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雪会计 |
正文 | 雪 会 计 胡光荣 雪会计病了,我上次回家的时候,我妈妈对我说。他得的什么病?我惊讶地问。听说他得的是不好治的病,现在住院,在做什么什么化学。我妈妈没有说清化字后面的,我就立即猜得出是“疗”字。化疗、放疗是目前医院里对恶性肿瘤所采用的常规疗法。 雪会计,他的真名叫胡雪冬,是集体化时期我们生产队里的会计。他当会计一直当到生产队解散。生产队散了,雪会计的称呼也散装到了社员们的脑壳里。如我每次探亲回家,还能听到人们雪会计、雪会计地叫他。这也许是集体化残存的那份对他的亲近,也许是熟悉、习惯和尊敬他。可我一直称他老同学,这是因为,我从上小学上初中到上高中,他比我总是高一个年级。那时,我有一个非常自私又龌龊的想法,就是想叫他留一年级,他留一年级就留到我们班上了,我们就能上学和放学时同去同回。上学阶段,他对我特别好,好跟我玩,还经常关照我,有点像亲兄弟。特别上高中那几年,我们家离学校十多华里,田埂蜿蜒,山路崎岖。我们一年四季,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几乎天天在一起。 雪会计比我大两岁多一点。小时候,我俩是玩伴,上学是学伴,回到生产队后,他当会计,我当记工员,我们俩又是亲密的工作伙伴。曾经的伴来伴去,亲密无间的伴儿现在快要走了,真让我惊愕、不舍、难以接受。但现实总是那么残酷无情,它容不得你去多想,去多考虑别人的感受。就像天外陨石飞入地球,某一天的某个人,他火疲了,被砸中,这不需要解释,因为哪种解释也解释不清,也没有用。 因此,我决定返回湖北之前,一定要去看看他。没过几天,他从医院回来了,听到他这次回来住在老屋。有天中午,我吃完饭后来到他家,他爱人热情地接待了我。她告诉我,雪冬得的是肺癌,晚期,已经转移。我们说了一会,之后,她引我走进雪会计的卧室。我看到他仰躺在床上,倒挂的玻璃瓶滴溜一根细塑料管管,并连在他的左手手背。我看到他精神恍惚,面色苍白、憔悴,骨瘦如柴。但奇怪的是,他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并喊我的名字。他爱人都觉得奇怪。她说,他前几天就一时糊涂一时清醒,有时连自己屋里人都认不清楚了。我说,人病到这种程度,出现浅度昏迷症状很常见。他爱人听到我在轻轻的对她说后,她的眼泪便哗啦啦直往下掉。 在打点滴,这好,这好!我加大声音,继续道,静脉给药,人体在直接吸收,它能代替吃饭和喝水,因而不需要肚子里的那些拐来拐去等复杂环节。我装做似懂非懂地夸赞吊水对病人的好处。看见他爱人泣不成声,泪流满面,我的目的是想轻松轻松屋内气氛。对我的老同学来说,也像吊水的作用一样,想让他精神一点,好受一点,最好能少点痛苦。老同学在认真听我讲话,也在会意点头。他的两眼眨巴眨巴的,有的时候眨巴出了一丝强笑。能吃点东西吗?我说完就把目光从他的爱人处移向老同学,老同学在揺头。我看到了老同学的眼角也跟着摇动而渗出了泪水。我说出这句平常好用的问候语,因对时期、人物把握不周,让老同学难受了,也让我愧疚丛生,后悔不已。他爱人陪坐在病榻的另一头,用手轮翻轻揉他那浮肿泛白的双脚。你去吃饭,我对他爱人说。我看到他们家堂屋餐桌上饭菜都摆好了,像在等她。你吃饭了?他爱人问我。吃了吃了!我答到。她又说,没吃就没吃,可莫客气,来我们家跟进你屋里一样。他爱人是我们同村,在娘家时还是我在村茶场出工时的场友,十分熟悉。不会装、不会装,我重复道。 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和雪冬老同学说了许多。我遣词谨慎,对答难懂时,他还用没有打针的右手帮忙作出解释性动作。我敢紧点头,不懂的时候也示意我懂。其中他有句,我痛,我痛得难受,我听得非常清楚。我听见后,倏地不由自主地举目索寻,看到了卧室西边桌上的药盒,想看看他在吃什么镇痛药。我正起身去拿时,他儿子进来了。你爸吃啥止痛药?我轻声细语地问。儿子悄声地答,吗啡片。