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舒贞洁 |
正文 | 舒贞洁 文/宋昱慧 舒贞洁又做梦了,还是那个梦,那个做了三十年的梦,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同样的故事,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忘不掉、抹不去、断不了、撕不开,就这样纠缠了足足三十年,荒芜了岁月,蹉跎了人生,悲凉了时光,惨淡了世界。人生往往就是这样,一念成痴,再念入魔。舒贞洁不知道自己是痴、还是魔,痴也好、魔也罢,总之,她辜负了自己,轻贱了自己,堕落了自己,羞辱了自己——最终,毁了自己。 美丽的南国小镇,青石小路,黑石拱桥,乌篷小船,绿竹垂柳,如诗如画。在这如画的小镇里,十八岁的舒贞洁是最美丽的姑娘,是小镇里最金贵的金丝雀,是男人眼里的嫦娥、女人心中的公主,是受到上天特别眷顾和偏爱的女人。面如朗月,目似秋水,唇若涂丹,明眸皓齿,腰身摇摇似轻风摆动早春的绿柳,笑靥姣姣如同瑶池里的花蕾含羞带露。漂亮的女人养眼,舒贞洁真的是非常地养眼,就算是朴素的衣着,也掩盖不了她如花似玉的美貌,自然而然地成为当地有些体面人家儿媳妇的最佳人选,各路媒人隔三差五地光顾这个贫寒但不失整洁的农家院落。然而,没有什么文化的舒贞洁心气极高,不知道是不是老故事听得多啦,一心想嫁给一个有文化的文艺青年,佳人自然是需要匹配才子的,她觉得自己绝对是佳人,而且是稀有的绝色痴情佳人。殊不知,这个世界上,最忌讳的事就是佳人痴情,痴情就难免会薄命。 不知道是她的痴心感动了上天,还是上天垂怜她的痴心,还是所谓的天随人愿,多年不来往的远房表姨的儿子亚琦因为母亲经常描述这里的如画风光,心生向往来到她家度暑假兼写生。亚琦表哥长舒贞洁两岁,是一个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高冷的文艺气息的英俊青年,在他深黑得犹如潭水的眸子用月光一样淡然的目光同样淡淡地扫过舒贞洁白皙的脸颊和同样清澈的目光的时候,舒贞洁的心不知道为什么会像个淘气的小兔子一样乱蹦乱跳,脸上如同照耀落日的晚霞,绯红如火。从这一刻起,舒贞洁热切的目光犹如被月老黏住的红色丝线一样再也没有离开过亚琦俊朗的身形,她使出浑身解数,拿出百般温柔,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跟在亚琦的身边,形影不离地做免费向导,对亚琦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 夏日的黄昏有种带着诱惑的微醺美丽,像极了风情万种的少妇晨装未著,慵态万千,不可方物里又带着若有若无的魅惑。舒贞洁一身淡蓝色纱衫斜卧在村外疏疏落落的竹林里,橘黄色的光透过青绿的竹叶和竹枝在她的身上撒上一层柔和的光,薄薄的淡蓝色纱衣裹着她凸凹有致的躯体,姣好的脸颊在黄昏的天光里泛出淡淡的潮红色,和鲜红的嘴唇交相辉映,如同怒放的蔷薇,火辣而妩媚。漆黑的长发如同发光的黑色缎带一样从肩膀上垂下来,贴在淡蓝色的纱衣上,发丝被晚来的和风微微卷起,像远古的琴音一样撩拨着人的遐想,挑逗着人的邪念。 她对面是一个灰衣少年,白皙的面颊,棱角分明的脸,漆黑如墨的头发,浓浓的眉毛,黑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绝对的美男子一枚,而且是艺术气息十足的美男子一枚。这时他的画笔停在画板上,黑亮的眼睛痴痴地注视着舒贞洁,世界凭空消失在他的眼前,舒贞洁如同半裸的夏娃一样牢牢地黏住他的目光,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手开始不停地颤抖,沾满颜料的画笔在他那幅几乎完工的画面上留下斑斑的颜料,生生地把一副绝好的人体临摹毁得一塌糊涂。 “琦哥哥!你,你看得,看得,人家,都,都不好意思啦……”舒贞洁柔声细语地说,声音很快就糅合在竹林沙沙的天籁里,像叹息、又似呻吟,像拒绝,又似召唤,蛊惑里又带着招摇的鼓励和挑逗。 啪!画笔掉落在铺满竹叶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动,就像被心弦扣动的战鼓声,激励着亚琦勇往直前地做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 琦哥哥俊朗的脸随着这轻微的响动紧紧地贴在了舒贞洁的胸口,他漆黑的眼里喷出热切的火焰足以烧焦正座竹林。