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凤岗婆 |
正文 | 凤岗婆死了,在屋檐下晒着太阳,晒着晒着就死了。刚好九十岁。 凤岗婆的真名叫什么,没人知道,估计她自己也不一定知道,或者不记得了,我打记事起就听别人叫她凤岗婆,老老少少都这样叫,她也不计较,舒展开一脸的沟沟壑壑,挺阳光地高声答应“哎——”那拖得挺长的音调仿佛得了什么享受似的,让周围的空气也活跃了起来。我那时应该在七八成十岁吧,因为家母管得严,不可没规矩地乱称呼别人,于是在见到她时,就在“凤岗婆”的后面又加了两字叫成“凤岗婆奶奶”。她听了竟是格外的高兴,嘴唇兴奋得发抖,翘起拇指连夸:“真懂事,好孩子,呱呱叫,读书一定中状元。”事后我一直挺愧疚的,因为我们乡下人称厕所为“粪坑”,那念起来就和“凤岗”一样的。那时我们总以为她是不是曾经跌落进了厕所或者是出生于厕所。总而言之,我总感觉这样的称呼是骂人,至少是不尊重。母亲那时就告诉过我说她娘家是南康凤岗人,大家就叫她“凤岗婆”。所以,明白这源渊的就称她“凤岗婆”,不明白的就叫她“粪坑婆”,但她从来都是一样地高声答应。 据说,刚嫁到这个村子里来的时候,凤岗婆总是把自己的头发结成很古典很柔美温婉的一种发式:顶上扎两弯交织着的拱起的髻,像两座桥拱,又如两支竖起的兔耳。项后扎成一条麻花辫拖到腰部。两鬓各有一络柔顺的长发向前胸垂着,额前的一帘刘海疏落有致,衬出一对扑闪的大眼。那装扮活脱脱的从《四美图》里出来的,羡煞了村里的女人们。争着要效仿,但那些女人们竟没哪个学会,终是凤岗婆帮她们梳妆好,明耀了一天,第二天却又一个个地披头散发或松松垮垮地叫凤岗婆帮着梳妆。 女人们于是就常常聚在凤岗婆家里,除了梳头发,还做些女人们爱做的事。那时代的农村,女人们爱做的就是纳鞋底。先是搓麻线。在膝上垫一块有着漂亮纹路的厚厚的瓦,把麻纤压在瓦上,一搓,散涣涣的麻纤便绞在一起成了线,那线坚韧得很,是纳鞋的专用线。凤岗婆的麻线搓得又快又均匀,四根细长的手指轻轻地在瓦片上抚过,手下便魔术般地亮出一根结实秀丽的麻线。凤岗婆纳的鞋底结实耐用,看起来美观,穿起来又舒适。这一点,远远近近没哪个不服气。女人们斗气时,常指着对方说,“在我面前嚷算什么出息?有本事比得过凤岗婆来呀!”再急赤白脸的对方一听这话,立马就会被噎住。 年轻姑娘要出嫁了,也得找到凤岗婆。干啥?绞脸。就是绞去脸上的汗毛,女子的脸上长出汗毛,总归不好看,把这些汗毛绞去,脸就变得容光焕发,光洁如玉,像煮熟的鸡蛋。这活计是凤岗婆带来的。凤岗婆说绞脸就是开脸,开了脸才能见男人。先在姑娘的脸上抹上爽身粉,凤岗婆就用一根细麻线,中间用嘴咬着,两端分别系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上,形成交叉的三角。底端便成为打交的丝线,一拉,那丝线就翻滚着,让翻滚的丝线在抹着姑娘的脸上抹,汗毛便被绞光了,眉毛也修得齐整,脸上也变得光滑、白净多了。凤岗婆绞脸一点不疼,边上的人看着翻滚的线在脸上绞着,听着呲呲的声响,别提有多享受。 凤岗婆就这样一直成了村里女人们的灵魂,她的家就是女人欢聚的沙龙。直到她的丈夫出了事。 她的丈夫是被一棵树碾死的。她丈夫有的是力气,常年在深山里砍树,砍树的有一些忌讳,就是不能就“死”字,连音近的“四”啊“丝”啊都不能说,不能说“血”啊,“伤”啊的,连音近的也不能。否则就犯了冲,就会出事。她的丈夫就是不小心说了该忌讳的“思”字,被一棵大树倒下来夺走了性命。