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朱门(第四十五、四十六章)蒋立周 |
正文 | 第四十五章 会 长 施 计 秋末冬初,寒意渐至。涪州雾多风紧,老者着装渐厚。 平时,李会长爱约外公坐茶馆,纵论古今,横议天下,有时则独自去车站打探陪都消息。此时,两老内穿薄袄,外罩长衫,坐于东厢,各捧盖碗茶杯,正襟危坐。此情此景,恍若仙翁品茗,论道谈经。只是,谈话内容与环境不太协调。 “听说前些天你去了重庆?”外公问。 “就是,所以,特来和外公摆摆龙门阵。” “有何新闻?” 会长喝口热茶:“外公,我先请教。你说说,中国打得赢么?” 其实,会长早有所料。抗战开初,他组织抗日后援会,当副会长,积极鼓动抗日,给川军壮行助威,做了不少好事。后来,战事发展不顺,日本鬼子步步进逼,丢上海失南京,侵占东边大部。日本人飞机大炮,气势凶狠,中国哪是对手!于是乎,善于深谋远虑之会长乃翁,开始动摇,从长计议了。前几日,他去重庆,就是打探抗战消息,以作定夺。此刻如此问话,探探外公口风罢了。 “廉颇老矣,糊涂日盛,此事难言哩。”外公苦笑,擦擦眼镜,一时难以回答,末了,更是模棱两可,“胜败乃兵家常事啊。” “这么说来,依外公高见,败数已定。” “绝无此意。倭寇占罢上海占南京,东边几乎攻占,而今又打进武汉,逼拢四川,虎视眈眈,狼心至天啊。我方准备不足,仓促应战,先吃亏无疑了。你在重庆听到啥子了?” 李会长脸上肌肉微微扯动一阵,才轻声说:“听说川军出师不利,为保南京,死守苏无,一个连一个营上去,几下就光了。”会长一停,看下外公的反应,继道,“马师长出川那年,还给我回信,此后,我去两封,再也没回,我担心,怕是……,” 外公没答腔,取下眼镜,揩揩眼睛,半天不动,道:“我们川军何等装备啊,斗笠草鞋,长枪马刀,哪里挡得住倭寇的飞机大炮哟。” “听说国民政府里有两派,一派主战,抗战到底,一派主和,与日本谈判。”李会长说罢,紧盯外公反应。外公慢道:“古来如此!每当大敌当前,总有战和两派之争。” “然而,多是主和派得胜啊。”会长隐隐一笑。接着,他大胆地从衣袋摸出几张折叠揉皱的蓝绿纸张,慢慢展开,递给外公:“外公,你看看这个。” 外公把一张卅二开大的绿纸凑到眼镜前,仔细看去,纸面画有一副棺材,里面躺着一具骷髅,旁边写有三字:蒋介石。外公急忙拿起另一张蓝纸,上面却印有几行字:“蒋介石政府之所在地,免不了彻底轰炸,良民切不可与蒋军同住一处,否则玉石惧焚。”用意完全清楚了。外公随意看了第三张,纸面画着一把喷热气的茶壶,壶嘴热气上方印着“抗战”二字。其意说抗战只是一股热气,转眼就凉。 “这不是帮日本人的传单吗?你从哪里弄来的?”外公盯住会长问。 会长轻松一笑:“嘿嘿,外公,未必我还造得出?上个月我不是去了一趟重庆么,找到好些老朋友,去老地方转了转,街上到处都是下江人,跟你外孙媳妇一样口音,听不懂几句。朝天门大溪沟炸得稀巴烂,认不出来了。有天,日本飞机来了,我先以为要丢炸弹,躲进了防空洞,结果没有炸响。我们出来一看,原来是小日本撒传单,我就顺手捡了几张。” “捡的人多不多?” “警察不许捡。” “就是嘛。”外公同意警察之举,缓慢说道,“她亲家呀,我本不想说的。你是后援会副会长,晓得这些传单是日本人和汉奸造出来的,挑拨政府和百姓同仇敌忾之气概,挫伤国人抗战之决心,制造思想之混乱,所以警察不准捡,你何必捡起来?给哪些人看过?” 会长不急不气,反倒笑嘻嘻地:“外公,我是图稀奇,才捡了几张,没给哪个看,只是,外公,也许你有所不知,听说国民政府之行政院长汪精卫都主张与日本和谈,你说……,” 外公打断他:“亏他曾是反清义士,为何变成软骨头了!” 