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不见之根 |
正文 | 故乡,合当于遥远处思之,一位诗人如是说。因为思念便起了如烟的乡愁,乡愁即是地域上遥远的阻隔,也是故乡的风物荫着时间的紫霭,依然望中的画面:雨夜啼月的杜鹃,落花飘风的钟声,日暮途中草垛上的清雪,院子里叶子落了整个秋天的老槐树。 怀念就从那棵老槐树说起,它的根系的繁衍见证了一个家族,父亲的父亲,父亲和他的兄弟姊妹,直至我的童年,它不再生长。而这么多年,我从未觉得它腐烂或者死亡,它的根就活在我的脚下,那个从未离开过的村庄里。不然,何以?它总是以宁静的手势,留存在的沉默时光里,抚慰着我想念土地和亲情的心灵。 五月槐花开的季节,所有槐花的甜香,都香自老槐树的那一缕,固执的以为,老槐树的花儿开了,才染教今日的槐花都香的。它在的时候是一把大伞,撑起一院子的阴凉。它稳稳地站好了,等小叔钻上去掏鸟窝,摘下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它在暮色里摇风倾听,三叔调弄着二胡;繁星浩渺的夜晚,它似老者负手行吟着月光。我扫净树下的一片空地,铺一领凉席,听奶奶的蒲扇摇出猜不完的谜语。 扫着房檐的那枝还会记得,我的小鸟是怎样不翼而飞的。奶奶不让我捉麻雀,说抓过麻雀的手肯出汗,长大了拿不住描花绣朵的针线。我就把小叔给我的鸟蛋放进奶奶的老式抽屉里,盖上些旧棉絮,等着孵出一窝有着嫩黄小嘴的鸟儿来。三天两头,一遍一遍拉开抽屉瞧看,也许大人也嫌絮烦了,就编出个故事唬我,说也有一个小孩孵小鸟来着,过了不久掀开一看,竟是几条白花花的的小蛇。原来,大蛇偷吃了鸟蛋,把自己的蛋下在鸟窝里,被小孩当鸟蛋掏走了。从此,我是再也不敢去碰那只抽屉了,我的液态的,黄色的小鸟在漫长的孵化期里,永远处在音符飞翔前的假寐里。 在一个大家庭里,最有威严的当属祖父了。饭前,爷常在老槐树下饮酒,一把锡制的小酒壶,一个凑几顿才掏净的咸鸡蛋,只有闻着酒气的老槐树与他一起醉。饭后,爷神仙似的燃一袋烟,浓烈的烟草味有时呛起他的咳嗽,让人觉得哗然生风的老槐树也在头顶替他一抖一颤的难受。 老槐树煊赫的时代终于一去不返了,它一个顶好几棵树作椽子。采伐那天,父亲和叔赤膊拉着大锯,大汗淋漓,脚下的锯末若白骨森森,要盖新房子了,不管归不归自个儿,他们都为一个小家,有使不完的劲。院子里只留下一个磨盘似的截面,我坐上去时,有一种被老槐树托在掌心里的感觉,在这剩余的温暖里仰看着天,再也没有一棵树可以跟那缕炊烟比高了。空荡荡的大院子,少了遮蔽,院角的那棵石榴树一下子红花欲燃,鲜艳夺目起来。 一个家族的散,是从分家开始的吧!锅碗瓢盆,几瓢谷子几瓢面,想要的,不想要的,分不均的就抓阄,每个家都有了自己弄不清的哀乐账,小家的念头羽翼已丰,任谁也挡不住分离的方向,人去屋空,像散了的宴席,有一种无言的凄凉。 过了很久,老槐树的树桩下,还有成群的蚂蚁搬运着散落的锯末,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族群,把人类遗落的东西生拉硬拖到共同的蚁穴。而人,恰好相反。 分家渐渐成为一个个家族的平常事,平常的一切,是一个村庄神秘力量的所在。 年年春天,倒是堂前的飞燕,还认得老屋的旧巢,撇不下的孤清祖父母。 记忆里,大人们总是有理不清的,陈谷子烂芝麻的是非恩怨。尤其女人的心眼比针鼻大不了多少,从家里的鸡狗到菜地里蒜苗,不知为哪一桩就拉下了脸。母亲是属炮仗的,听不得别人的闲言碎语,一听就爆。二婶是好为人挑唆的枪头子,风头尽出。无论母亲们怎么闹,我们小孩子的心眼里那会容得下这些世俗的鸡毛蒜皮,和堂兄妹们照旧一起下河摸鱼,进城赶集,疯野在一起。