那年凤岗婆才嫁过来第三年,才二十三岁。凤岗婆要死要活的说要跟了丈夫去,被村子里的女人们守了一个多星期,才慢慢地起来,蓬头乱面的,垂着眼睛在村子里走。 成了寡妇的凤岗婆太年轻了,年轻得让人不踏实;长得又太招人馋了。门前就经常有些男人有事没事的晃来晃去。于是不断地听说有人被兜头淋了一盆洗脚水,有人被从房间里丢出的烂菜叶缠了一身,或者被臭鸡蛋砸成落水狗。后来凤岗婆的门前才变得清静了。母亲跟我说起她时,说得很轻松,带点笑谈的意思,却难以掩饰地流露出钦敬的神情。后来,又听说她的本家大伯想帮她招一个外地男人入赘过来。却没有下文,总之,凤岗婆就一直一个人过。 寡妇凤岗婆就不再盘那古典的头发,连麻花辫也不扎了,只绞着一个马尾在后脑耷拉着。凤岗婆也不再玩那些纳鞋底的活了。丈夫没了,纳鞋底给谁穿呢?于是凤岗婆就逐渐丧失了在女人们心中的地位。连绞脸也没人叫了,姑娘们开始知道在脸上涂上脂粉就比绞脸强,黑脸就能变成白脸,还水嫩嫩的。凤岗婆就只有一个人挎着篮子在田埂边上打猪草,养一头猪,猪也养活着自己。 三十多岁的凤岗婆忽然有一天变成了仙姑。不吃饭食,却饱嗝连天,能见鬼魄,能入阴间与鬼魂对话,能预卜吉凶,神奇得不得了。凤岗婆在家里设了个神龛,焚香膜拜,顶一方红布,伏在桌上兼念带唱,凄凄婉婉的,听得脊背一阵阵发凉。凤岗婆家里又有了门庭若市的场景。那些女人们挤在凤岗婆家里,虔诚地焚香,询问死去的人在那边过得怎样,让他们保佑活着的人云云。还有的就只是凑在那里看,抹着眼泪听那如泣如诉哀怨百啭的声音,然后满意地回去。那些得了指点的问卜者总要摸出一个红包递给凤岗婆,可她却从来不接受钱,只收封在面上的一条红纸,因为“红”字为大,只收一小勺米,因为那是神灵要用的。 后来因为“破四旧”,凤岗婆的神龛就被砸了,她也因为宣扬封建迷信被“文化革命”,成了改造对象。又因为有个快病死的人经她的“医治”终于死了,于是进了劳改场。 八十年代从劳改场出来的凤岗婆被改造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这个凤岗婆就是我所见到的凤岗婆。 凤岗婆虽然老了,腰杆却还笔直,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凤岗婆就上山捡松鸡籽。松鸡籽就是松果,鳞片绽开来像一朵花,是引火的好材料。凤岗婆每天上山捡松鸡籽,隔三五天挑着去卖,捣换些钱贴补那寒碜的家。 总之我没出来工作之前,她就一直在捡松鸡籽,很早就出了门,却总是摸着黑回来。 九十年代,我大学毕业离开了那个村子,就很少见到凤岗婆了。却不久就听说她摔了跤,再也不能上山了。此后就几乎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前年,回老家过年。竟见着了她,她一瘸一拐地扶着墙正晒着太阳。头发全白了,如一盘蚕丝胡乱地顶在头上。她见着我,却不认识了,用浑浊的眼光瞪着我客气地笑。见着我的小孩,哆哆嗦嗦地摸出一把糖硬要塞给小孩。那双缠满了胶布的手,又黑又粗,如门前的老槐树皮。我不敢想像,那双手竟然曾经编织过她最美妙的年轻时光。边上的人跟我说,她耳背,听不清,只会笑。现在只给死人做些装殓的活。她不怕死人。 现在,不怕死人的凤岗婆已经成了死人了。 2013年11月18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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