亚琦近乎癫狂地拥抱她、亲吻她、抚摸她。被青春荷尔蒙控制的滚烫的唇和颤抖的手指如同伊甸园里的蛇一样在舒贞洁的光滑如脂的肌肤上肆无忌惮地游走,瞬间点燃了她体内原始的火种,迅猛地燃烧,升腾起足以毁天灭地的烈焰,烧焦了男人的喘息、女人的呻吟、竹林的绿色、晚风的呢喃,黄昏苍茫的幕色…… 第二天早晨,亚琦表哥走啦,走得悄无声息,没有叮嘱、没有安抚、更没有告别,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悄然而去,把所有的悲伤、无助、怨恨、愤怒、耻辱、茫然、和无数个被思念淹没的夜晚留给了舒贞洁。舒贞洁就这样在毫无征兆和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像被丢弃一根刚刚被用过的火柴杆一样毫不吝惜地抛弃啦。她的世界仿佛从鸟语花香的春天立刻进入了极地冰天雪地的隆冬,又像本来晴空一碧,忽然间就阴云四和、暴雨如注一样。都说红颜薄命,但是舒贞洁这命似乎真是太薄了,薄到让她怀疑人生!如果命运这样的事情真的存在,也会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专会干那些不经意地戏弄有些痴念的人,尤其是对爱情有些痴念的人。所以这时的舒贞洁能够做的应该就是牢牢地抓住命运的双肩,无所畏惧地跟命运对抗一番。然而,她是绝对没有这样的勇气和智慧,与命运对抗是需要勇气和智慧,可怜的舒贞洁除了似乎上天优待的脸蛋和身段,真的没有比脸蛋和身段更加珍贵的勇气和智慧。当上天只是给了一个人美貌,但是却没有给她能够与美貌相匹配来保护和发挥这样的美貌的勇气和智慧的时候,一定就是上天最大的憎恨和惩罚,舒贞洁就受到了这样的憎恨和惩罚。她似乎出奇地平静,不哭不闹、也不睡觉,不停地在小院子里翻找,抽屉、墙角、灶台、鸡窝,甚至用铁铲翻院子里的地面,她似乎要在一堆堆的破烂里翻出“她的”亚琦表哥,又似乎在寻找一件她失落又忘记究竟是什么的物件。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被传言鬼魂附体,所有人都对她指指点点、敬而远之,包括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 不久她的身体有了微妙的反应,她开始莫名其妙地呕吐,已经懂事的舒贞洁知道自己怀孕啦。舒贞洁明白,这个让她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再也容不下她这个不再贞洁的女人,她成为了父母和家人的耻辱,成为所有人嘲笑和鄙弃的对象,在那个依旧封建蔽塞的年代,贞操是被视为女人的生命的,未婚生育更是绝对不能被容忍的事情,被唾沫淹死的人会是死得最悲惨的人,比浸猪笼更加地残忍。 舒贞洁不想被唾沫淹死,至少现在她还不能死,她还有一丝微茫的活着的期待。她偷了母亲仅有的二十元钱,爬上去省城的货车,藏在堆满货物的空隙里,在咣当、咣当的轰鸣声中随着货车走走停停,在铁路上度过了三天两宿,到了武汉。她只是知道亚琦表哥在武汉,可是根本不知道在武汉的哪里。 舒贞洁疯啦——精神恍惚,目光呆滞、痴痴呆呆,说不清自己来自哪里,要去哪里,想找什么人,唯一记得的一个词就是“亚琦”!然而,没有人知道“亚琦”是什么,是人、还是物。她一个人疯疯癫癫地在武汉火车站往往来来的人流和附近的菜市场里漫无目的地游逛,接受好心人施舍的食物,饥一顿、饱一顿地度日。夜里蜷缩在车站僵硬的长椅上或者楼道的暗阁里,有时候还会被街头地痞、潦倒的醉汉拖到角落里强暴或者轮流强暴。两个月后,疯疯癫癫的舒贞洁被附近菜市场卖猪头肉的小贩藏大妈“好心收留”。 藏大妈的儿子藏军三十岁,没有正式工作,每天在菜市场卖猪头肉。到这个家里的第一个夜晚,藏军就爬到了被藏大妈洗得干干净净,最起码恢复了美貌的舒贞洁身上。藏军身材壮硕、膀大腰圆,壮得像头公牛,一次又一次地在舒贞洁的身上发泄过剩的精力,疼得舒贞洁伸着脖子嚎叫,这样的嚎叫更加刺激了藏军最原始的兽性,动作更加地猛烈,那张小床摇晃得惊天动地,吱吱嘎嘎地轰响,随时都有支离破碎的危险。