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鞋匠——茗冰 |
正文 | 藕渠这个地方原来是个小镇,离市区不远,所以所谓的镇反而破败的很。道理就是灯下黑,离灯越近的灯下越照不到光,离城越近的镇反而越缺少活力。居民们平时忙着赚钱,到了双休就直接奔市中心方塔街去了。要说变化那是有的,外来务工的越来越多,家家的房子都租出去了还不够,于是院子里也搭建起来了,有些大些的房间就隔成小间往外租,环境就嘈杂混乱起来。镇上的菜市场越来越破旧拥挤,外围的小商户屋子漏了也不修,因为听说就要拆迁了,但这一听说就是十多年。 镇上的一家医院不大的院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典型格局,中间一个极大的花坛,内植一棵大雪松,占去了一大半空间,来看病的车子从来都是挤得水泄不通。常有被堵住出不来的车主骂娘,更有找不到车位的光起膀子横起来就直接停医院门口,看车的也没办法,于是大家自我安慰说,快了,等拆了就好了。 有鉴于以上原因,再加上镇上离我们学校还是有段距离的,所以我们老师即使有要解的燃眉之急也不去镇上,宁可坚持到下班了回到市区再办。但是有一件事是非立时即办不可的,那就是鞋坏了!没人会脚上踏双鞋再拎双鞋上班。我就遇见了这样的糗事。 那年夏天,高跟的凉鞋,女孩子的凉鞋你懂的,也就几根细细的皮带子而已。学生出操时我跑得急了点,学校规定班主任必须上阵,我呢上节课刚结束,跑着回办公室放好书本,不巧脚一崴,鞋带子就断了,这丑出的。更糟糕的是下面还有几节课要上呢!总不能耷拉着这鞋进教室吧。同行说:没事,门口有修鞋的,找薛雪补一下就行。 门卫老张指给我看修鞋铺,确实不远,马路对面向东百来米。门口很小,是木板的,旁边有个窗户却很大,玻璃的,两扇对开着,窗框有铁条焊的痕迹,依门内侧就是一条形板凳,上面坐了两老头,再里面是方凳和小凳,围成一个半圈满满一屋子,五六个,基本都是老年人,有男有女,大声地说着话。他们的背后一律是高高的鞋架子,堆满了皮鞋布鞋凉鞋,还有各种鞋底,农村人喜欢做鞋,以前是纳千层底,那个最吃功夫,现在鞋底买现成的,鞋帮子自己做,一上就可以穿。我一进去大家就不言语了,看着我。这个镇不大,何况这里离镇上也有段距离,所以到这里来修鞋的都是老主顾,冷不丁来个生客大家自然就打起眼障来了。 “修鞋啊?找他!”我随那说话老妇的手指一看,就在我的右手边,那个窗户下,一个小小人窝在一堆鞋里正用胶水胶着鞋。我不知道他是蹲着还是坐着,反正是特别矮,想来是坐着吧,可能凳子特别低的缘故。他的背是驼的,戴眼镜,头顶有点秃。脸型看不清,只看到额头特别白,因为他正冲着头干活呢!嘴里却说着:“等一歇啊!马上好!” 他的手是厚实的,手指很短,那只被他胶着的鞋愈加显得大。可能因为视力的缘故,他把鞋凑得很近,几乎到眼镜玻璃片上,这明显是个残障人士。那老妇说:“薛雪,生意来了,是个漂亮女人,嫩也不看看!”接着便哈哈的笑起来,我飞红了脸,哪有这样取笑的,若不是这鞋非修不可我肯定跑出去了。 那个被叫做薛雪的人脸上也露出笑意来,但没说话没抬头更没停下手里的活。几个老男人便开始猜测起来了:“你是老师吧?来没多久?看着像!” 我笑笑,没接话茬,他们也就聊别的了,跟开会似得,看来这是个集会的好场所。不久那老妇站起来说要走了,得回家做饭呢,临走朝这屋主,那个忙着的残障人士说:“漫夜头额来拿啊!嫩快点!” 我正看着那老妇出去,残障人士冲我说:“来吧!嫩个!哪能?” “鞋带子断了!”我咬着普通话说。我一紧张就说普通话,感觉这样有底气,表达得清。 “真个是个老师!刚来的吧?以前没见你,坐着吧,快的。” 他还是很好说话的,其他人还聊着东家西家的奇闻轶事,时而表叹一声惊呼,时而感慨一声无奈。 