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追鱼 |
正文 | 太阳和月亮照耀在逝水之中,人到中年,生命已渐进于万籁无声了吧。记忆是一位忠实的史官,有时像批判家删掉闲愁万斛,有时又像修辞家把我们放回去,定格在某个情景里。就像司马迁必需留住“霸王别姬”的细节,才配得上项羽可歌可泣的人生一样。 过去的日子和未来的日子,构成人之实体不可分割的阴阳,什么东西会如此遥远地呼唤你,穿越时空,孤苦其心,依然来指认没有霉斑和腐朽之气的初心。它静立在水中央,从未顺流而去,单单寄寓于你的脑海重现,像蜻蜓立于熟悉的清荷之上,这应该是幸运的事。 儿时,在露天的场院看过一出戏《追鱼》。越剧版的电影对于北方的孩子如同默片,似乎也没有字幕,但这并不妨碍乡下孩子对电影甘霖般的渴望。这里面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节,那条红鲤鱼拔鳞的痛楚,衍生出一幅经典难忘的画面:一件闪着泪钻般的鳞衣,正缓缓地从女子的身上褪落,洒落一地的泪钻。 人间烟火里,伸出一条看不见的饵线,把一尾鱼从碧波潭里鲜活地钓起。一条鱼褪掉了身上最神奇的东西,变的和我们一样,就没意思了,戏就没得可演地结束了。她到底蜕掉了什么,好像一件高贵的的衣魂,我一厢情愿地感到高贵的绝望,替她感到冷,冷回童年去。真想为她披上那件泪钻闪闪的鳞衣,它用鱼的轻逸和自由,才真正吸引我。 红鲤变成人,那件衣魂已然远离。带着某种暗喻的金缕衣,就这样嵌进一个小女孩的深深向往之中。 那时,小孩子的疑问最多,那些妖精为什么不去做神仙,偏偏想做平常的人?我们多么想拥有她们的神性神力呀。但也只能你抓一把土,我在冷灶里掏一捧草木灰,向彼此身上洒去,模仿着腾云驾雾的样子,做一回灰头土脸的神仙。 自谓是一个不懂戏的人,生活中的戏目比老戏更富有戏剧性,总觉得单单纯纯地做人,远比七弯八绕地做戏省心。 一个上午,陪审了两场离婚案,争论的焦点无非一个“钱”字,钱透入人的内心,把他们整个儿带走了。在我的眼前浮现的却是一条砧板上的红鲤,它是碧波潭里的那尾鱼吗,在我潜意识中隐伏着那尾鱼,它正通过我的记忆,一条回溯而来的秘密水道,又自心灵再度尾随着我。 我们的眼睛真的像贾宝玉说的变成了死珠子,不复未出阁时的灵珠了么?那件鳞衣很安适地披在谁的身上?令女性有一种不朽的意味。没有了鳞衣的女子,被世俗往低洼里带,物质的光芒遮蔽了神性的光辉。 也许,我们都是鲤鱼精的化身。感情美好时,我们处在一个宁静无争的家园,那条在鱼缸里一天到晚游泳的鱼,犹自翻浪嬉戏在幸福的水域。这个透明的城堡,隔着一层谁也不会轻易撞击的玻璃,我看它是女人与神的化身,它看我应如是。真实的,虚拟的,黑白双鱼,合成太极的圆转,成为生命的景深。 当鲤鱼精在凡间住下时,那个至纯的女儿心灵已然远走,因为意识到在这里生存不易,才选择一个透明的鱼缸,寄放在记忆阴芜角落。这种悲凉的存在方式,常让我玩味出晕晕然的傻笑,有些事真的神秘不可说,追鱼的余情毫无主题,亦不可说。 婚姻常令女人的心灵更加叛逆,平淡只是暂时的伪装,那个鱼缸或许是她最后的栖息地,躲开屈辱的压迫和空洞的誓言,在此,她变得干净无心。那一袭泪钻一样的鳞衣胜过多少绮罗往事的虚荣,一一释放了,自己才得彻底的自由。在这里,一尾鱼用智慧上升沉浮,那是被释放之后与生命和解的态度。 晋朝干宝所著的《搜神记》卷十二,记载南海之外生存着鲛人。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编织,哭泣的时候,便自眼眶滴落珍珠,一粒粒美好的泪钻。鲛人孤独地啜饮着爱的迷狂与痛苦,它的形象令人悱恻。也许鲛人真的存在,是一尾曾经化身为人的鱼,怀着对人的某种绝望,来到了南海之滨,追寻自己的前身。它是人类返璞归真的性灵进化,是鱼类思凡的变种,亦是安徒生的美人鱼介于人神两难境地,天使和邪魔混合物的欲望重生。 在人间,无法给这个身子更好的去处,它太沉重了。一尾鱼最好藏在哪里?在强大的现实里,浓缩着自己,它的岸其实很低,低到自歌自舞自徘徊的地平线。我们不是自以为可以转动地球的人,就是在地球的爪子下无奈转动的人,唯有记忆归来的指认,还可期待。 一个透明的鱼缸,鱼与非鱼跃入小小的江湖,悄然改变了消逝与生产之间的弧光,透析着一个接近光明的世界。鱼梦得以依恃,得以鉴照,在江湖未悲白发之前,永不卑怯地幻游于神话愿景之中,在世俗的粉墨里,涂上自信的表情。 我的目光常移向晶莹的鱼缸,在久久的观赏之中,正是这一亮丽的构筑,默默护佑着其间的红鲤,让它永葆从灵魂到肉体都高贵的样子,使之得以在宏大的地球上修养生息。 心血来潮,买来三条小鱼,案上清供,寂静环绕。它们有多脆弱,一只蚂蚁的经过,一只蝴蝶的穿越,亦能撩起那一层晕纹的破碎。 同时,人间不是越活越亲切了么,自己又是一个执象而求的人,喜欢它们具象而物质地临摹曾经追过的鱼,红色的鳞衣颤摆,泪钻闪晃,摇情一缸几近静谧的清水,犹自泛起写意的绮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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