藏大妈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停地翻身,一会儿坐起,一会儿躺下,不停地折腾,就是没有去制止。舒贞洁流产啦,血沿着雪白的大腿流到刚刚换好的雪白的床单上,殷红得犹如跳动的火焰。藏军裸露结实的肌肤上同样沾满血迹,人类骨子里的血腥往往刺激着男人潜藏在心底的邪恶,藏军不但没有因为害怕和慌乱而停止这样的侵犯,反而在心底里升腾起一种英雄般的快感,更加狂虐,直到筋疲力尽。 半死的舒贞洁坐过了小月子,又用中药调理了近半年时光,在藏军百般呵护下,算是恢复了神志,她跟藏军结了婚,成了一个卖猪头肉的女人。 藏军虽然粗鲁,但是能吃苦耐劳,非常地顾家,安分守己。也许是因为肆意地伤害了舒贞洁,成功地除去了她身体里的祸胎的缘故,藏军格外地疼爱舒贞洁,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有了红晕,身材也变得丰满,俨然是一株水灵灵的白兰花,被菜市场里的人戏称“猪头肉西施”。只是,舒贞洁只要进入那个让她失去孩子的房间,就疯疯癫癫,于是藏军原封不动地把房间锁了起来,钥匙放在柜子的角落里,在房门外挂上了一个麻布帘子。 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一直受到良心的折磨,藏军真是打心眼里宠爱舒贞洁,是那种从骨子里发出的宠爱,从来舍不得让她干一点点的活计,全心全意地养着她,并且这样的宠爱并没有因为舒贞洁怀不上孩子就有些许的减弱。五年后,藏大妈去世了,是带着没有孙子的遗憾去世的。 恢复了神志和美貌的舒贞洁的心在藏军无限度的宠爱和忍让里渐渐地开始不安分起来,她时不时地想起那个夏日的黄昏,那洒满金色光芒的竹林和那个周身每一个毛孔里都散发出文艺气息的青年和那个青年在她白玉般胴体上游走的温柔的手和滚烫的唇。那个情景是如此地美轮美奂,让她的人生如梦境里的童话般动人心弦。她忘记了她曾经刻骨的相思和刻骨的痛苦,以及为了这样的相思和痛苦付出的惨痛代价,她忘记了沦落街头时悲惨的境遇和遭受的心灵和肉体的摧残,她从骨子里开始鄙弃藏军的粗俗和鲁莽,嫌弃他身上那股子油腻腻的熏肉味道,她甚至不愿意让藏军碰她的身体,并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和藏军睡在一张床上,更无视藏军的辛苦劳作和为她无怨无悔的付出,没有一点儿的怜惜和爱意,甚至哪怕是对陌生人般的同情都没有。 舒贞洁每天理所当然地吃着藏军早起给她做好的可口饭菜,穿着藏军用辛苦钱为她买的漂亮衣服和各种新潮的首饰,对看着有点书生气的男生,抛媚眼,贪婪的目光像盯着猎物的蛇一样,那隐含的热辣辣的情欲让藏军嫉妒得发疯,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藏军。好在,藏军从来不打女人,唯一的发泄方式就是更加猛烈地在她的肉体上肆意蹂躏。舒贞洁非常厌恶这样的粗暴,开始拼命地挣扎和抗拒,对藏军冷言冷语地刺激,肆意地蔑视、凌辱,恶毒地伤害他的自尊。 有一次,当藏军长驱直入正要达到高潮的时候,舒贞洁突然用尽全部力气推开他:“王八蛋,你这个垃圾,除了这点本事,还能干什么?!我跟着你真是丢尽了脸,就知道在我身上逞强!看看你自己那个熊样!你是能做一幅画,还是能够唱一首歌?滚!你给我滚出去!以后不准进我的房间!”她变得歇斯底里,尖利的叫声如同划破夜幕的刺耳的狼嚎一样凄厉,随后是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藏军瞪着公牛一样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舒贞洁,喘着粗气,脸色由酱紫变成苍白,浑身湿淋淋地挂满汗珠。忽然,他像纸片一样瘫软下去,栽倒在床上。舒贞洁抓起衣服,摔门而去,看都没有看藏军一眼。从那以后,藏军再也没有碰过舒贞洁,他失去了碰她的功能和勇气。然而,他依旧宠爱舒贞洁,把她像孩子一样宠爱,把她打扮得像个公主,服侍得像个皇后,虽然,舒贞洁时不时地对藏军无理取闹,撒泼耍赖,藏军都宽厚地笑笑,任凭舒贞洁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日渐枯瘦的胸口。 舒贞洁是一个不能离开男人的人,她开始对藏军百般地挑逗,甚至下贱地做出各种诱惑的姿态,然而徒劳,藏军就像个缩着头的乌龟一样,任凭她怎么挑逗,都无动于衷。