会长一愣,低下头说:“外公,你没去重庆看。有天,日本飞机又来了,才多哟,像天上麻雀,那天,一飞过去,朝天门一带炸死好多人。有的找到脑壳找不到脚,肠子挂到树桠上,好惨哟,我不敢看。” “倭寇惨无人道,只能激起国人仇恨,不得炸怕。” “外公,不是怕不怕。设若长久炸下去,遭殃的是国人啊。依我看,炸完了重庆,就要炸我们涪州了。” “她亲家,老朽不敢苟同。要说遭殃,只能怪倭寇强盗,不是政府找来的,不是国人惹了他们。难道中国尚有责任?” 会长笑笑:“外公,并非此意,我是担心后果。” “后果再艰难也不能泄气。中国愈泄气,强盗愈有劲。她亲家,你也是读过书的,见识颇多,亘古至今,两方打仗,靠的就是士气。狭路相逢勇者胜。倭寇就晓得搞攻心战。我们国人岂能上当?” “外公,我何尝不恨日本,我的老朋友马师长恐怕倒在他们屠刀下了。” “就是嘛。只有抗战到底,才对得起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吴妈进来冲开水,见两人的神色,劝道:“岁数都大了,少怄点气。” 看着吴妈提茶壶走向对面仲信办公室,会长重又开口:“听说,共党头领周恩来到重庆来了。他跟委员长同过事,在黄埔军校,一个是校长一个是主任,一起东征北伐。这回他来坐镇重庆,听说官阶不小。你们朱家何不去找找他?” 外公不疑,晓得这位会长喜欢探听,消息灵通,问:“找周先生何事?” “仲智是共党,他遗孀来本城避难,何不去找他要点官差做?只要他周先生一开口,凭她刘嘉谦恭能干,不说当大官,差事有她做的。” “她不是在布厂当师傅么。现今布厂扩大,恐怕离不得她。” “人家是上海大地方小姐,竟然去做那种粗活,街坊邻居有闲话呢。她见过大世面,何必守在小小涪州城?埋没人家。我不相信,你当外公忍心!” 如此一提,外公反倒静声屏气,只觉后院的震耳织布声“呱哒、呱哒”,更加响了。办厂之初,朱家不惯此声,心烦意燥,转辗难睡。后来,渐渐适应,一切如往。而今,听不到声响,反倒不惯了。听了一阵,外公重新开口:“还要看她愿不愿去找周先生。” “为何不去?仲智为共党丢了吃饭的脑壳,共党进国民政府了,有权有势了,不找他们找哪个?不找才傻呢。要是我,脚板跑翻了。” “周先生不一定晓得仲智啊。” 会长喝口茶,说:“不晓得莫来头,又不是乱编的,她各人讲嘛,这次我去重庆,专门去八路军办事处看了,就在红岩嘴,离三公家就两三里,近得很,刘嘉若去重庆,可住三公家嘛。有她明理伯带路,不会找不到周先生。” 外公一时无语,觉得会长说的不仅有道理,还考虑得非常周到。 会长继道:“外公给亲家说说,让她去重庆,莫要留在身边,耽误别个前程,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仲智啊。她去重庆,即便不做大事,从事医护职业,也比守在涪州好上十万八千里。” “刘嘉很听她妈的话,再者,刘嘉愿不愿去?” “该去哟,重庆有电有车,有她三公一家,可以立足。再说,而今抗战救国,军人死伤惨重,前方送回伤残不少,刘嘉护理出身,乃当下重庆最需职业,为何不去?国难当头,正是她们为党国为百姓效忠之机,更是她们义不容辞之天职。切莫口是心非、两面三刀呀。” “会长所言有理,义不容辞,我马上给她们说。当然,去否?她们定夺。” “我晓得,刘嘉很听外公的,关键在外公三寸不烂之舌。”会长奉承道。 李会长如此热心刘嘉去重庆,邻居闲话仅其一,主要还是修英回娘家讲过几次,自大媳妇刘嘉来后,罗玉兰把精力放在阿拉母子身上,重心转移,修英一家,光彩不再。何况,两位媳妇一比,刘李两家女儿之差暴于光天化日,丢他李家的脸啊。街谈巷议,他李会长可以不听,可老脸难堪啊。