薛雪也有插嘴,但手里的活不停。我看他先把断了的皮带子切去一小节,从脚边的一个看不出本色的袋子里找出一绺一样颜色的皮条,比着尺寸切好了续上,用专用缝鞋机摇上。我说摇是因为这缝纫机跟做衣服的不同,是用一个手摇动,另一个手把鞋子凑着的。也没有普通缝纫机的面板和大机头,只是一个针尖镶在一个机芯上,机芯的动力就是靠摇动的轴承,针头比缝纫机的要粗得多,针尖上方一点点是针眼,穿了白尼龙线,几乎是透明的,下面一两厘米处就是很小的钢座,中间一个豁口,鞋放上去,一摇动针尖就上下走起来,针尖刺穿皮条处就是钢座的豁口部。 皮带子续好了,他再把鞋帮用小刀割开,鞋帮看上去很硬,他肥厚粗短的手指下刀稳而有力,慢慢深入慢慢推进。细细的皮带子被用薄薄的刀背卡进了鞋帮,再上缝纫机摇了几个来回。他拽拽其他几根还没断了的,也依次摇了几个来回。 “换一个!”他扔过那只鞋,问我要另一只,也这样每根皮袋子摇了来回。看来残障人士还是很细心的,没断的也给补齐活了呢! 我问:“几钱?” “你是老师吧?第一次来,不收了!” “这不可以的,应该……” 我说了很多话就是不肯走,他可能见我烦了,说:“那就一块吧。” 我给了张五块的,表示不用找了。说实在话,这样的活市区我也领教过,没个一二十块拿不下来。 他忙站起来,在窗户边的抽屉里找零钱。我感觉他像霍比特人,也像小矮人。他递给我四个硬币,我硬是又扔下了一个。 回到办公室我把事情跟同事说了,大家表示不必太客气的,他一直是这样,老师们家里有坏的鞋都拿他那里去修,手艺好,便宜。你要觉得过意不去就多给点钱。 这样后我去过几次,有穿惯的鞋,鞋掌磨了找他换。我很喜欢,他知道我是老师,换鞋掌时就用橡胶的,类似于汽车轮胎的材质,这种材质耐磨,走起来也没有垮塌垮塌的声音。总之有了薛雪修鞋后我就不再去别的地方了,换新鞋的几率也明显小了,穿惯的鞋无所谓新旧,舒服就好。 有次上午一早我刚好没课,给我母亲去买鞋底,她就喜欢做鞋。薛雪的鞋底卖得便宜质量还好,我问他:“你收钱哪能这样假湖呢?” “我一个孤老头子,无儿无女,要钱来干啥!做这个事养活自己就行了,打发时间罢了,做点善事等死时菩萨可怜我,死得痛快点就好。” 我挑鞋底的手停在半空中,心里一紧,像被薛雪的胶水粘住了一般。 我回头看看他,还是没停手里的活。“一会儿二愣子他们几个准来,陪我聊一天,我这就一点都不冷清了呢!” 我感觉食堂“大块头”的调料都倒进了我的胃,不知啥滋味,但酸是第一位的。“大块头”是我们学校的掌勺大厨,人高马大的一个女人,说话更是大嗓门,所以大家叫她大块头。 我仔细看薛雪的脸,超级的白,可能是一种病态,可能是终日不晒阳光的缘故,胸前挂着黑色的皮围兜,鞋子就直接在围兜上蹭来蹭去,他的肥厚的手灵活地在鞋与缝纫机间穿梭,眼睛始终不离开活计。 “薛雪,今朝额第一个哇!”有人来报道了。 “大头,嫩早了嘿哇!”那个叫作大头的是个微胖的半老头,挑了张面朝门口的藤椅坐下,这自然是这里最舒服的一把椅子,视角也好,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小铺子马上活泛起来了。 结了账我出门,自然我又多给了两个硬币,见远处的包子铺蒸汽氤氲着,像散不去的迷雾。 快到年根的一天下午,我去菜场买年货,因为不远,而且停车也不方便,就一路走着去。金山路原是一边马路一边一条小河,河水还算清,因为和外河连接,可以泄洪调节水位。有一次一个同乡姐妹的父亲是河道清理工,据他专业的讲述是常熟市区所有河流基本都相通,有些地方是明着连接,有些地方是暗沟相连。我这才想起,这金山河的南端就是白茆塘,一直通到我们学校那边,近藕渠老镇上。我工作时这条路还很小,是个乡间羊肠道,学校出来有条不太宽的水泥路到胜湖那边就拐弯了,后来这边的金山苑小区逐渐造起来这条路才拓宽延伸过来。