他更加迅速地消瘦,脸色黑黄,黯淡无光,整个人都无精打采,走路也摇摇晃晃。在一次从菜市场回家的途中为了保护神不守舍的舒贞洁,藏军被一辆刹车失灵的小货车装倒,就像一片干枯的叶子一样轻飘飘地飞到马路牙子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在医院里,藏军用枯枝一样嶙峋的手握住舒贞洁白皙温润的小手,用尽平生的力气清晰地说:“小洁!抱歉!我害得你不能生孩子,又没有本事给你想要的生活!我,我心里愧得慌。这些年,我攒了28万,都在,都在我枕头里的存折里,密码,密码是你的生日。这笔钱加上我的赔偿金应该够你养老的。你,你找份力所能及的工作,有个事干,好好活着。你,心思单纯,容易被骗。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不要把钱拿出来!要,守住钱!单身女人,一定要,有钱傍身。想嫁,就嫁个,安分人,对你好,就行!我,我,不放心你啊!”藏军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竟至于缥缈,如同来自空虚。他的手慢慢滑下去,然后重重地落到床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死了。 舒贞洁愣愣地看着藏军,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一滴眼泪。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藏军干瘪的身躯和睁得大大的眼睛,泥塑木雕一般没有一丝活气。忽然,她发疯一样嚎啕大哭起来。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地痛哭。哭得惊天动地,哭得地暗天昏,哭得日月无光,哭得山河惨淡,哭得医生、护士、车主都跟着流泪。 舒贞洁就这样忽然间有了58万元的存款和一座虽然老旧但是产权自有的房子,成为一个小富婆。那次惊人的痛哭之后,舒贞洁就再也没有多少悲哀,反倒是有种如释重负的快感,她期待的梦境——那个多年里如影随形一样追逐着她的梦境,终于有了可以实现的机遇,虽然这样的机会是用藏军的死换来的。舒贞洁很快就忘记了藏军临死的叮咛,先把他们曾经生活的房子,除了那间被锁了17年的房间外,全部按着自己的心意装修一番。粉色基调,墙壁上挂满了艺术油画,并且特别在那间被锁住的房间门外挂上了一副巨大到足以遮盖整面墙壁的油画。画面是一个俊美少年骑着黑色骏马,背景是初秋辽阔草原和仓灰色的天空。卧室的正面墙上是一副她的半裸像,腰间裹披着薄薄的蓝色纱巾,斜卧在粉色蚕丝绣花大床被上,眼睛半开半闭,雪白的乳峰高高地挺起,腹股沟和大腿的上半部若隐若现,醉眼惺忪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可以颠倒众生的尤物。她花了一万元请了一个年轻英俊的画师王维军现场临摹,用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才完成,期间多次跟这个画师发生肉体关系。 三十五岁的舒贞洁开始穿学生装,梳马尾鬃、着淡妆,浅笑嫣然,看上去清纯得犹如少女,她真的是一心要找回当年失去的爱情的感觉。舒贞洁觉得现在的有了追求爱情的资本,17年来,那个夏日黄昏的童话般的梦反反复复地重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愤愤不平到怨天怒地。现在,她绝对不能再错过,绝对不能!她要死死地抓住眼前这个在外貌上绝对不会输给亚琦表哥的画师。她像个少女一样谈恋爱,听着王维军的海誓山盟,甜蜜地晕眩,掏心掏肺地付出金钱和肉体,幻想着可以跟这个比自己小10岁的艺术系美男子天长地久,结果换来的却是王维军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为了一次又一次地从别的女人怀里赢回男友,她不得不变着法地花钱讨好王维军,直到她再也拿不出一分钱为止,眼睁睁地看着王维军搂着女友不屑的背影消失在她绝望的视线里。 舒贞洁把藏军给她留下的所有现金都挥霍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这座被她按着自己的心意装修过的老房子。