彼此的母亲无论怎样指桑骂槐,比鸡骂狗,好像也从不指望我们同仇敌忾,倒是也从未呵斥,迁怒于孩子们。父亲们也从不参与他们的战事,躲在家里,实在听不下去了,顶多不容二话地把自己的女人拽走。大人间的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比我们小孩高明不了多少,只不过彼此间脸子绷得长久些罢了。何况,这世上还有一个最不能坐视不管的——我的祖母,她踮着小脚劝了大的,劝小的,碍于长辈的情面,她们都有了和缓的台阶,当然,这和解也不是就这么一蹴而就的。经了些时日,慢慢地,借了小孩子的手去送几个白面馍,回一碗刚出锅的热饺子,缓和的空气已酝酿的差不多了,抬头不见出门见的,就这么在田间地头不期而遇了,一声暖暖的招呼,世间好像从没发生那些闲事似的,一切就自自然然,恰如其分地水到渠成了。当我们感觉到母亲们搭腔拉呱了,心里也有莫名的释然和欣喜,就跟天下太平了一般。 下一辈的人拔节似的往上窜,老一茬的人接二连三地驾鹤西去。祖父母在时,还拉根扯秧把散居的儿孙聚一聚,当祖父母终于合葬一处时,因礼金的分配也带来一场不欢而散。另一种形式的分离,让我心里再次浮出老槐树倾覆般的感觉,都关起门来过自家的小日子去了,心里流淌着各自的偏见,心存芥蒂便生分起来,渐渐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祖母的离世很令人伤心,心像被什么蓬住似的,常无缘由地长吁短叹。老人在的时候,就是我们心灵上的一道亲情画屏,写意着松鹤延年的融融亲情。老人走了,我们的心域空荡荡的,家有了各自的算盘经。 食着人间的烟火,我和我的堂兄妹们都长大了,都远离了童年那清风般的记忆。渐渐也沾染上成人的世俗陋习,也学会嚼着长辈们的陈年旧账,在街上说道着彼此的坏话,厌恶着,憎恨过,愚昧地不顾苍天有眼的表情,那种冷漠甚至不及邻里百舍间的世情。我们看不见那些曾经彼此相连依托的根,抖落岁月的泥土,早已暴露着虫蛀的累累伤痕。即使现在想来,我依然为自己的无知,盲从和人性中可耻的弱点羞愧难当。 亲情也合当于遥远处思之么?远自东北的堂兄回来时,族叔半夜没合眼,写了一份家谱,嘱咐他带上,记得辈分的排序,无论天涯海角的,遇见同宗同姓的,续起来就是一家亲。 村里渐渐有了新的风尚,谁家孩子结婚的前夜总要燃放烟花的,美丽的烟火一下子把天空照亮,整个村子的人都可以看到,从烟花升腾的方位,就可以推测出谁家又添新人了。每每抬头看烟花,那火树银花更像一个家族树的根系,倒垂在村庄的夜空,通过这种仪式的浮现,召唤着他的子孙明天都来讨喜酒喝,一个家族的人聚在一起,举杯同喜,不醉不归,那种景象真是令人欢欣遗风,哪怕亲情只因着表面的沟通而其乐融融,而浓郁温情。现在想来,乡间的红白喜事就是以这种传统习俗的方式试探着人们氏族树上亲疏远近的极限的。 有时候,在胡同里,走来从小玩大的堂兄弟,却视你若路人,眼睛长在额角上,人跟飘过去似的。心中不是滋味的我独立在街头,有一种苍凉把人穿透,虽说未必是人生的大不幸,但那种自我意识的反省,让我有一种想喊住他的冲动,想告诉他:姐累了,别扛了,让横在我们心间的梁木化作一座连心桥吧!再回到从前,恩怨忘却,留待真情从头说,一起携手哼唱着祖母教的那首古老的的歌谣,在无尽的关系里守住我们的根,把根留住,留住童年那些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画面。 满世界都在传唱同一首歌——让世界充满爱。何况,我们本是同根生呢?相信!那一天的到来不会太遥远,那些树叶儿一样飘散的亲情最终还会回到它们的根系中。 这便是我的乡愁——用指尖轻轻一触,就会漾起涟漪的,水一样的乡愁!