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自家伤悲自家背 |
正文 | 生与死,阴阳之隔,天高地远;存与殁,一念之间,瞬息可就。 ——题记。 多年前,我老家有这样一个男孩:圆圆的脸,大大的眼,长得很俊,大人和同伴们都喜欢他。 他上面有俩姐姐,物质相对贫乏的年代,三个孩子的事实,顺应了男尊女卑的农村观念,也说明了他在家中的地位和肩负的期冀。自然会多领受份娇宠,谁要欺负他,两位漂亮的姐姐一定翻来白眼;他的母亲立马气势汹汹地找上门去,争吵斥骂;很少的几次,他身材粗壮的父亲也亲临一线,摩拳擦掌,虎视眈眈。 他的父母都很节俭,程度堪比吝啬。刚通电那会儿,为了节电,点蜡烛。实际衡量支出,绝对是极端盲目的愚蠢,但这着实反映了他家精打细算的谨小慎微。 他的学习成绩中上游,性情比较合群,偶尔有些合理的倔强。他比我小几岁,但和我比较稳定地出没在一帮群体里。我和他处得还算友好,没记得闹僵的局面出现。伙伴们玩耍时,儿童的游戏王国,即便童话天地里也会分尊卑位次。他的性格和号召力,不足以做到大王,但个性中不屈的一面,加上他聪明、点子多,灵巧、学啥像啥,又爱动脑、有想法有创意,决定了戏耍中他的身份怎么也落不到最底号人物,斗胆、荒诞地夸张到一个国家的肃穆来比喻,他得相当于御史大夫,或者廷尉一档的角色。 有阵子,受社会风气和影视剧的影响,小孩子们狂热地痴迷着使枪弄棒、习武练拳。普通农庄,并没有真懂武术的师傅,孩子们凑在一块,摆个架势,仿个招式,你来我往地扎堆讨个开心罢了。家长支持的,手里常会握一根刮了皮的白蜡条干,虎虎生威,遭人眼馋;家里反对的,偷偷摸摸加入团体,赤手空拳地瞎舞划一气。精神苍白,渠道狭隘,玩具奢侈的年代,这就是农村儿童的向往情趣。 那时候,地质勘探队,习称“钻井队”,还常在各村安营扎寨。在我们村子逗留的十几个钻井工人中,有个姓刘的黑胖子,三十多岁,身段魁梧,据说练过拳术,打起架来凶猛麻利,方圆几里的捣蛋青年没敢有招惹他的。他待小孩子还算和蔼,工休赋闲时,常引逗孩子们玩笑,自己不断爽朗地哈哈大笑。以此排遣漂泊游荡的苦闷,背井离乡的寂寞。有时他会拣没其他大人在旁的机会,给我们亮一手,阵势摆得很足,架子列得壮阔。大家一致认为他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虽没叫他师傅,但对他毕恭毕敬,偶尔会有人偷拿家里大人不注意的烟卷,敬献给他。 那男孩的父母心疼他的身体,不愿叫他伴随其他孩子瞎踢蹬、乱捽蹬,又不好完全控制自己孩子的玩乐,一般就叫自己那孩子晚出早归,还常来站一边监视他,一有感觉不安全的状况,立时喝止。有一天下午,大家又在无章法的折腾着,有的抡木棍,有的翻跟头练鲤鱼打挺,有的一对一的比划较量。他学着电视上的情节,接连施展了几个连贯动作。我得承认,他的肢体配合协调,动作娴熟,一气呵成,起落漂亮。刘胖子刚巧在一边观看,他从几十个孩子的混乱中,准确地发掘了那男孩的优秀杰出,大踏步走过来赞不绝口,毫不掩饰地夸奖鼓励。我当时的真实感受,就是标准的羡慕嫉妒恨。刘胖子后来对这孩子,果然另眼相看,对他格外热情、细致,有空就和他闲扯,分给他糖果吃,还教了他一些我们从未见过的招式。当着好多不同的人,不由自主地赞扬这孩子,说他,动作有模有样,脑子有悟性,懂得看门道,早晚出把好角!这无形中,迅速抬高了这孩子在伙伴群体中的地位和威信。 后来钻井队撤走了,我们的自发武术队也没练出什么花样、搞出什么名堂,还得好好上学。最早叱咤风云、笑傲江湖的闹剧,虎头蛇尾,草草收场了。那场面在世俗日甚、仰慕城市东施效颦的农村不复得见,我一直怀念着那种简单和喧哗,它永远地没有了。 随着学业的变迁,我去了村西边方向的学校念书;而他过不几年,也离了村子,在正北方向一家中学走读。我们都长大了些,不再贪恋童年的幼稚。