她装修的时候,是刻意地保留了她来到这里后第一夜住的房间和那张差不多支离破碎的老木床。她不愿意进入这个房间,也不愿意动这里的一切,这个房间是藏军的痛,更是她的痛。然而,他们的痛因却截然相反,藏军是为自己的鲁莽忏悔和内疚,她是被摧残的痛苦和绝望。 现在,舒贞洁找出藏在衣柜角落里的钥匙,掀开遮盖的油画,用颤抖的手抖抖索索地想打开这间房门,然而,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把钥匙顺利地插进锁头的孔里。舒贞洁仿佛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才打开了这间满是灰尘和霉味的房间,看着黑黄色的墙壁、老旧的木框窗子和那张被时间熏黑了的老木床,忽然浑身发抖,一阵又一阵地反胃和晕眩,然后几乎是晕厥般栽倒在床上,嚎啕大哭,凄厉的哭声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很快就变得缥缈而阴暗,湿漉漉地如同窗外的天空。 舒贞洁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赚钱养活自己,她的生活一直在藏军的呵护和荫蔽下,就算是死,藏军都给她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金钱。如果她可以像藏军叮嘱的那样找一份安稳的工作,肯花些力气找点力所能及的活计干,就算到死她都会过得很滋润。然而她没有,她毫不痛惜地挥霍掉了藏军的爱、愧疚、悔恨与不舍,同样毫不痛惜地挥霍了藏军留下的金钱。 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的舒贞洁除了一张可以称为漂亮的脸皮和还算是姣好的身体真的是一无所有,她唯一可以利用的似乎也就剩这张脸皮和这副躯体。舒贞洁天生眉骨,不愁勾引不到男人,很轻松地就把自己变成了暗妓。就在她刚刚有些得意的时候——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能勾引到男人似乎也算是一种本事,至少舒贞洁这样认为——她就被街头地痞“老狼”霸占,挟制她用肉体赚钱供自己挥霍,稍有不如意就是拳打脚踢,而且变着法地用最下流的手段折磨她、虐待她、羞辱她、作践她。 13年过去了,48岁的舒贞洁深陷在这样卑贱而肮脏的泥潭里不能自拔,像一只被黏住翅膀的苍蝇一样奄奄一息地无助。她不敢逃跑,18岁时离开家的经历让她再也不敢一个人面对陌生的世界,她只有任凭数不清的男人在她日渐衰老的身体上发泄男人的兽欲,做出各种献媚和讨好,用换得的钱供养那个百般欺辱她的无赖。她,屈服了,像一条被驯顺的狗一样屈服了。 对面墙壁上的镜子可以非常清晰地照出舒贞洁青黑、憔悴、布满细密皱纹的脸,她不敢相信短短的十三年间,这张曾经精致到可以颠倒众生的脸就被看不见的岁月风霜无情地凋敝成在严冬里伤痕累累的枯叶,那头黑白斑驳的头发更是成为她生不如死的根由。舒贞洁下意识地打个冷战,她潜意识里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把镜子里的风烛残年般的老妇人同自己曾经的花容月貌联系起来,那个老妇人让她感到绝望和愤怒。她吃力地爬起来,像一只摇摇晃晃的垂死螳螂,抖抖索索地在沙发底下抽出一张旧得发黄的报纸,用老茧肆虐的手拼命地抽打上面布满的灰尘。随着她干瘦的手不停地起落和一阵紧似一阵的啪啪声,房间里腾起一阵呛人的灰色尘土和发霉的刺鼻异味,她很坦然地面对这样的灰色尘土和刺鼻的异味,这是她长年累月接触的物质和味道,早就司空见惯地习以为常。舒贞洁及拉着被污垢掩盖了本色的拖鞋,用划痕累累的茶几上被磕出许多坑坑洼洼的老式铝水壶里的冷水淋湿报纸,贴在镜子上,终于盖住了那个她不愿意看见的丑陋的老妇人的脸。她不由地得意地一笑,有些狰狞,如同躲在阴暗角落里伺机做坏事的阴狠丑陋的巫婆。 这时她听到了猛烈的敲门声和含糊不清的谩骂声:“你这个十足的婊子,他妈的都几天不赚钱了!让老子我吃西北风吗?!今天再不接待客人,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舒贞洁一阵战栗,她抚摸着自己松弛的皮肤,还有胳臂上未好的烟疤、淤青,一阵阵地战栗,满脑子都是这个卑鄙到极致的男人对她的种种折磨,她再也无法承受这样让她绝望、战栗的折磨。