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白桦林上空,栖息着一群沉默的精灵(原创散文) |
正文 | 如果某一处的白桦树只有稀疏的几棵,你不应该有孤独落寞的怜悯。 我曾于盛夏在大片大片流金溢蜜的油菜花海的缝隙中,遇见过三五成行、七八成簇的白桦树,如园丁、守田人警惕着,像极了一个个尽职的护花使者。可它们的挺拔威武却吓不住一只只狡黠又调皮的小鸟,叽叽喳喳的歌声里好像唱的全是白桦树的痴情与傻。 可惜和一年四季的漫长比起来,这样的场景不过是昙花一现、瀚海一沙,印象更深的倒是某处山脊附近的“行军桦”。 那是一片山地与草原的过渡地带,半是山地半是草原,地势起伏不大。天空和大地衔接处,自然而然的形成一条条柔和的曲线,就像妈妈留给每一个孩子记忆深处的依稀轮廓。每次回家途中路过那里,那几棵山脊附近的白桦树都微微向前倾斜,保持着行进中的姿态。 好绵长的一段距离,好阔大的一片空间,似乎天地间只有那些白桦树存在。 如果它们长着脚,相信我一定能看到匆匆的脚步,也许再多看一会儿,就能看到它们缓缓翻过那道并不高陡的山脊。因它们分外的坚定和略微的沉重,我甚至还能隐约感觉到脚下由天际传过来的轻微颤动,也许那是风过林捎的律动,也许只是我微不足道的呼吸和心跳。 同样,每次离开家再次路过那里时,那些白桦树依然保持着行进中的姿态,但身形却变得稍稍向后倾倒,仿佛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终于望见家中久别的炊烟。说不出的欣喜和轻松,它们再也不用坚韧和矜持来支撑自己,似乎马上就要在自己家门口的山脊上躺下来,歇一歇,看一看。 如果某一区域的白桦树铺满山谷河滩,那简直就是一面无边无际的雪白的墙。 若它们随着地势由山脚蔓延到山腰,再攀爬到山巅,牵上云朵的手,身处其中的你就会有一种被淹没在白色“香雪海”深处的眩晕感:那间隙密集到了极致——飞鸟都难穿过;那白色纯粹到了极致——难见丝毫其它颜色的杂质;那清冽也浓郁到了极致——像霜的味道。 我也曾于金秋在层林尽染的重彩画卷里,遇见漫山遍野的白桦树,它们高昂着头,踮着脚尖,兴高采烈地和凉爽的阳光比谁的发色更纯粹、更温暖。它们就那样带着某种难言的韵律,自信地随意地散布于山地间、河岸旁,那一颗颗单纯而快乐的年轻音符组成年复一年华美辉煌的大地乐章。 很早就认识了白桦树,就像认识自己身边那些不起眼的蒲公英、芨芨草一样自然,既不会轻贱,也不会隆重。印象中的的白桦树或白桦林,很少受四季轮回更替的影响,总是身着一袭白色长衫,站立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小时候我就知道:白桦树与附近的许多树都不一样。一个是它特别干净,总是清清爽爽,很少有脏污的地方,而自己却不行,刚换好的衣裤,半天不到就脏了,回家挨骂不说,再出来玩儿可就费劲儿了——“别出去玩儿了”是小孩子最害怕的惩罚。再一个,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白桦树应该是树中最有学问的一类。后来明白了,自己认定白桦树富有书卷气的依据,应该是它周身上下纸质的皮肤吧。想想看,把写字印书的“纸张”做成长衫穿在身上,那不是穷到极点,就是学问多到了极处——白桦树显然是后者。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白桦树身上那些数不清的“大眼睛”。 也许所有人童年时都是泛神主义者,笃信大到天空土地、河流山川,小至飞禽走兽、花鸟虫鱼都是神秘的,都必定有一个本领或大或小的神仙和它们有着莫大的联系。我就觉得和白桦树有关系的神仙肯定了不得。你看,他送给白桦树那么多的“大眼睛”,那白桦树肯定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我笃信它看什么都一定特别清楚。也许我们背地里淘气的事儿大人们不一定能发现,但如果我们敢从它身边走过,再被它看上一眼,哪怕就是一眼,我们的小秘密肯定露馅……现在回想起来,自然会为以前的幼稚摇头微笑,但谁又敢说自己最初敬畏、信仰的源头里没有这些类似“神仙”的影子呢?其实,别的树的身上未必就没有相似的“大眼睛”,如杨树、柞树等,只是不如白桦树醒目——谁让白桦树白净得那样纯粹和彻底呢? 