特别是我,痴长几岁,视野宽广了,进入了青春的叛逆期,对儿时的游戏嗤之以鼻,认定简单拙劣,愚不可及,更很少和他们这般小点的孩子来往。偶尔见了面,懒得互相搭理,话也很少说。他的眼睛又黑又大,长高了些。各人有各人的新朋友、新世界。 有一年的秋季,似乎天天细雨绵绵,雾霭沉沉。 放学后我沐雨回到家,挂好雨具,踢下湿鞋,草率淹了把手,就冲热气腾腾的饭桌边跑。一旁的母亲疼爱地呵斥着我,纵容着我的馋虫。刚咬了口馒头,夹起一筷子菜还没送到嘴里。母亲说了句“你看疼人不,小*今下午叫车撞死了?”“啊?啥时候?”我吃惊地放下筷子。小*就是那孩子,那个家门单传、聪颖、灵巧的男孩。“就是今下午上学路上,他骑自行车正走着,一辆货车从后边一下就碾上他,把他轧死了!”母亲顿了很久,又说“他爹娘听说孩子出事,赶紧去了,就在村北边公路的大路口。哭着使劲把他晃醒了,他还睁眼看了看爹娘,看了看开车轧他的司机,说了句,他哭着说‘我又没惹你……’倒头就死了。” 那顿饭,我吃得恍恍惚惚。雨一夜不停,稀里哗啦。屋檐上的瓦和葡萄架,都被浇得疯响。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条鲜亮亮的命,眨眼就没了。大祸临门,惊变之下,他的亲人悲痛欲绝,哭声布满了大半个村庄。红红绿绿的花圈,呼呼啦啦在风雨里呜咽。他的大眼睛,从此闭上不睁开。一堆小小的黄土,埋住了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男孩。 事故鉴定结论,肇事司机负全责,支付了当时来说,数额巨大的一笔赔偿金。这不能完全替代孩子的金贵生命,但多少安抚了失去爱子的农民爹娘。很长时间,悲哀的空气,在他的庭院上方笼罩。村里人,走到他家附近,都没有大声说话的。门缝里哭泣婉转,路人低头快步走过。 隔不几天,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天晴好,风柔和的吹拂。我在家里门前廊下做作业。隔壁一位奶奶,抱了自家感冒发烧、哭闹不住的孙子来看病。又和母亲唠叨起那男孩出事故的不幸,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和同情。我从书包里掏出刚颁发的团员证把玩,听见这奶奶,一边拍着怀里的孩子,一边说,当老祖的养个孩子可不易!一辈子,几惊几吓才长个人啊!我手一哆嗦,蓝色小本“啪”地一声掉到地下。阳光逼眼,人有些眩晕,看不清书本上的字迹。 很多年飞快地过去了,水一样,风一样。他的母亲不再伤心,他的父亲整个瘦了好几套,没了往日的强壮有力。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眼泪不再满天飞,谁的痛谁痛,自家伤悲自家背。 早死早结束苦难!成年后,我这样遥远地祭奠他,也谴责自己经历的所谓磨难波折。 经此一劫,他们家的消费观念改弦更张。吃穿用度,与他们以前的自己相比,简直可以算是铺张了。 人性善忘,很少有人记得那撕心裂肺的一幕。我不愿提他的名,只用拙笔淡淡一带,豁免了一袭灰蒙蒙阴云天空的覆盖。那个圆圆脸,大眼睛的男孩。他父母渐渐老了,他的姐姐们都已为人妻母。 他母亲的口碑不是很好,不住嘴地摆活,东家长西家短,爱搬弄些是非;他的父亲沉默寡言,有时认起死理来,倔得像头黑驴。 他的家位于大路近畔,每次我回老家,多会见到他母亲。农忙时,热火朝天,打场晒粮;夏天时,马扎一坐,摇了蒲扇纳凉。 我们很少搭闲腔,没什么好说的。 极少的时候,也会没话找话,搭讪几句。几句废话,不疼不痒,没滋没味,但使我很快就想起她死去多年的儿子。 那个男孩,以自己的聪慧机巧,在另一世界,该过得不错。 祝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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