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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只是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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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把老年比做夕阳,夕阳也是美丽的,但这美很短暂,是余晖在被黑暗吞噬前最后的闪亮,因而古诗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黄昏虽然也可以“为霞尚满天”,构成道道风景,那风景带给人的却多是伤感、遗憾和惋惜。绝不会是希望、憧憬和振奋。 家父今年米寿,健康每况日下,活动范围愈来愈小。刚离休那几年,他亲自下厨,为家人料理一日三餐,每天清晨必到公园遛鸟,随着年龄增长,腿力日衰,和小区只隔一条马路的公园,竟有天涯之感。抵抗力低,稍受风寒就感冒发烧,晨练取消,不久,那只百灵鸟无疾而终,老爸出门的理由就只剩下楼晒太阳。再后来,下楼也需他人搀扶了。只是在晴朗的午后,老父才下楼和一群老邻居谈谈国家大事,就社会热点问题发表一番自以为是的高论。说到议论时政,老年人,特别是离退休的老头们,都认为自己高明,意见相左的会脸红脖子粗的争吵,甚至剑拔弩张的要挥舞老拳,不过,每次都有人及时出面劝解,就像联合国安理会,不让局面乱到没法收拾。老胳膊老腿的,真要发生肢体接触,非伤即残,还是回到谈判桌用和平方式解决争端为好。争吵一方的家人闻讯也会赶来,好说歹说的拉回家。老头余怒未消,身子拗不过年轻人,头却要别过去,朝着对手扔硬话,“就你这样的,懂个啥!不稀得屌你!以后再跟你说话,我姓倒过来写!”说这话的人,往往会有三两日不参与时评小组的讨论,也就是三两日而已。知而不言,是世间最难的事!晒太阳的老头们,见多识广,博学多才,天下的事没有他们不知道不明白的,一肚子的学问不外露,等于锦衣夜行,那是何等心痒难耐!家父年轻时性情暴烈,老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平和淡定,时评小组的争吵中从听不到他的声音。大概是“剑老无芒,人老无刚”吧。他老人家一生坎坷,十四岁就扛枪打鬼子 ,八年抗战中两次负伤两次被俘,解放战争热河剿匪,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建国后,一次次的政治运动,让他蒙受冤屈耻辱,惊涛骇浪中的人生,让他参透生死,因而宠辱不惊如得道高僧。父亲老年的不喜争论,可能也与他体力不济有关,战争年代留下的创伤,给他的老年生活造成极大不便,最近在室内行走都十分吃力,他便闭门不出了。

家父虽足不出户,时评小组的情况却全面掌握,隔三差五就有能爬动楼梯的老友登门详细汇报:老刘头家保姆又辞职了;老彭的不孝女偷偷卖了他的房子;张局长的儿女和他的后老伴打遗产官司,等等等等。老爸最不愿意听的是老同志过世的消息,这样的坏消息一年比一年多,家中就不时听到他的长吁短叹。今年春节一个老友遗孀来拜年,临走老父强撑着要下床送送客人,客人坚拒,“大哥,你不要送了,我们这个岁数不要讲这些客套了。我今年是最后一次来,腿脚越来越沉,爬楼梯如登山,明年就打个电话给您拜拜年吧。”听她这番话,我心底不由泛起一阵酸楚,意识到楼梯渐渐成了父亲和老友们之间的障碍。

东北冬天严寒,楼下小花园被冰雪覆盖,老人们只能用电话互致问候。蛰伏一冬,春天花开,老人们又在小花园重聚,人数减少了几个,有在冬季长眠的,有卧床不起的,但凡能下楼的,就是坐着轮椅也要来和大家见见面。坐轮椅的又增加了几个,其中有“王铁嘴”。王铁嘴今冬始感腿脚不灵活,医院说是脑梗塞。保姆把他推到我家楼下,他打电话让家父下楼聊天,我无奈的告诉他,不是我老爸不想念他,是我们晚辈中无人能把老人背下楼。铁嘴一声长叹:“那就用电话聊聊吧。”于是 两个久未谋面的老友一个楼下一个楼上,用电话嘘寒问暖,彼此鼓励:“好好活,好不容易赶上好时光,不搞运动不挨整了,咱可得多活几年。”