当然,更主要原因是,朱家自从开办布厂,仲信对于刘嘉,言听计从,惟恐不周,嫂子如同半个老板了。更为他李会长不容的,而今布厂扩大,鸟枪换了大炮,正式名为大华纺织股份有限公司制造厂。他李会长以抗战后援会头目身份,利用军界朋友之关系,多方周旋,取得国军军布生产之特权。再由厂方经理朱仲信出面,与重庆国军军需处达成长期合作协定,合同规定,军需处为保质量,供给棉纱,工厂专门生产布匹,军需处购回全部产品,差价作为厂方利润,既稳定又可观。自然,设备大为改善,专用发动机四部,并线机八部,铁织布机六十台和整经机十台,工徒百余人,资金达三十万法币,年产布可达二千匹。于是乎,工厂有了今日规模。在涪州四十余家大小织布厂中,不排第三也排第四。因为是股份公司,除任总经理的朱仲信大股东外,他李会长乃排行第二之大股东,排在许家、重庆三公两股东之前。由于罗玉兰要求,仲信请明理伯找到了那位以二百五十块大洋卖给布机的上海汪老板,让他作了排行老幺之小股东,还将汪老板聘为副总经理兼管技术,既补偿他贱价卖布机之损失,又发挥他管理生产之技术,汪老板也有了立足之地。汪老板自然感激不已。朱总经理办公室则动了大步,由朱门西厢移到厂区。不过,工厂扩大,事却减少,棉纱军需处拉来,成品军需处运走,不愁进货,不愁卖出,运输保证,收益稳定。那么,具体操作之大嫂刘嘉,作用自然不小,收获理应不少。罗玉兰早有此意,子女平等,何况人家孤儿寡母。如此一来,大股东仲信贤婿手里之桃子,岂不让她轻易摘去一筐?若果她刘嘉去了重庆,万一遇上炸弹,一命呜呼,横尸大街,修英在朱家不再给冷落,家务掌管大权不致旁落,鲜桃依然在手,岂不一举多得?哈哈,所以然者何,这才是本会长力主刘嘉去重庆之因也,今日来找外公,主要为此,前面谈话,开幕词罢了,探听口风,以定行动,你外公乃朱门羽扇纶巾者,一句顶千句,还怕不成功? 外公自然没想到这招,还赞赏会长高见,为国呕心沥血哩。 “外公,我们全是为刘嘉费心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好嘛,老夫以三寸不烂之舌,尽力劝她嘛。” 会长听罢,把三张传单收起来,叠好,欲装裤包。外公一眼看见,说:“不要带走了,撕了。”会长干脆,“哗哗”几声,撕个粉碎。 第四十六章 外 公 苦 心 李会长前脚一走,外公喝淡茶水,步出东厢,转往后院。没出后门,织布响声传来,“呱哒、呱哒,呱哒、呱哒”,一声似赶一声,多声汇合,如同雷鸣。 布厂建在河滩,占去大半草坪,往日幽静绿茵,全然不见。在原河堤地基上加高五尺,挖高填低,卵石砌垒,基础夯实,便成房基。不是百年一遇洪水,很难漫进,不是强级地震,很难倒塌。厂房由两排车间组成,顺河流东西走向,长约十丈。从东而西,房顶呈四个巨齿形,屋脊左边房顶右边垂直窗户,尘灰从开启的窗户扑出。自然,造型独特之厂房建筑,上海技术之生产工艺,归功阿拉汪老板了,织布操作之功,阿拉刘嘉自然有份了。 此刻,气浪扑出窗格,尘埃絮吊,随浪飘飞,浅色棉灰徐徐飘向涪江上空,慢慢散去。 外公喜静,很少再来河滩。今日乃他第二次来到布厂,其变恍若隔世。他之如此急切,一则,看看河滩之变和工厂近况,二则,若外孙媳有闲,给她说说会长建议。他亦觉得,如此能干聪慧之外孙媳困在小小布厂,当个织布师傅,实在可惜,应该任她高飞,发挥才智,或为救护出力,不失为合适之选择。若果她不愿去重庆,即使先给玉兰讲妥,也是白费功夫。 先路过的是仲信办公室。这里原是缫丝厂房,在布厂西头,现今大部份改作布厂仓库,堆放棉纱棉布等物,小部份经过整修改作仲信办公室,与布厂西头连接,出办公室即可进入织布车间。外公朝窗口看去,仲信正在伏案写着。