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记实小说:偷书 |
正文 |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我十七岁,在我们县城的隆昌二中学校读初中二年级。 刚开始时,学校还能控制局面,为了“捂盖子”,学校把所有的同学组织到我们县最偏远的农村劳动。可是不到半个月,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盖子捂不住了,老师们突然仓惶地把同学们带回到学校。 同学们回到学校,立马沸反盈天了。先是漫天的大字报,批判学校“捂盖子”,破坏文化大革命运动,接着就是批判“反动学术权威”,揪斗老师中的“牛鬼蛇神”,再后来就是斗走资派,斗校长、斗政治主任。政治主任我觉得该斗,他像国民党的文化特务,要在学生中抓右派,我不知道为什么都上了黑名单。 学校的天地太小了,同学们都上了街,和其它学校的同学们还有城里的革命群众一起,游行、喊口呺、刷大标语、贴大字报,“破四旧”,搞文艺宣传,斗阶级敌人。“反动学术权威”,地、富、反、坏、右份子,“牛鬼蛇神”,“走资派”,头上带着高帽子,胸前挂着名字用红笔打X的牌子,脸上被墨汁打上X或是画上花脸,一串串地被押着游街。古香古色的家具,古装戏的服装,还有多得很的“封资修毒草”书籍,小山一样的堆在一起,在大街上焚烧。火光熊熊,锣鼓喧天,人涌如潮,传单满天乱飞,口号声震耳欲聋,闹热得很。 开头有点兴奋、有点轻松。停课闹革命,解放了,老师们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同学们纷纷成立“红卫兵”战斗团、司令部,要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学校选拔了一些同学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百万红卫兵”,没有被选上的很多自己爬火车朝北京跑,红卫兵革命大串联的潮水席卷着全国,文化大革命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 停课好几个月了,忽然觉得有些惶恐、有些焦虑,隐约感觉到这辈子不可能再读书了。精神上特别有些饥渴感。复课是根本不可能了,自己看课业书又看不进去。以前有老师教,学习成绩都不太好,尤其第二学年开始时拉了几天肚子,数学和俄语就落了下来,云里雾里根本就不知老师讲些什么。但是就是想看书。能看得进去而且一定好看的书只能是小说,我忽然冒出了去学校图书室偷书的念头。 我有个要好的同学叫杜新民。他的家就在县城里,小我两岁,白净面皮,瘦高瘦高的。他平时学习成绩比我好很多,钢笔子写得特别好,好像就他个人有点文质气息。但是没有多话说,好像有点夹起尾巴做人的样子。后来知道他老爸是右派分子。我找杜新民谈偷书的事,他闷了一会,居然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杜新民来寝室找到我。寝室同学很少,谁也不管谁,我们向目标进发。 学生的寝室区没有和校本部连在一起。去的路上,有几座“破四旧”拉倒的石牌坊,巨石断柱乱堆在路的两边,昏暗的路灯照着像狰狞的怪兽。秋气萧刹,我们像饿极了的人,傻帽傻帽地去偷别人的吃食,我觉得有点悲凉。 校本部原来是一个很大的庙子,叫莲峰寺。学校的大门是两扇高大的旧山门,半掩着,没有人守。进去是四周厢房改建的老师们的宿舍区和学校的办公区,老师们都像白天的老鼠躲进洞里了,周围一片死寂。我们来到教学区,图书室就在教学区。教学区都是近年新修的房子,全是单层建筑,有很多高大桉树和花木掩映着,黑森森地,有些使人恐惧。我们来到图书室门口,借着很远的厕所门口的灯光,看见门锁着,是挂锁,抬头一看,门上方通气的副窗没有关闭,带木框的玻璃扇斜横着。也不多想,我用双肩顶着杜新民,让他先从副窗口翻进去,然后一只脚登着挂锁爬上去,也翻进副窗。 