一圈一圈地,在村庄里空自徘徊。我像一只麻雀,在这波光微荡的清愁中啜饮着阳光,烟火,脉脉亲情,偶尔在愣神的当口,仿佛捉到了逝水里一朵阴影,一个黑色的念头:难道曾经冷漠的眼神只对我构成内心的刺痛么? 其实,我和我的亲人们都不会丧失对这份刺痛的敏感,那种轻飘飘的眼神后面闪躲着一种我能理解的光,当我们都不无视这种眼神的存在时,刹那间就会隔空传递,相视一笑泯恩仇的画面。 父亲笑呵呵的走来,他终于迈过了心中的那道坎,证实了,这世上没有什么坎能高过人心想迈过它的勇气。三叔一直与我们生分着,父亲也放不下兄长的架子,父亲常叨念:老三怨我呢,怨我当会计那会儿,没歪一歪笔尖,给他多拨工分,所以不搭理我。最近,也不知父亲怎么就焖过了那个弯,路过三叔的菜地时,他主动上前递上一支烟,三叔说:“哥,我不种菜了,盖大棚的草苫子你都拉去吧!”哥俩又很默契地找回了做兄弟的感觉。兄弟是什么,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情分,在一起慢慢变老的记忆里,何曾断过?三叔也常来坐坐,我喜欢静静地待在一旁,听老哥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话家常,拉他们小时候的事情,共同玩过的游戏,一起走过的艰苦年月。在他们的言谈里,我不插一言,是觉得只有与你共同渡过一段岁月的人,才能让那段记忆重新有滋有味地活过。记忆的甘泉一道滋润着两颗心的一唱一和,才会流溢出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来。真的,今生是剪不断的兄弟,来世还会一同埋在老子娘坟茔的旁边,那里有他们的根,在根的纠缠里,丝丝缕缕吸吮吐纳,还原了生命里的本真。 其实,早在父亲他们和好之前,母亲就与三婶互通声气了。闲聊之中,我发觉母亲的记忆是一口幽深的古井,从里面可以打捞上一些,鲜为我知的古董。比如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带我回一趟娘家,回来我就起一身的麻疹疙瘩。那时三叔很疼我的,常跑到坡地沟沿采来艾叶,一边为我泡艾叶擦洗,一边抱怨母亲害我。三叔的孩子一连夭折了两个,我是家里的长孙,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三婶还给我买过一条绿色碎花的小裙子,一出门我就非穿它不可。知道了他们对自己曾经的疼爱,便觉得很惭愧,不该再生分他们的。一个人应该永远记住,在你无知的时候,别人给予你的,那些温暖的留白。 真的好想,再去听一听三叔拉的二胡了。这些不见之亲亮晶晶,扑闪闪烟花样悬垂在子子孙孙的心头,不见之根是永远也不会淡漠的。 这个清明,父亲和他的兄弟姊妹一起来上坟了,四男一女,齐整整的跪在祖父母的坟前,香花顶礼,表示了承先追远,不敢忘本之意。记得《岁时百问》称:“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在老人的皱纹里,在孩子的笑声中一切又恍若回到了从前,此时,我们像万物一样,放下心间芜乱的杂草,让自己变得清洁明净,生长在共同的亲人面前,从而格外珍惜着给养我们生命的根。 在梦里,我拉着奶奶的衣襟说:我的心一点也不痛了。奶奶笑吟吟的转身离去,就像健在时候,一大家子人团团围住她时的音容笑貌,我知道——她的灵魂终于可以安然上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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