多年来我都想当然地以为:那些“大眼睛”一定是白桦树枝丫脱落或受伤痊愈后留下的疤痕。后来才发现自己错了:那些所谓的“眼睛”不过是在植物学上被称为“皮孔”的衍生物,而“皮孔”只是树木与外界进行气体交换的门户,作用和叶片上的气孔类似。有些时候知道了真相或确切的谜底,并不一定让人感觉愉悦。所以很多时候我还是愿意相信那个答案:天空有了伤口,就升起一弯残缺的月亮;白桦树有了伤口,身上就长出一只眼睛——虽然忧伤,却富有诗意。 正如人类如果只有科学、技术、法律等威力巨大的实用工具,而无情感、文艺、哲学等浩瀚的人文养分,那人类与机械、动物还有根本性区别吗?我看连还能否继续称之为“人”都需要重新考虑。同样,如果缺少了这些,人生也就无所谓生活——有生存、并牢记力行丛林法则就足够了。 所以在知道了白桦树身上“大眼睛”的谜底后,即便自己的年轮上又添了许多个圈儿,心智也稍显成熟健全些,可我依然愿意相信那些是阅尽四季风情、读懂世间万态的“大眼睛”。我依然笃信:也许它们看到过太多的不尽人意,但那些“大眼睛”依然清澈单纯,依然如新生的婴儿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和信赖——这就不只是神性的光辉,它们还有人性的温暖。 既有颜值,又有内在,人们口中唱的、手中写的世间万物中又怎会少了白桦树的影子呢? 松柏竹柳,榆槐杨楸,这些常见树木多在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有所反映。如左思“郁郁涧底松”的愤懑、李正封“竹柏风雨过”的悠闲、欧阳炯“花滴露,柳摇烟,艳阳天”的欣喜,再如王昌龄“关城榆叶早疏黄”的荒凉、杜甫“要取楸花媚远天”的思念,等等,灿若星河,多如繁花。 作为极常见的白桦树,在唐诗宋词中自然也有一抹靓丽的身影。如白乐天的“宿雨沙堤润,秋风桦烛香”、陆放翁的“拥裘假寐篮舆稳,夹道吹烟桦炬香”,我也曾经疑虑过这些“桦”是不是白桦树呢?后得知所谓“桦炬”、“桦烛”都是指用桦树皮卷制成烛而照明,由此想来写的应是白桦树了。只是想到白桦树被人粗暴剥皮制成照明的工具,心中就多少有些不满意,读诗时应有的雅致没多少,相反却感受到烟火气萦绕其间,让人意趣阑珊。还好五代词人薛昭蕴在《喜迁莺》中曾写过“桦烟深处白衫新,认得化龙身”,没有简单凸显白桦树的所谓功用,艺术形象也相对独立、完整,多少描述出了我心目中白桦树诸多形象中的一种,所以时不时地诵读一番。 总体说来,虽然白桦树在中国古典文化中也曾作为一种意象出现过,并展示出比较明快、富有生活气息的形象,但与松柏竹杨等主流名木在传统文化典籍中的表现看,显然着墨较少,不占主流,影响力也不明显。有一个很奇怪现象也许就能说明这一点:在古典诗词歌赋中,反映白桦树的篇章绝大多数集中于唐宋时期,往前、退后就很少见了,而且已有的篇章也寥若晨星,极为有限。这可能跟白桦树的分布范围有关,据说它只分布在东北、华北、西北及西南等地。换言之,它们在历史上的栖息地,多呈“新月”形拱卫着中原、江南等传统的腹心之地,几近“四夷所在”,在传统文化中出彩的机会少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白桦树在遥远的俄罗斯如何广袤我们暂且不说,但在我所生活的北方确实很容易找到成片成片茂密的白桦林,如小城额尔古纳近郊的白桦林景区。许多次都曾路过,深入其间却是寥寥,但无论距离远近,印象都一样深刻:面对白桦林,再严肃的人,心底也会涌起浪漫的情怀;再猥琐的人,也会有庄严一次的冲动;再浮躁的人,也会拥有片刻的宁静安详的向往。 我知道那些人们所熟知的关于白桦树的传言:春的萌动、夏的清爽、秋的辉煌、白雪深处的宁静安详。 那些传言我一直相信,也曾对别人说过。可随着阅历的增长,我还是宁愿远远望着它们就好。很多回,我满怀憧憬或无意间靠近那些纯净的白色精灵,与它们比肩,和它们促膝。也曾想过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难得,既然来了,自然要“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奈何每次自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都莫名地疼痛起来,缘由也许只是久远的某一件事,某一个模糊的影子,甚至只是某一场旧梦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后来我有些明白了,有时还是远远望着,就好——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坚硬。 