五月初,父亲因肺部感染入院,我在病房陪护,夜间被隔壁传出的剧烈拍打声搅得无法入睡,询问护士方知,隔壁病人脑瘤晚期,已经和植物人相差无几,需要早晚两次拍击肺部协助排痰,否则就会形成坠积性肺炎。我顺嘴问病人姓名,答曰:王铁嘴。“什么?”我不禁一怔。开春时还好好的,怎么一个多月的工夫就这样?带着疑惑,一大早就过隔壁确认。看着病榻上形销骨立的病人,很难和昔日高大魁梧,能言善辩的工会主席联系起来。铁嘴这个绰号,不是凭空得来,他以敢说话闻名,和那个绯闻缠身的市委领导是死对头,他宣称:“某市长,如果再犯错误,我们工会就罢免他。”工会罢免市委领导,这言论简直反动透顶,就冲这句话,我断定他足以被定为右派。老爸说,铁嘴不是右派,看我一脸的难以置信,父亲笑了,“铁嘴被定为坏分子。”哈哈,这顶帽子,比右派还重。文革中他的 能言善辩不仅未带给他任何好处,反而引火烧身,成了红卫兵练习武功的活靶子。朋友都估计他会被革命的烈火烧成灰烬,他自己也有这个忧虑,暗暗准备后事。忽然一天,他开颜大笑,告诉我老爸,他死不了。老爸疑惑问他有何根据。他拿着一张本市的报纸指点着一篇社论说,这就是我的护身符。原来,社论说要把他作为反面教材批斗批臭。他分析说,既然要做反面教材,就不能让其死亡,得留活的。还真让他说对了。批斗的风潮过后,活下来的黑五类都被赶到农村劳动改造,有些人吃不消,某日,铁嘴在火车上与我父巧遇,聊到近况,他大声嚷嚷,咱下放劳动,也是劳动能手,咱们,就是掏大粪,也要比别人陶的好。那嗓门不亚于那次被批斗时和小将们辩论。上台发言的红卫兵小将说自己根红苗正,祖孙三代贫农,被戴着高帽的他接口说,我是九代贫农。你说他这不是找挨揍吗?父亲说你别看铁嘴像颗蒸不熟煮不烂的铜豌豆,他可是地道的情种,他的妻子年轻时曾加入过“三青团”,这导致铁嘴不能调入省工会任职,当时,很多人劝他离婚,妻子也不愿影响他的前途,可铁嘴就是不离! 离休后的铁嘴也不肯闲着,他坚持要写回忆录,要如实记下那疯狂的年代所受不公待遇,铁嘴要变铁笔!我想问问铁嘴的回忆录完成没有,护理人员讲肿瘤已经扩散到肺,铁嘴大去之日不远,他家人心情不好,不愿待客 。听此言,我的心如同坠了铅块。父亲他们这一代人,青壮年时期在战乱中度过,好不容易拼杀到和平年代,却卷入没完没了的政治斗争漩涡,每隔几年一场的政治运动,让他这种不会欺下媚上的耿直之人屡屡成为打击目标。终于,有“运动”瘾的人去了另一个世界继续和假想的政敌斗争,父亲和他的那些难友在晚年赶上国泰民安的盛世,不用再担心有小将来抄家,不用怕邻居揭发你偷听敌台,不用怕有人诬陷你写反标,不会因言获罪,不会再被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批斗,不会莫名其妙就被投入监狱。然而,他们却风华不再,甚至是风烛残年。时光一去不复返,他们本可以做更多的事,取得更大的成就,却在牛棚中磨蚀了锐气,下放劳动中虚掷了光阴。运动中被栽上的种种罪名可以平反,浪费了的时光谁能归还?那冤死的生命如何起死回生?

一周后的深夜,隔壁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凄厉的喊声:“爸,爸——”,家父被惊醒,用目光向我询问,我披衣下地,开门到走廊,隔壁已是哭声一片,铁嘴远行了。我想关上房门,父亲说:“开着,我要送他最后一程。” 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蒙着白单子的平车,在哭声中消失在走廊尽头。走廊的灯熄了,室内没开灯,对面高楼的霓虹灯,把闪烁的光影投进来,照得地板忽明忽暗,我和父亲都沉默着。

每天傍晚父亲病情都会加重,彷佛病魔和黑夜携手而来 ,黄昏成了我忧心忡忡的时刻。老干部病房在住院部的第二十一层, 站窗前,夕阳半隐在远处如黛的山峦背后,余晖映得浮云火烧一般,云朵漂游的很快,晚霞如海浪层层翻卷,美的惊心,美的让人怜惜,犹如残花落地前拼尽全力的最后绽放,宛若名琴在大师手里奏出最后的绝响,凄美哀艳,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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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0:4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