再后来发现双向二车道实在是越来越拥堵了,才在河的另一侧也修建了二车道,所以金山路是常熟最有特色的一条路,我自认为。因为路中间是一条河,河有石砌的岸,岸上有柳树和迎春花,春天来时很是漂亮,黄色的迎春在水面招摇,高高垂柳倒影水中,间隔着垂柳还有海棠,初春时开得热闹,粉粉的。还有山茶,这花冬天也开,红红的,私以为是茶梅,应该是经过基因改良的。有时冬天会下薄薄的雪,将盖未盖的在这茶梅上,白的雪深绿的叶,艳红的花,别有一番滋味。今儿就是冬日,没雪,太阳很好,茶梅就越发的养眼了。绿化带的两边就是双车道,河东一侧车子由南往北,河西一侧车子由北往南,各行其道。两车道再往两侧就是高起一个台阶的行道树,一溜的香樟,因为有些年头所以树冠很宽,树下是盲道人行道,再边侧又是矮冬青的绿化带。所以说常熟真是名副其实的花园城市,绿化实在是很不错的,随便的一条马路就可以看出来。想来很多新市民来打工后选择定居虞城这也是极好的原因之一吧,所以我们藕渠中学在城市南郊,每年的外地生就特别多。 许是快过年的缘故,路上的行人不多,车子倒不少。阳光洒在香樟树上,香樟的叶很密,这树平时很少掉叶子,到春天一边长新叶一边掉老叶,奇特的很。有风轻吹过,所以那光就跟被筛子筛过一样,晃动起来霎是可爱,斑驳在盲道上,像调皮的孩子嬉戏。对面过来一人,离我不远才看到,像是薛雪,一则我的心思全在这撒在路上的光斑,二则我从没见过走路的薛雪,一时不敢认呢!估计他是老早看见我的。他由北往南走,我由南往北行,照理是该隔着河的,不该碰面,但我的小区在路西,菜场在路西,我自然就懒得到河那边去了,偶然违反了交规不知该当何罪? 我想薛雪是老早看到我了,可是他仿若不认得我,神情很严肃,专注地走他的路。他的背很驼,几乎成90°的样子,因而脖子就努力的上抬,这样才可以使脑袋正视前方。这样他的身体自然是前倾的,可能是为了保持平衡,他把两手反扣在后背。脚很短,还有些罗圈,远看过去两腿膝盖处几乎可以放个篮球,有这滑稽的体型,每走一步身体似乎就往前一冲,再一冲。 我这样描述对他是极不尊重的,但是我没有任何贬义。我马上迎上去,和他打招呼说:“薛雪,过年好啊!”。 他才笑着说:“哦!是你啊!” 他的脸怎么形容呢?就是马云,那个阿里巴巴的马云,额头和下巴再凸一点,鼻子再踏一点,眼睛再大一点凹一点,脸色再白一点,就是这样的。 “我去买菜,你去哪里呢?” “我去了老兄家,现回去呢!” 有邻居电瓶车路过,跟我打招呼,用目光审视着薛雪,仿佛带些疑惑。 “你赶紧走吧,别耽搁了你,人家看见也不好。”他说着就快步走了,我正纳闷呢,有啥不好的呢? 现在想来他是怕别人误解我怎么跟这么个怪物在一起,哎!薛雪啊你也是多情反被无情恼了呢!我是这样介意的人么?社会的流言蜚语我也经过了几遭,从羞愧难堪到义愤填膺再到无所适从到现在的事不关己仿佛置身事外才是最佳状态,有人说:不近人情才是天地的慈悲,我想这样的心态对待流言是再好不过了。 薛雪的修鞋铺还在学校的对面一百米;薛雪的收费还是以个位数为主,甚至难有超过五块的;薛雪的门还是木板的,窗还是大大的玻璃窗;窗下还是佝偻着飞针走线的超级版马云;那空间还是狭仄的,胶水气味还是刺鼻的;板凳还是磨得光滑透亮的;鞋架还是高高到房顶的;但这里的心是敞亮宽大的! 我其实并不清楚你的姓名怎么写,但是我一开写就根据称呼写成“薛雪”,莫不是我的潜意识里你就是雪的模样?你的愿望是上苍带你走时能安详的从容不迫,我想那天还很遥远,如果真有那一天,那么我偷偷告诉你天堂需要精灵! 茗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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