每每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如矛如箭挺拔的白桦林,或漫步于如雪如云的白色林海时,我的脑海中总是出现另一幅画面:漫长严冬刚过,冰雪尚未消融,季风或阳光中都没多少春的讯息,但温润如玉的白桦树却第一个抽叶发芽,告诉蛰伏的万物春天即将到来,快快醒来……每当这时,我就觉得,也许我们还没有发现白桦树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底细:一群有君子风度的“造反者”。不声嘶力竭,也没有张牙舞爪,它们就在冰雪的重压下萌发出嫩芽,就在其他生灵瑟瑟的抖索中开出冬末春初第一朵花……有了挑头儿的,再怯懦的也会尝试着坚强起来。 于是,一条条河流解了冻,一座座山岭多了鸟鸣,最后连卑微的小草们都行动起来造冬天的反,小家伙们喊着“一二三”的号子,铆着劲儿,几天的功夫就把冬魔王的冰雪宝座掀个底朝天。于是,枯黄的土地铺了绿毯,冻僵的小河活了腰身,沉默的飞鸟清了嗓子——这时,春天就真的来了。 记得前两年曾去过一次白桦林景区,一条朴素的乡间公路穿行而过,下了车走不了几步就能抚摸到白桦树。个头差不多,肥瘦差不多,高矮也差不多,就像面对或被一群亭亭玉立的美少女、美少年簇拥着,你很难说谁更美谁更好,除非那一棵别出心裁穿件与众不同的衣裳。但没有哪一棵白桦树这样做,所以我们分辨不出它们彼此的区别,只知道深呼吸,只知道喃喃赞叹“真美”。也有煞风景的,那次就听到有人开玩笑说,好大的一片白桦林,它们可真够霸道——要不然这么大的地方,咋看不见别的树呢? 人的世界里有“誉也天下,谤也天下”的无奈,不想白桦树们也要遭受类似的误解。我所知道的白桦树:三五棵被别的树包围,它们不怯生;两三棵别的树闯到队伍中间,它们也不欺生。不卑不亢,与树为善,身上始终充盈着温润自守的君子气派,说它们野蛮生长,真是小瞧了这些“君子树”的操守。 白桦树除耐严寒之外,对土壤的适应性也极强,特别耐守得住土地的贫瘠,沼泽地、干燥阳坡及湿润阴坡都能自由生长。所以不管多荒凉的土地,只要白桦树肯去落户,假以时日,那里土地的养分必定会丰富起来。再给那里一点时间,红松、落叶松、山杨等树种也会纷至沓来,慢慢荒凉的土地上就会挺立起一片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林子有了,飞禽走兽、花花草草自然也就会多起来,代之而起的就是一片片勃勃的生机。 一位常年“跑山”的朋友曾和我提起过他熟悉的白桦林:就像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得病一样,哪片林子不遭几场大火?不用担心,哪怕大火把整片林子都毁了,可只要白桦树的种子能随风飘过来,就在原来满目疮痍的灰烬上,最先冒头、最先成林的肯定是白桦树……听了他的介绍,一幅浴火重生、视觉冲击力十足的画面在我眼前徐徐展开:在黝黑的已逝森林的废墟上,先是点连成线,然后线又连成面,如奔腾的水网,如潜行的熔岩,白绿相间的星星之火迅猛蔓延,势不可挡、势不可遏。不久,一片片新的白桦林再一次站立起来,比原来更茂盛、更兴旺,也更有朝气。 行军树、君子树、先锋树、凤凰树……好像哪个名字都适合白桦树,但似乎哪一个名字又都有以偏概全的嫌疑。面对无数心灵的向往、言语的赞美也好,面对无数欲望的贪婪、压榨的双手也好,白桦树浑不在意,它依旧热爱阳光,努力生长。当夜幕降临繁星满天时,几棵白桦树或一片片白桦林都不约而同地遥望天穹,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那些“大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也许有沉默,也许是忧伤,也许只是漫天清澈的星光。(唐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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