组织利益的重要理由。当然,在宣布以上决定的时候,组织上满怀深情地勉励父亲,作为30年代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希望思想上不要背包袱,继续为人民立新功。

命中注定父亲不能再立新功。1959年,传说为了凑足那个单位的右派指标,连拉带推地把他划为了敌人。从此后,非但不能立新功,连老的功劳也彻底没有了。在劳教所,父亲除了和其他右派有许多共同点(比如:夫妻各奔前程、都是人民的对立面等)之外,他还有自己的特征。他被宣布为叛徒。根据这一点,永远不可能翻身。更主要的是,组织上已经把他叛变的途径和环境做了硬性规定。

不管劳教所的条件多么窘迫,生活多么艰辛,有一点父亲是非常明确的:这里和当年在重庆坐国民党的集中营不一样,这是我们自己的管理所,一定要遵守所里的一切规定,配合所方搞好管理工作。

凡与父亲有过交往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宽容、慈祥的人。我有同感。但不知是由于他的父母在他8岁之前就都离世的原因,还是在长期地下工作中练就了铁石心肠,他是一个好父亲,可是不合格。他在劳教所管了几年的苹果窖,从来没有带一个苹果给家人。我在上小学时就没有吃过早餐,虽然馒头才两分钱一个。冬天上学经常要就没有棉衣,要就没有棉裤,还有甚至棉衣、棉裤都没有的时候。与现在不一样,我们小的时候只有冬天才有袜子穿,而我冬天居然也没有袜子。没有哪一个冬天穿过一双像样的鞋。父亲当然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听他说过,1948年在重庆《新民报》当记者的时候,每月的薪水是48块大洋,可以做好几套高级西装。但是,除了留下8块大洋做生活费,其余的全部上交作为党的活动经费。

父亲偶尔地也会给我们露一点幽默感。有一年春节前夕,管理所安排父亲到荒野里的一个草棚里居住。草棚前高后低,高的部分约2.5米,门是草帘子做的。我记得那个年三十,我们父子三人围着一个小煤炉,父亲自嘲地说:“当年,列宁在筹划十月革命的时候,在芬兰也住在这样的草棚里”。说完,他还打量了一下棚顶,似乎想确认一下这个草棚和列宁的草棚是否能等量齐观。那个年代的人谁不知道列宁呢,我们当然知道,只是没搞清楚他住的草棚和我们住的草棚是什么关系。那晚,父亲还给我们讲了哲学的基本问题。出于敬畏,我们认真地听,但是确实不懂,更没兴趣。我们的注意力始终只在煤炉发出的热能不能抵御从门帘透进来的寒气上。多年后我猜想,父亲并不是真要让我们在那个年纪懂得什么哲学的基本原理,他可能想到,即使在1949年3月领导郎岱暴动失败后逃亡的日子里也没有住过这样的小草棚,也许父亲还想到了50年代初在五兵团黔西南工作团搞土改、在省委政策研究室、省委党校、省委宣传部搞理论研究时的紧张和忙碌的日子。后来到了师范学院,也是搞理论研究。谁知道师范学院有那么多的右派名额呢?而且后果这么严重。

古人云:“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父亲不这样,他喜欢长子。这当然不代表他有可能向皇帝的方向发展,不过是他的一种爱好罢了。所以,作为“幺儿”,我对他的看法是有看法的。我的看法当然不能抵消他的看法,我们就都坚持自己的看法。

在他走了之后,我每每地寻思,作为都有家室的成年人,为什么一定要在乎别人的看法呢?父亲并没有因为他的看法而厚此薄彼?但是,已无法面对面地向他阐述究竟,只有每年清明、送寒衣和大年初一在他的墓前耐心地向他倾诉。并借助在空中盘旋、化为灰烬的纸钱向住在远方的父亲传递迟到的悔意。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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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5 14:2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