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烽火戏人 |
正文 | 一 阳春三月的风并不那么温暖,我着一袭长衫,风吹得我微微皱起了眉。不远处有座茶馆,馆前有一桐油刷过的牌匾,在光的折射下散发迷幻的光圈。我大步迈进去,不为喝茶,只为避避这略潮湿的寒气,它吹得我右臂隐隐作痛。???? “官人啊……”?? 刚走进茶馆,便听见一声轻灵的唱词,茶馆内搭着一个小戏台,台上女子着一衣青衫,正有板有眼地唱着《宇宙锋》。???? 我寻着一张桌子坐下,叫了一壶龙井,慢慢品着,忍住不去想右臂的疼痛。?? 戏台上的人唱得很认真,我注意到那人的脸庞其实极青涩,但一字一句又十分老练。若不是生在这乱世,我想她定不会埋没在这小小的茶馆。?? 戏刚唱完,台上的人谢了幕,台下的人也作鸟兽散。我起身欲离去,却听见门口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那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环顾四周,我便急急跑向了戏台后一个不起眼的小阁子,推门、转身、关门,一气呵成的动作让我的右手愈发疼了起来。?? “你是谁?”……阁中正坐着台上那女子,她显然被我吓到,问我时都有几分怯生。?? “我?……戏迷!”?? “有戏迷乱闯别人屋子的吗?”她愠怒道。?? “抱歉,我……”?? 话未说完,她便指着我的右臂说:“你受伤了。”?? 我低头一看,袖子上正渗着血,不等我解释,她便立刻从柜子里取出几个瓶瓶罐罐来。?? “袖子拉上去,我给你止血。”她几乎命令道。?? 我慢慢把袖子拉起来,右臂已经血淋淋一片,她有些被吓到,缓过神来便找了块手绢,慢慢地擦拭,然后上药。?? “我这样你不怕我是歹人?”看她极认真的模样,我忍不住问道。?? “你自然不是。”她头也不抬地回答我。?? “为何?”我倒对此心存几分好奇。?? 她倏然抬头与我四目相对,“视子之目,澄若清明。”?? 我一阵尴尬,赶紧转移话题,“你戏唱得挺好的。”?? “也就那样吧。”她浅浅一笑。?? “《宇宙锋》其实挺难唱的,我在北平大戏台上听的,都不及你。”?? “啊?你听过戏?”她冷不丁抬起头,眼里很是诧异,“现在都没什么人听了,人家只是图个热闹,没人真正在意你唱的是什么。”?? 我感叹道:“是啊,现如今这世道太乱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太平,唉,北平好玩吗?戏台大不大?”?? “挺大的吧,北平的冰糖葫芦味儿不错。”?? “嗯……”她应着,将头埋得更低,隐藏着一种叫做失落的情绪,这座江南不知名的小镇,离北平隔着对她而言遥不可及的距离。?? “以后太平些了,我带你去北平看戏,吃糖葫芦。”我自豪地说道。???? 她没搭腔,我也沉默了起来。稍过片刻,她便将我的伤口包扎好了,然后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神情极认真。我于是忍不住逗她,“手都快给你包成粽子啦!”她反倒对着我的伤口用指头戳了一下,立马疼得我龇牙咧嘴。?? “叫你不识好歹!”她生气道。?? 我无奈地摇摇头,此等女子实在娇蛮。?? 由于我的长衫被血渍浸染了,她便寻了件月色的袍子给我,袍子不太合身,她解释说那是她过世的师傅之物,我若嫌弃,只能冻死在外面了。?? 同她作别时外面已是月色朦胧,她与我一同踏在长街的青石板上。???? 人影稀疏,月光冷冷,她与我并排走着,我们脚步呼吸都渐渐一致起来,谁也不肯出声打破这份舒心的平静。?? 走了有一段路,我停下来说:“我们就在此别过吧,你也早些回去歇息,明日还要登台呢。”?? “那你明日还来不来听戏?”她似乎乞求般问道。?? “嗯,来。”我一口答应下来。?? “那好,明日我唱《霸王别姬》?”???? “是出好戏,唱吧,我一定来听。”?? “谢谢你。”她说道。?? “谢我干什么?理应是我该谢你今日既为我包扎伤口又借我袍子。”?? “因为你是自我登台来,第一个听我唱戏的人。”?? 我有几分不好意思,她也红了脸,我挠挠头道:“那明日好好唱。”?? 她点点头,目送我转身离去。?? 方走几步,听见的又是那轻灵的《宇宙锋》。?? “官人啊……你且慢慢行……”?? 二 次日茶馆,戏台上她舞出将入相的烽火,我台下照例一壶茶,闭起眼细细聆听。??? “大王长戚戚,贱妾何聊生?”