他知道,仲信终日守在厂里,把关工序,严管质量,确保布匹密实,经用耐磨,减少疵布,降低成本,提高效率,满足军需,废寝忘食,据说,得到了重庆军需处的几次奖励。外公没去打扰总经理外孙,捂住双耳继续沿车间墙壁朝东走去。到得东头,便是布厂大门,亦称东门。因为布厂呈东西条型走向,占了邻居后面河滩,布厂不得不出了一笔钱,李会长还动用了本县军政关系。 东门宽大,两扇巨门张开。门卫乃有拳脚功夫之原丝厂工头胡大银,见外公突然驾临,略微一怔,双手打拱:“外公,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你不持刀不荷枪,还像门岗,好有气派。”外公笑道,上前一步,“我找下刘嘉。” “她在那里,我给外公喊。”胡大银指下门里,说罢走进厂门。 外公站在大门外,往里看去。刘嘉罩白布围腰,头戴白帽,卷袖露腕,正给女徒指点哪样。如此白帽白围腰,涪州首次见到,听说乃她功劳。刘嘉听罢胡大银耳语,转身向外公招手,撇下女工,笑着走到门口。她浑身沾满花毛,几成白眉霜鬓,凑近外公耳朵,大声问道:“外公,有事?” “耽搁你一阵。”外公点头笑笑,退到门外吵声较小处,说,“刘嘉,我问一下,你做过护士,护士喜欢清静,你不怕织布吵?” “习惯了。上海工厂都这样。”说着,刘嘉拍拍围腰,顿时花毛扑飞,飘落四周。 “你不喜欢护士职业?” “当然喜欢。我和仲智一样,喜欢有人性的职业。仲智外科手术很好,朋友极多。上海人普遍尊敬医生,达官贵人,平民‘小开’,常常出入我家,请仲智治疗的,拜师求学的,都有。我们都喜欢医护职业。” “既然如此,”外公觉得劝导时机已到,说,“现今抗战军兴,伤残者多,需要大批医护人员,你没想过再操旧业?” “想过。涪州医院若需护士,我可继续从事。” “涪州小地方,委曲你才智了,到大地方去嘛,比如重庆。如今国民政府各界迁来,举城扩大,一国之都。听说,前线运回不少伤残,本城屡遭轰炸,死伤甚重,急需医护。余以为,重庆才是你为国为民效力之时之地啊。至于织布,乡人可做,勿须劳你。况且,你已教会众多徒弟,可以放手了。倘能如此,于国于己于黎民大众,利多弊少。” 刘嘉笑笑,一时无言。从心里讲,她喜爱护士职业,可以从事终生。何况,若去重庆,既可为抗战将士服务,又有利儿子日后到重庆读大学,上海的母亲哥哥若来重庆,也有个立足处,理想之地。不过,刘嘉也有担心,说:“重庆那里,我不大熟。” “有你三公。听说你们‘下江人’也不少嘛。当然,重庆炸得凶,不及涪州平安。” “我倒不怕,人家能过我能过。只是妈妈在涪州,我……,” “只要你愿意去重庆,我给她说。至于朱川,你可带去,也可留在涪州,都不远嘛,往来方便,完全可以放心。还有,仲信的泰山说,共产党首领周恩来,进国民政府当大官了,他说你该去重庆找下他,也许能够得到一点帮助。” “外公,仲智没给我说他是共产党,他死了,才有人说他是共产党。虽然周先生在上海领导过工人起义,也不定认得仲智,我哪么好意思找他。” “不管认不认得?给他讲清情况,依我之见,周先生会管,共产党还是讲良心的。” “算了,还是不去找他麻烦。若有人说我冒充,多丢人?若果重庆需要医护人员,我又何必找他麻烦?” “当然当然,” 刘嘉用围腰揩揩手,说:“多谢外公操心,我再考虑考虑。” “是你的事,应该多作考虑,由你作主,外公转达罢了。” 过了两天,刘嘉对外公说:“外公,我给妈妈讲了,她不同意。我想,就不去重庆了。” “她为何不同意?”外公了解玉兰,早有预料,不过,依然要问明白。 “妈妈说,重庆到处遭炸,天天死人,我和川川要是再出事,她活不下去。还有,朱川在重庆,躲飞机钻岩洞,怎么读书?外公,妈妈说得也对。” “哎——,依我看,是你妈喜欢你和川川,舍不得你们离开,才把事情看得这般严重。