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春天的书简 |
| 正文 | 春 风 惊蛰刚过，忽然就发现河边的柳树上已经绿意融融，鹅黄嫩绿的色彩有点儿“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味。走到树下，摇曳的柳条儿热情地搭在肩头上，捏一枝柔柔的柳梢细细看去，一粒粒芽苞宛若一粒粒绿豆，镶嵌在枝条之上。一松手，柳条儿又在空中飘飘摇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风已经不知何时变得轻柔而温暖，春风骀荡了。 沐浴着春风，漫步在春天的堤岸上，看着柳梢轻拂着垂钓的人们，心里面的春意潮水一样慢慢涨起来。就想，关于春天，古代的雅士们是有着许多别致的感悟的。譬如说桃花，他们讲究的是不说桃花而委婉地用“红雨”“刘郎”这样的专用词汇或典故来指代，而眼前摇曳的柳条，骚客雅人们也会用“章台”“灞岸”等词汇来代替，而不会直接说破“柳”字。这些文雅的典故词汇自然是有着美丽的故事的，譬如“刘郎”，当然是从“种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刘郎今又来”中化而得之，并指喻桃花的；而“章台”，自然也从“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这样的诗词中化得的雅称。那么，春风呢？ 我一直以为，在关于春风的描写中，“不寒”二字可谓传神而精炼，独占鳌头。其他所有关于春风的描写，不管是美轮美奂，传神动人，还是色彩斑斓，温暖如玉……都没有“不寒”来得简洁、有力，既直抵事物的本质，又直指受体感触的核心。“春风送暖入屠苏”、“春风不度玉门关”、“二月春风似剪刀”、“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春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的春风，都没有“春面不寒杨柳风”带给人早春的喜悦更直接，更简明，更强烈。 李白写过一句诗，“东风随春归，发我枝上花。”苏轼也说“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被大家广为引用的“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其实是辛弃疾《青玉案·元夕》里面的句子。元夕在古代指的是元宵节之夜，在元夕的夜里辛弃疾感受到的首先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样温暖而华丽的场面。以此而论，东风自然是春风的雅称了，一如“章台”“灞岸”之于“柳”，“红雨”“刘郎”之于“桃花”一样。 漫步在诗林史海之中，我对春风最感兴趣的，当然要数王昭君的故事了。杜甫在《咏怀古迹·其三》中写到：“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这里的“春风”自然指的是王昭君，是青春美丽的少女的代称。把少女称之为春风，或者以春风代称少女，都是极其精当而美妙的事情。谁说欣赏青春少女的感觉跟如沐春风的感觉不是一样地让人心旷神怡呢？ 做学生的年代里，最喜欢朱自清的《春》，每到春天，就不自觉地想到了这篇文字，嘴里会不自觉地漫吟那勾人魂魄的句子——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而记忆最深的关于春风的故事，当是我做代课老师的时候。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十六、七岁，在村小学做代课老师，教五年级语文课。农村的娃娃都很勤奋，春天又是“一年之计”的大好时光，大人小孩每天都起床很早，太阳刚一露头，校园里就有各年级的娃娃们在操场上早读了。在这些清脆的读书声中，有一个声音总会引起大家善意的笑声，那是一年级的一个说话漏风的女生的声音。这女孩叫张蕾，长得很漂亮，可是说话却有点儿不太真。一年级下学期语文第一课就是《春天来了》，第一句是“春风吹，天气暖，草木发芽，杏树开花……”这女孩子一开口，就变成了“亏风亏，牵起暖，巢木发芽，横竖开花……” 多少年过去了，一到春天，我就会想到这充满童趣的一幕，嘴里面也会不由自主地模仿着“亏风亏，牵起暖”，然后不管别人的反应，自顾自地在春风中开怀大笑…… 春 雨 春雨不是一个女孩的名字。虽然,在以汉字命名的国度里，有很多女孩子的身份证姓名栏里工工整整地写着“X春雨”这样的字眼。 我要说的春雨，是春天里下的雨水。农耕中国特别重视二十四节气，有一个叫做雨水的节气排在立春之后。《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 很久以来，地处北中国的黄河流域春天的雨水似乎并不奢侈，并不及时。因此，民间很早就流传着“春雨贵如油”的说法。可是，不事稼穑的诗人们，看到的是春雨带来的诗意和欣润，他捻着稀疏而飘逸的胡子赞美它“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而失恋的人或者寂寥的闺中少妇，则充满悲怆地质问它“小雨为谁飘，可知我满怀的寂寞？”抒情的小资们是最喜欢春雨的，喜欢在雨中与心上人共打一柄小伞，漫步在细雨街头,春江柳岸，或者就像诗人描写的那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而又寂寥的雨巷”,最无聊的是那些单身的屁民们，春雨把他们身体里的某些机能和欲望连同春草大地一起唤醒，于是他们在春雨之中满怀期望地嚎叫着“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雨贵情更贵相依到白头……”哦，春天的雨滴，在不同的人眼里就有着不一样形象，不一样的感触！对我而言，我觉得春雨就是春天喜极而泣的眼泪。 在我的记忆里，春天的脚步一般是这样的——几阵春风悄悄地刮过，枝头含苞，大地萌芽。接着就是淅沥的春雨。然后是雨过天晴，气温骤升，百花齐放，百鸟争鸣。远处山青了，眼前水绿了。