虞姬的凄凉处境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戏罢,我缓缓踱入小阁中。她正在卸妆,因头饰太繁重,她拆卸得有些吃力,我走至她身后帮忙拆去头饰,又信手拈来一方古色的木梳,轻轻梳理她的长发。?? “今日唱得如何?”她问道。?? “你唱得自是不错,只是可惜......”我顿了顿又接着说,“乱世里没人识得佳人啊......”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这人,听戏反倒听出不痛快来了。”她面有几分愠色。?? 我赶紧赔笑脸,笑道胡诌几句罢了。?? 月色渐浓,又到了分别之时。寒气并未减轻,反倒重了几分。?? 她双手环抱在胸,但身体仍轻轻颤抖。我忍不住皱起了眉,但身上只有一件棉袍,无它物给她御寒。?? 她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冷......”?? 迟疑片刻,我将她拉入怀中,“这样暖和些。”?? 她稍微挣扎了几下,随后便由了我。?? “那你明日还来不来听戏?”她依旧如此问道。?? “嗯,来。”?? 她点点头,将脸埋在我的怀中。?? 分别之时,耳畔又是那熟悉的《宇宙锋》。?? “官人啊......你且慢慢行......”?? 我的脚步踏出,然而却有几分不舍,蓦然回首,她小小的身影融进这月色里。?? 夜半,雨中忽然打下几声春雷,惊得我未得好眠。一盏孤灯前,我仔细在棉袍中摸索,却一无所获。我对此倍感疑惑,袍中应有我几日前潜入宪兵队偷得的文书才对啊!仔细回想,却仍不知纰漏在哪。但料想此处必定已不安全了,我便急忙收拾行李,冒雨赶向码头。为偷文书而伤了右臂,本想伤好后再回北平,但观今形势,只得速速赶回北平,再另作打算。???? 云雨深了,夜色浓了,摇曳的船舱里,我望着稀疏的码头灯火出神,明日她的戏,我必定要失约了。?? 三 此后每逢夜雨,我都会从箱子里翻出那件月色的袍子,细细地看。心中念及着她,念及着那出未听的戏。?? 战火已经蔓延开了,双十协定后,国共合作,方才稳定了战局。我跟从新四军执行任务时又去了那个小镇,但茶馆已经被拆了,她自然不知所踪。我向人询问时,却发现自己甚至不知其名。? 然而北平的大戏台仍是锣鼓喧天,就像四处的炮火一样振聋发聩。?? 酒酣难得几回梦,唯梦闲人不梦君。?? 之后,我便跟随部队去了黄沙漫天的陕北,几场恶战下来,我军损失惨重,只得发电报求援。幸好近处驻扎着一只国军,收报后及时赶到才解了我军的围。那只国军领头的是名女子,在参谋处见着她时,我着实吃了一大惊。那日戏台上身着白衣唱《宇宙锋》的她,与我长街漫步欣赏月色的她,竟活生生地站在这儿,顶着团座的头衔,静静地看着我。??? 好一出戏,我笑道:“文书是你偷的吧,团座。”?? “不错,那又如何?”她神色自若,“当时党国尚未与共军结盟,文书自然需要争夺,你我各为其主罢了。”?? 我一怔,视其良久,叹息一声。?? 原来,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游园惊梦而已,我缓缓转身,推门欲走。?? “我当时的任务就是先杀了你,再夺文书。”她似是自顾自地说。?? 我脚步停了下来,回头看她,“你可还唱戏?”?? 她点点头,“想听哪出?”?? “《宇宙锋》。”?? 她眼底笑意渐浓。?? 黄沙古道,这儿早已没了当年江南青石板街道的清凉。等不到当年的月色,竟有几分唏嘘。我和她走着,谈论些江南小事,月色也温柔了几许。?? “你的部队从北平来的?”她问道。?? “嗯,部队直接驻扎在北平,上月战事吃紧,方才西进。”?? “北平可好?”?? “勉勉强强罢了,戏台还在唱,但是人心惶惶。”?? “等仗打完了,天下就太平了。”她转过头,望向北方。?? “到那时,随我去北平吧,去看大戏台,吃糖葫芦。”?? 她点点头应着,同我一起看点点疏星。我想起北平盛开的海棠花,她恰似黄沙里最娇艳的一朵,鬓间最美不过海棠红。????? 四 第二年春时,她率军南进,而我则重返北平。全国的抗战形势正一点一滴地扭转,日军节节败退。窗外海棠春意浓,我正提笔与她书信“花意浓,待君来。”方落笔,参谋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大声嚷嚷道:“小日本儿投降啦!”我放声大笑当即痛饮,天下终于太平了,烽火落幕,终可与她归于朝市,平淡度过余生。??? 