下体的瘙痒和锥心的疼痛更是让她希望自己可以痛快地死去,她患了严重的妇科病,没有人再会光顾她干瘪得犹如深秋的老豆角一样丑陋的躯体。而这个靠她肉体吃饭的男人又变着法地折磨她,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被上天宠爱的容貌却摧毁了她的一生。她曾经的美貌是福是祸?她不知道,现在也不想知道,她唯一能够知道是她再也没有勇气过这样卑贱的日子,她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像从前一样疯癫。但是,偏偏事与愿违,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她觉得自己是上天的弃儿,总是不能活出自己的心愿,她从没有想过,那些能够按照自己心愿活着的人都会经历这样、那样的困苦磨砺,都有着坚强、不屈不挠、踏实、勤奋、自尊、自爱、这样的美德,而在她的身上几乎找不到一丝一毫。 舒贞洁决然地走进厨房,拿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切菜的刀,这把老菜刀还是藏军用了十七年的菜刀,不知道用它给自己做出过多少可口的饭菜。她凝视着菜刀,依稀想起了藏军曾经强壮的身体和宽厚的笑容。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清晰地想起藏军的笑容,她似乎一直都不愿意想起藏军的笑容。然而,偏偏是这时候,她如此清晰地想起来!而且清晰得如同天上悬挂的太阳一样明亮,她的嘴角掠过一丝残忍、凄凉的笑,狰狞而恐怖。舒贞洁非常麻利地打开那间被常年锁着的房间,没有犹豫、没有颤抖,非常准确地就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随着开门的震动,空气里飞扬着潮湿、呛鼻的粉尘。舒贞洁毫不犹豫地躺在了那张被藏军强暴的床上——那张依旧一动就吱吱呀呀的床,床上曾经雪白的新床单已经变成了麻黄色。她忽然觉得这张床似乎带着藏军的温度,暖暖地,让她感到安全舒适。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她一定会好好地跟藏军过日子。然而,人生没有如果,时光更不可能为了一个渺小如她的生命倒流。上天本来给了舒贞洁一副绝佳的好牌,但是被她自己生生地打烂啦。舒贞洁苦笑,凄然地苦笑,笑声如同游丝一样在这间阴暗潮湿的房间扩散开来,撞击到发霉的墙皮斑斑的四壁,发出同样发霉的虚弱的回音。 舒贞洁开始用那把老菜刀割自己的腕部动脉,没有任何的犹豫,就像割的是别人的动脉一样,甚至当刀子花过肌肤的时候,还有一丝的快感,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血液沿着伤口流出时的温热和甜腥味。她有些兴奋,觉得这是一生中最光彩的时刻,人生总要有那么一瞬间要活得让自己骄傲。她的骄傲就是在亲自用爱自己的男人用过的菜刀结束自己生命的一瞬,她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找到了尊严、洗清了耻辱、还清了债务。舒贞洁的目光渐渐地变得迷离,藏军的笑容渐渐地模糊,眼前清晰晃动着亚琦哥哥冷峻的面孔,还有那个魅惑的夏日黄昏…… “我恨……”舒贞洁挥舞着拳头,似乎要痛击仇人的头颅。然而,她虚弱的声音骤然停止,拳头如同倒塌老房子一样垂了下来,她,死了。没有人知道她是恨亚琦哥哥,还是恨王维军,还是恨那些男人,还是恨她自己。她像一只蚂蚁一样无声无息地死了。窗外的天空依旧高悬着太阳,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这个世界依旧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各种各样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时间依旧在不知不觉中迈着不疾不徐的脚步把无数人送往死亡的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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