姑娘的衣裙短而且艳了，人们的笑声爽朗了……在这步步相衔的春天的足迹里，春雨，显然是最关键的一步。 不用翻检诗书，人们都能说出几句关于春雨的诗一样的语言，这足以证明古今文人们对于春雨的吟咏之多。如果说“春雨像牛毛”这句话是用来形容雨丝的繁密，那么用这句话来形容描写春雨的诗文之繁密也是不无恰切的！关于这一点，十年之前的春天，五岁的儿子就跟我提出过一个疑问：他说春雨为什么要“像牛毛，像花针”？当时窗外飘着细细的雨丝，我捧着朱自清先生的《春》正在跟他朗读讲解，当我读到“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这段话时，儿子就提出了他的问题。 我当时就懵了。你怎么跟一个生活在信息时代的儿童讲解“牛毛”“花针”这样农耕时代的劳动生活概念？这些概念讲不清楚，怎么能讲清楚“像牛毛，像花针”？ 我最喜欢的关于春雨的描写，是杜甫和陆游笔下氤氲着诗意和自由的那些文字。人们熟知杜甫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殊不知这句诗后面的两句更其精彩。“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这其实是最寂美、最自由、最具诗意的描写和构象。想想看吧，春风柔柔地吹，春雨细细地飘，这样温暖、寂静、湿润的春夜里，万籁俱寂，春雨无声，四野漆黑苍茫。这样的氛围里披一袭蓑衣，戴一顶斗笠，携一壶老酒，伫立江边，眺望江面上闪烁的一盏渔火，听雨独酌，收江山寂然大美于胸中，该是多么惬意而自由的事情啊！待到东方破晓，风住雨歇，熹微的春晓里，沿花径漫步，低头处，但见一夜春雨后，红花坠露，遍地红泥，该是多么惊艳的美啊！ 跟杜甫的春雨相比，一生追求“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陆放翁笔下，春雨多了一些自由和任侠的快意。不说“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狂放和豪壮，就是那首“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简直就是神仙了，不知要羡慕嫉妒恨煞多少文艺猫青年现代小资加资深驴友！ 我对春雨最清晰的记忆都与故乡有关，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就农村而言，短短三十年，跨越了农耕文明和现代农业两个时代。我记忆里的春雨自然是农耕文明晚期充满诗意的场景了。那时候每逢下雨，村庄就笼罩在一片美丽的烟雨之中。雨自然不用说了，烟呢，也是细细的，若有若无地在各家各户的屋顶上飘荡着，这是人间烟火气息的炊烟啊！不用说，下雨的日子里，各家各户的女人自然是千方百计地拿出看家的本领，作一手好吃的饭菜来改善生活——天晴农忙了，一家人就都顾不上好好吃顿饭咧！男人们呢，一边悠闲地抽烟谈天，一边还不忘摆弄着农具或者种子。娃娃们在雨天似乎更兴奋，读书更卖力。而小女子们呢，春雨淅沥的时候，往往是她们聚堆儿在窗前交流鞋样花样的时候，她们纳鞋底、做鞋垫、绣花、绣枕头……总之是做一些让她们的小脸突然就羞赧得红红地，眼睛亮亮地的活儿。她们做这些活路的时候，常常会有一阵阵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从窗下飞出来，飘逝在苍茫的烟雨之中。 春 水 说到春水，人们自然就想到冰心先生的诗集《春水》。其实，冰心先生的诗集和真正的春水没有多少关系，她只是取象春水的寓意而为精妙的诗歌短章命名。在郦道元的《水经注》中，水，一般指河流。从这个意义上说，春水自然是指春天里活跃的河流、小溪，而不是春雨或者其他的什么水。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在苏东坡眼里，鸭子是春江水暖的最明显的标识。其实，自然界的春天并不是从春江水暖开始的，而是从溪水开始的；不是从城市公园的草地和枝头开始的，而是从山巅的融雪、山坡大树下探头探脑的新芽开始的。日本民歌《北国之春》里“城里不知季节已变换，妈妈犹在寄来包裹送来寒衣御寒冬”说明了一个基本的事实，春天是从山里开始的。春天的足迹从山林到原野，然后再到城里，“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当山头绿遍的时候，平原上的梨花才会开遍天涯。 当寒风劲吹白雪封山的时候，流淌在山间的小溪干涸了，冰封了，成为一绺绺冰条，悬挂在峭壁之上。立春既过，惊蛰雷鸣，冰雪融化之后的山里，溪水又恢复了往日欢快的身影，跳跃在山石树丛之间，一路欢歌，汇入大河，流过平原城市，带去春天欢快的讯息。 有人把美女比喻为花朵，有人把美女比喻成春风，有人就把美女比喻成春水。把女人比喻成花朵的当然是从观感上说的，把女人比喻成春风就更进一步，有了精神上的触感，而把女人比喻成春水的人，则直接说到了女人灵魂。张潮《幽梦影》说：“所谓美女，应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他忘掉了一个，那就是“以春水为魂魄！” 王观《送鲍浩然之浙东》“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既是美人的写照也是春水的写照。我最喜欢萧红早年写的与春水有关的一首小诗。那是她离家出走到哈尔滨，身怀六甲却又被男人抛弃，身处绝境之中写的。她写道：“这边的树叶绿了，那边的清溪唱着，姑娘啊，春天来了！”这多像是经过严寒之后的溪流的宣言啊！春天来了，宣告了一个美好的开始，也宣告了一个身处绝境的姑娘对于青春的理想、信心、和憧憬！ 《庄子·秋水》是文采飞扬的好文章，流传千古，可是我不知道庄子写没写过春水。我想，应该有人写写春水。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那么，春水呢？ 2015年3月10日 写于思苇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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