之后,她回信表明正在随部进入北平。?? 然而,我热切的幻想被国共的冷战打破,我听见很多人纷纷议论要内战,她的驻军也受命不再进军。?? 我写信问她:“若当真内战,你我作何打算?”?? 她不愿回答,只是安慰我别多虑。我劝她改投共产党,她却义正言辞地拒绝,“党国是我的信仰,此志一生不渝。”然而,共产主义又何尝不是我的信仰?我至今仍深深记得我在红旗下的宣誓,信仰是无法毁灭的,这点我也深知,只是内心祈求内战不要来临。???? 数月之后,内战不可避免地爆发了,我和她的信也就此断了。?? 无休止的枪声、炮火和战争,让我十分厌倦。一样的血肉,一样的肤色,一样的民族,为什么要自相残杀?战争究竟是带来和平,还是毁灭和平?我不知道。但我只是在每个夜里都觉得好冷,刺骨的冷。?? 经过几年征战,我军由败转胜,驻军在南京时,我寻到了她的部队。线报上讲她刚经历了一场恶战,部队伤亡惨重,两军炮火轰炸了好几日,战壕都几乎成为平地,她似乎受了伤,但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当夜,我遣部下备一匹快马,乘着月夜驰向她的阵地,马蹄疾驰得越快,我心越发焦急。?? 等我,你定要等我来带你离开!?? 我们再也不管这战乱,我们回江南,我们去看月上柳梢,听万紫千红游园时的惊梦,看出将入相戏台上的烽火。?? 我要为你鬓边别上海棠花,做你椅旁一世的梳头人。?? 你,定要平安啊!?? 五 天将明,我已隐约能看见她的驻地,警戒的兵士识得我,用手指着一个营帐,“团座在那,快去吧。”?? 我点了点头,大步流星走进去。? 她坐在床边,背对着我,并未穿着军装,而是一裘白衣,一如当年模样。?? 终于又见故人了,我轻笑,刚欲上前,后背竟有一支枪抵住了我的脊梁。?? “你这是为何!”我怒道。?? 她并未说话,但却在咿咿呀呀地哼些什么,我听不太清。?? 未等我再讲话,我就被拖出去关了起来。一个参谋模样的人来到我面前,恶狠狠地说:“让你部前来投降,否则你的小命团座也保不了。”?? “让她来和我谈!”我喝道。?? “你没那个资格!给你一日之限考虑,若是不应,就送你上西天!”他并未和我多费口舌,丢下话便走了。?? 我脑袋胀得很疼,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待我。也许我终究敌不过她的信仰,在战争时期,感情渺小得可怕。?? “那你明日还来不来听戏?”?? “嗯,来。”?? 相识之景一幕幕重现。??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戏罢了,我沉迷于其中,而她却已如局外之人。?? 这一切,都是我太天真......?? 次日,枪声传来,外面的脚步声很杂乱。倏忽,我的部将便寻到了我,因我昨日深夜出城,他放心不下,便派人偷偷跟着。那人见我许久未归,料得我有危险,于是立即回部请求支援。由于她的部队刚刚大战,元气大伤,自然很快就缴械投降。我恢复自由后立刻去寻她,她被人看押在帐中,神情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她看着我,目光复杂。?? “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她摇了摇头,眼中满是茫然。?? “那我讲,你眼中的我也许是可笑至极的。但至此,我也仍信你对我有几分真心。我厌倦了沙场,厌倦了战争,你同我走吧,我们去北平,或去江南,去哪都好,我只求与你偕老,可否?”?? 她沉默了……?? “求你了,与我走吧!”?? 她看着我,依旧轻轻地摇了摇头。?? “跌跌撞撞这么久,你还是不肯,不肯与我浪迹此生,以我姓氏过门。我实则可笑,实则可悲啊!”?? “那你休息吧!”我转身离去。?? 身后又传来了久违的声音。?? “官人啊......你且慢慢行......”?? 我一怔,随即加快了步伐。?? 六 多年后的北平大戏台上,出了一位名角,一出《宇宙锋》唱罢他家,堪称之绝。更令人称奇的是,名角竟双耳失聪,据传是被炮火声震伤了。?? 她一裘白衣,在台上认真地唱着。? 只可惜,台下再无品茶听戏的那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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