他随即到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药来让我看。说,就是它。行,行,我说。我想,要是能肌注点度冷丁类强镇痛剂才好。这句话,我想想没有说出来,我怕老同学听见,还怕为难家人。后来我还想,我们人人都会患病,谁也幸免不了。可以说,人从生下来那一天起,更准确点,从娘肚子开始,就在与疾病抗争。所以,人有病并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像我这老同学得了不治之症,到了晚期,如果不用药,无休止的剧烈疼痛对他的折磨,更会使人惨不忍睹。我和老同学的对话中,我看得出来,他对疼痛的恐惧。同时,他求生的愿望也很强,有好多次,老同学问我有什么好方法?我说,现在在治,这就是好方法。他听到了,头只左右摇晃。我猜得出,他是既不愿意放弃现在的治疗,又在想寻求新的方法和药物,想找新的希望。看到我的到来,他那眼睛里放出来的目光全是这样的期待。我从医时间不短,而面对老同学的痛苦窘境和诉求,我的无力,使我羞愧! 我这次重回老家,相隔一月不到。上午11时,我脚才进屋,就听到前面哪家鞭炮噼里啪啦,我想是雪会计走了。妈妈告诉我,是雪娃子,死了两天了。 他病得坏了,全世界都没有办法治,还疼痛难忍,让人生不如死。谁得上这种病,真不如早走早好。我想到好字的时候,虽然是不加思索,无意识的,但对于我曾经的好伴儿,用在雪会计身上,情感上受不了。就像谁猛地朝我捅了几刀一样,且刀刀带血。我的这一念之刀,自己给自己捅出来的窟窿眼,它让我想起许多,想起我们一起玩耍的场景,读书的路上,出工的田间,煤油灯下队里的分配核算等,这刀又像划开的陈封已久的电影胶片,一幕幕地在我眼前浮现。 40多年来,队长走了,保管走了。现在,我的老同学,哪怕他一千个想不到,一万个不情愿,但是,有个家伙在强行地把他带走。那个家伙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带走的时候,他们个个都是身强力壮,正是出力气的好年纪,都猝不及防。是谁把他们带走的呢?那个家伙也不跟本人、亲人、朋友,哦!还有我这个记工员,它不跟我们商量商量,征求征求我们的意见,同不同意,等等。好像它对谁都不打招呼,这样的不分青红皂白,想带走谁就带走谁,这样的违背自然规律,长幼有序,甚至天地人伦……这么大的事,乱来一气,哪有这不讲理的呢?!是的,如果照这样带下去,我这记工员,也会被它带得没事做,按照城里人的说法叫做带得下岗,带得失业。 唉!我这刀子,自己给自己捅的,捅得时间、思维有点乱了,我不是我了。我拍拍脑门,得把自己找回来。我镇定了一会,想起曾经翻过的书,我在找那个真正的、最该罪该万死的、千刀刀万剐剐的,那个恶死了的魔王——它的书上名字叫恶性肿瘤,简约恶名叫癌。我要控诉它在我们生产队里犯下的滔天巨罪。我要按照现在的流行排序,从队里官的大小数起:队长是得舌癌走的,保管走的早些,好像是肠癌,我的老同学,是肺癌;社员里,我仔细回顾,我的奶奶是食道癌、胡正兴是肝癌、胡德运是胃癌、胡正华是脑癌、还有什么乳腺癌、子宫癌,基本上都是死于癌症。癌癌癌,先人造字,就有预感,癌字病字头底下的口像三块石头,并且先人还专门强调,三块石头像山一样大,石垒千仞,峭壁悬涯,它拦在我们向前的去路,让我们翻越不过;它又像是蘸有剧毒的箭头,不经意间朝谁射去,叫他防不胜防,中箭身亡。现仅举我们那届队委会成员,被癌魔王带得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些熟悉的人,那些难忘的事,留连处,大都已物是人非。特别是我的老同学雪会计,他弥留之际,在我脑壳里留下的痛苦印记,使我不堪入想,惊悚顿生! 你是记工员,你不能走,你要把我们后来出过的工,后来做过的事记下来,这是记工员的职责。雪会计的走,他好像给我安排了这么一摊子要记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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