其实,重庆哪里都要出事嘛,堂堂陪都,国府所在,会设法保卫的。” “妈是好心,害怕万一。” “当然当然,”外公点头,“但是,一朝遇蛇咬,十年怕井绳,也要不得。” “朱川喜欢参加社会活动,爱到处跑,我也担心他,真要出了事,我对不起仲智。” 外公微笑:“朱川,可以不去重庆,就在涪州中学读书,那学校会教好他的。你一个人去,没有拖累,做事安心。孙子在玉兰身边,她放心你放心,两全其美。其实,去不去全在你,脚长在你身上。” “还是等妈妈答应了,才好。”刘嘉说道。看得出,她想去重庆。 “我给你妈再讲讲。” 哪知当晚,北睡屋发生吵闹,外公听到的第一句,却是仲信之吼:“你胡说!” “我胡说?嘿!”修英声音不小,后天井皆听见,“街上传满了,说亲眼看见她……” “少听那些,大嫂不是那种人!”仲信压低声。 幸好,大嫂还在车间。南睡屋的罗玉兰却听得一清二楚,先没在意,稍后一想,不对,莫非说刘嘉和哪个男人?男人是哪个?男人如何?若果真有,她罗玉兰懂理,早就希望刘嘉再嫁。只是,涪州城有和她匹配的么?罗玉兰半夜未眠,也没想出那人姓李姓王。 一大早,她揉着眼睛,喊儿子去巷口,低声:“昨夜,修英说你大嫂跟哪个?” “妈,那是街头闲言,少理它。” 罗玉兰固执道:“不!我要问个明白,你说!” 仲信无奈,只好把嘴挨进妈的耳朵,说:“说她跟汪经理,我一点不信。” “哦,他呀?”罗玉兰吐口长气。汪老板快五十,婆娘带两儿一女住重庆,有时来涪州住上十天半月就急忙赶回,他大多单身居厂,刘嘉会跟他?然而,仲信一走,罗玉兰疑惑了。刘嘉三十有五,守寡十二年了,为织布之事,两个上海同乡常在一起,说说笑笑,进进出出,她罗玉兰不是没见,那种情投意合之事,并非不可能啊。当然,若果汪老板没有家室,单身一个,还算匹配,她可以促成亲事。若果真有其事又不能成功,岂不败坏刘嘉名声,败坏朱家门风啊。若果刘嘉真想去重庆,莫非是她想躲开此事,担心弄假成真,保住朱家名声,保住自己贞节?也许,刘嘉去了重庆,还能够选到相配之夫,她当妈的也无须再作操心。可是,她实在舍不得儿媳离开,去哪个人地两生日本天天轰炸之地,有刘嘉在身边,心里踏实,天天高兴啊。不过,罗玉兰没想到,所谓街谈巷议却是先出自修英之嘴,背后主谋乃李会长。 反复思索左右为难之中,罗玉兰终于病倒,头痛无力,胸闷不食,卧床不起。刘嘉以为因她去重庆,吓得不轻,赶忙说:“妈,我不去重庆了,守在老人家身边。” 罗玉兰闭着眼,只好说:“不是为这个,我当真有病。不准去请医生哟。” 此后,刘嘉成天守候身边,送水送饭,无微不至,倒是不见修英。外公常去南睡屋探望女儿,没好再提刘嘉下重庆。 三天后下午,东睡屋里,午睡后的外公奋笔疾书。他手执足有尺长的湖州二号精制斗笔,正往一张四尺宣纸上,楷书唐代边塞诗人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一诗最后两句: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李会长在旁,赞不绝口。此时,病后的罗玉兰与刘嘉前后走进。刘嘉没有打扰外公,抬眼四顾。左右两面墙上,挂满精裱四尺条幅,一张挨着一张,或颜或柳,楷行棣篆,纸旧色淡,尘封久矣。自然外公墨宝。外公书完,放下斗笔,轻舒口气,抬起头来,还未开口,罗玉兰突然问道:“外公,你是说刘嘉该去重庆?” 外公一怔,一时听不出女儿问话何意:质问还是商讨?只好说:“玉兰呐,刘嘉是医护高手,不光织布能手啊。” “我喊她放心耍,她非要织布嘛。朱家就是饿饭,也要养她母子,她不听。”罗玉兰解释。 “要说养人,就是再养十个,朱家也养得起。”外公边放笔边说。 “妈,我年纪轻轻,哪里须要你们养哟。” “现今国家艰难之际,重庆需要大量医生护士,还是答应她去重庆做大事吧,留在小地方织布,把她埋没了。”外公说。 李会长立即道:“退后一步讲,就是重庆不需要护士,刘嘉也该去找共党头领周恩来。别个仲智为他们掉了脑壳,未必不给遗孀找点差事!未必只晓得他们当大官,不给人家一顶帽子,要讲良心啊!” “我不稀奇那些帽子!”罗玉兰说。 “亲家,不要总说不稀奇。你不稀奇官帽,总该稀奇儿子性命嘛,未必冤枉丢了?拿命换个官帽,该。”会长说。 罗玉兰一停,说:“我朱家死了一个又一个,未必男人死了,现今还要女人去顶?我命就那么苦?”说罢,她竟然抽泣起来。沉默。惟有罗玉兰低声抽泣。 李会长慢慢抬头,说:“其实,重庆也没说得那么凶,前些天我去过,别个照样上班上课,公园照样成双成对,穿得花花绿绿,比我们活得安逸。” 罗玉兰不给亲家留面子:“重庆那么好,你哪么不准大儿跑重庆,只喊伙计去跑?” 李会长笑笑:“嘿嘿!我才由重庆回来,脑壳还在肩膀上,嘴巴还在吃饭嘛。” 外公说:“玉兰呐,你不是常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性命只有一条,丢了找不回来。若果你受了伤,没人救没人医,你不伤心?你也看见了,好多川军还是十七八岁的娃娃,死了伤了,莫得人管,莫得人救,你痛不痛心?你本是有良心的人啊。” “那是前方,不是重庆。” “重庆遭炸死炸伤的,有小娃儿,有老太婆,还有大肚子,惨得很。你若看见,要哭晕倒。”李会长说。 “重庆有那么多医院嘛。” 外公说:“不够啊。刘嘉大地方来的,懂得医疗救护。她是仲智教出的高徒。” “妈,仲智不但教会我救护,还教会我恪守人性啊。”刘嘉动情地说,“我若见死不救,辜负了仲智遗愿。妈,川川就留在你身边。” “你不让她去,她心里不舒服,要生病哩。再说重庆不远,川川留在你身边,她会经常回来看你。”外公说。 李会长插话:“刘嘉很守贞节妇道,还是朱家的人,你莫担心。” “你胡说!我没那个意思,刘嘉是啥子人,我清楚得很,哪些流言碎语,我根本不信。她要走,还用等到今天?还跑到涪州来?” “妈!” 外公说:“安贵去重庆,胡老表夸他有出息。刘嘉还年轻,你留在身边,误了她前程,你也不忍心嘛。让她去闯一闯,或许前程似锦啊。” 罗玉兰默思一阵,终于松口:“那,先给她三公去封信,问了再说。”。 三公回信,非常及时,而且亲笔。刘嘉先给妈妈,罗玉兰转手递给外公,大概晓得内容,懒得再看。恰如李会长所讲,三公说,如今国民政府和慈善机构及一些社会名流,比如总裁之美龄夫人,带头办起了体现人道精神的救护机构,保育院、孤儿院、伤残军人休养院和救护所等,收留了大批孤儿、幼婴、伤残军人,急需招募一批有经验讲仁爱的医护人员。你若来渝,实乃雪中送炭。我等更望你来渝重操旧业,况且,国都之地于你最为合适。倘若玉兰不同意,你可晓以利弊,告之于她,养育院休养院皆在市郊,日本飞机炸不到之山林中,不必多忧。若来,先到三公处,再由明理陪去应募。 外公说:“倭寇人性没有,兽性不乏,造成多少孤儿寡母残废军人。哎,玉兰,让她去嘛。与其烧香拜佛,不如救人一命。” 罗玉兰沉思一阵,突然站起,骂道:“日本人,没人性的畜生!”骂毕,走出东厢,把外公和刘嘉甩在屋里。刘嘉以为妈妈生气,急忙喊:“妈妈,我不去了。” “你去!”罗玉兰头也没回,再补充一句,“你妈还有良心!” 外公欣喜地说:“你妈答应了。” “外公!”刘嘉热泪滚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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