落到地上,哇!书架上好多书!原来也来过图书室借书,但是今天看到图书室好像更大,书也比原来多很多。我很激动、兴奋,又有些紧张。不知盗墓贼进了皇家陵墓是不是跟我们一样的心情?他们是满地的财宝任由自取,我们是满书架的书任由自取,该是多爽意的事啊!杜新民更有心计,带了挎包和手电筒,不管我,借着手电的光,只看书架上的书,看看书名,或是飞快地看看内容介绍,看得上的就往挎包里塞。我是赤手空拳,情急了,忽然想起脱下自己一条长裤子,两个裤脚打两个结,扣好裆口的纽扣,就成了一个“马搭”式的大包。我飞快的选书,飞快地往“马搭”里塞书,杜新民也帮着塞书。满实满载的塞满了,地上还遗落很多,装不了,实在可惜。 又从图书室门上副窗爬出来,杜新民背着挎包,不敢开手电筒,我扛着“马搭”,我们不敢从大门出去。来到教室后面的围墙下面,还是杜新民踩着我的肩膀先翻上围墙,我递上挎包和“马搭”,他拉我一把,我也翻上围墙。 我们在围墙上正要往下跳,突然围墙外路边十多米处一束手电筒光射过来,好亮!手电筒照着我们,照着挎包和“马搭”露在外面的书,好白!我们第一次做“贼”,根本就没有被逮住的思想准备,确被过路人撞见了!手电筒光亮后面隐约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我们很紧张,不敢出声。但瞬间又意识到不能往回跳,于是不顾一切往下跳。 是课文里的孔乙己说过“窃书者不为盗”,过路人一定把它当成了真理!手电筒照着我们跳下围墙,手忙脚乱收拾起地上几本散落的书,突然熄灭了。过路人站在原地不动,一直没有吱声。我们感觉到他没有为难我们的意思。没有手电筒照着,我们少了一些紧张,在黑暗中急急忙忙地快步逃走。 绕了很多僻静的路回到杜新民家里,他老爸在近视眼镜后面微笑着看着我们,没说话,走到一边去,我就和杜新民分书。 我分的书比杜新民多,多数是苏联和中国的小说。按当时的说法全是“毒草”书。但是特别记得清楚的有西班牙西提万斯写的《唐·吉柯德》,拿回家里看,觉得里面的爱情诗写得非常好,看得心里痒痒的,还有里面的插图很好看,有点像漫画又不是漫画,很特别。画的西方女人跟中国女人大不一样,但是很漂亮。还有曹聚仁主编的《中国抗日战争画史》和曹聚仁与人合编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画史》,八开的厚厚两大本,硬壳 精装,封面是烫金的繁体字。里面全是战地记者实地实战拍的战争照片,再编辑文字联系起来,真是图文并茂,太好看了!但是对内容很震惊!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正义和真理的化身,二战前怎么去侵略芬兰?怎和西特勒瓜分波兰?还有国民党领导抗战中对日本打了那么多的大仗?我敢断言至到现在很多中国人都没有看到过这两本书!很可惜,大概几年后就被别人借去不还遗失了。 现在常听说“知识改变命运”,这话也许有几分道理,反正在杜新民身上是应验了。杜新民后来在六九年下乡当知青,大概是在七二、三年迁移去河南投靠他叔父,在叔父的帮助下考上大学,毕业后在大学教书。再后来找了个从政的老婆,前些年当上了河南一个县级市的市长,正七品。杜新民评没评教授不知道,只知道很多年前就成了河南省作家协会和河南省书法协会的双料会员。杜新民这个家伙确实混得不错,他有今天,冥冥之中我总觉得和那次偷书或多或少都有点关系。 一晃几十年了,好些事情都忘记了。但是那次偷书的事确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过路人的那束手电筒的光,好亮!照着挎包和裤子做的“马搭”露出的书,好白! 那束手电筒的光好像至到现在都没有熄灭,照着我在人生的旅途上跌跌撞撞地走到现在。 ? 2012年07月1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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